第7章

  谢青芙只觉得有一种羞愧又委屈的感觉,但更可耻的是她并不想离开他。即使被他误会,也不想离开他的身边。
  “我是你的小姐……”她终于将手指握紧,“并不是你说不想见就可以不见的。”
  “哦,大小姐。”沈寂冷漠又嘲讽的侧身,让她看到水缸旁边放着的一块石头,“麻烦您走的时候,把您恩赐给我的石头带走。”
  谢青芙刚握紧的手指又松开了一些:“……你不用吗?”
  沈寂眸中清冷如月,并没有一丝的情感波动。他轻启双唇:“我只有一只手,拿不起来。”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越来越堵,那种羞愧的感觉也让她没办法再继续留在这里了。
  “无论你信或是不信,总之……我并没有可怜过你!”
  说罢这句话,她转过身推门而出,身后的沈寂并没有挽留她,她一个人跑到花园里,寻了个没人的凉亭,然后呆呆的坐了下来。
  他变得……十分敏感。
  这种敏感已经到了她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他误会成可怜和同情的地步了。但她却无法反驳,因为她看着他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想着从前他还有两只手的时候,那时候的他虽然也十分冷漠,但却至少会让她靠近。
  谢青芙想着沈寂从前的样子,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他翻书时蹙起的眉头,他生气时眸中的冷意。从前的他与现在的他明明并没有任何差别,但她却已经感觉不到,那是她的阿寂了。
  她的阿寂……
  谢青芙不知道自己在凉亭里坐了多久,直到谢红药与她的丫鬟一同散步到了花园,在凉亭中发现了她。
  她对谢红药连笑容都没办法露出,只能微微的勾了勾唇角,接着便继续闷闷不乐。谢红药忽的就了然了,对身边丫鬟道:“天雪,你退下吧,半个时辰后再来找我。”
  谢青芙眼见那丫鬟走了,也只抬头蔫蔫的望了谢红药一眼。谢红药瞥见她袖子湿透,轻道:“你又去找沈寂了?”
  谢青芙摇摇头:“我……并没有打算去找他的。我只是想偷偷的帮他做一些事情,并没有想到他会那样敏感,执意认为我实在可怜他……”
  谢红药道:“青芙姐姐,若我是你便不会刻意去帮他。对他来说,被当做普通人看待,才是最大的善意。”
  “但他并不是普通人……”
  谢青芙微微的低着头,谢红药见她倔强模样,本欲出口的话像是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
  “无论是不是普通人,总之你将他当做普通人便好了。”
  谢青芙听她这样说,忽然就摇了摇头:“我不傻,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不明白那种感觉,我每每看到他受苦,都会觉得收到那样待遇的为何不是我。他在我眼里是最特别的,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将他当做普通人看待。”
  谢红药沉默良久,忽的勾唇一笑,她拍了拍谢青芙的手:“若哪天他再认为那是可怜,你便把这番话对他说出来。只需这样,你们大约就……”
  谢青芙摇头:“在谢府里,这些话,并不能说。”
  谢红药嘴角的笑意慢慢的褪去了。拍着谢青芙手背的手指也一凉。又是沉默良久,她终于轻呼出一口气,望向园中快要枯萎,整株都蔫蔫的木芙蓉,目光也渐渐的凉了下去。
  其实有时候,她比谢青芙还要明白。谢府那么大,但却容不下任何一点的叛逆与反对。她想她虽不愿意再回静安寺,但谢府却也不是她的家。
  这世界上,没有地方是她的家。
  第二日天空出了微微的太阳,云朵如丝似絮,丝丝缕缕飘在蓝得像是丝绸的天空中,阳光穿过渡水院外的桂花树叶,洒落在地上,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光影。
  一大早,沈寂便听到了不远处的后院传来打水的井轱辘声,夹杂着丫鬟们的嬉笑和打闹,十分热闹。
  沈寂推开窗子,有阳光落在他的身上,肩上,空气里都是温暖的桂花香气。视线所及处是阳光洒满的院子,院子中一次也没有用过的皂角米分已经不见了,水缸旁那块石头也被人搬走了。
  “无论你信或是不信,总之……我并没有可怜过你!”
  少女那句有些委屈,又有些歇斯底里的话在脑海中响起,带起一种略微有些奇怪的酸涩感觉。他总在想,她大约还剩什么至关重要的话没有对他说出口,这样想了片刻,沈寂觉得阳光太耀眼,晃得他有些头晕,遂伸出手去,将窗子又关上了,房间内重归阴凉。
  匆匆几日过去,冬天真的来了,景阳城也越来越冷。无论是谁,现在出门都会披上件厚厚的披风,不然总会被冻得涕泗横流。
  木芙蓉也谢了,只剩下干枯的枝条与树叶等人清理。这日沈寂正在花园中抬手摘那木芙蓉的叶子,天上忽然就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冰冷的,无声的落在他的脸上。
  沈寂抬首望天,眸子里却比那雪还要冷,冷漠里,却又带着些令人心酸的茫然。
  “哎呀,你在这里呀。”
  一个家仆匆匆的向着他跑了过来,急急地道:“快跟我走一趟,老爷让我带你过去。”
  ☆、第11章 泛青·(三)
  沈寂站在谢榛的面前。
  谢榛正在算着一笔账,带了翠玉扳指的拇指勾过算盘珠子,连头也不抬。
  “一个月来,在谢家可还习惯?”
  沈寂并未说话,谢榛便将手上动作停下,抬起头来看着他:“已经想起什么来了?”
  沈寂道:“我对这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毫无印象。”
  谢榛道:“自你走后,这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换过,你没有印象也实属正常。”说罢干脆合上了账本,幽深带冷的眼神毫不顾忌的落在他的手臂上,“青芙可有缠着你,找你麻烦?”
  沈寂呼吸一顿,不知怎么就下意识说了谎:“没有。”
  “是吗?”谢榛轻描淡写,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双眼,想是想看穿他在想些什么,“青芙是我的女儿,她像我,面对街边的猫猫狗狗,或是不能自理的弱者,总是同情的。若她对你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沈寂的手指,若他想握拳发泄也是可以的,但他却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是,沈寂知道了。”
  谢榛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边,沉声道:“我知道你想记起从前的事情,不然也不会专门回到谢府。你若记起什么便告诉我,我会找大夫替你诊治。”
  “多谢老爷。”
  谢榛像是对沈寂这副波澜不惊的高傲模样很不满,控制不住的皱了皱眉头,许久后才说道:“周家二少爷邀请了两位小姐去郊外小住赏雪,需要人伺候,你也跟去罢。”顿了顿,似乎漫不经心的补充道,“周少爷对青芙似乎情有独钟,若两人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你务必帮忙撮合。”
  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专门让他来做?
  谢榛以为沈寂应当会感到奇怪,但他面上却依旧是一派冷淡,只微微垂眸道:“沈寂知道了。”
  “你竟不拒绝?”
  “为何要拒绝?”
  “你并不像是会愿意做这样事情的人。”
  “谢老爷让我回到谢府,对我有恩。若这样做你会开心,沈寂没有拒绝的理由。”
  谢榛忽的就转过身来,紧盯着沈寂的表情,却见他一双眸子冰冷彻骨,里面明明没有半分情绪,却教他心中猛地一颤。
  “……你回去吧。”
  他匆匆摆了手,眉头紧皱,看起来竟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沈寂于是便回了渡水院,走到院门口时,他瞥见那树桂花也已落尽,地上一片脏了的米黄色花朵,被人踏得乱七八糟。遂脚步一顿,从院中取了笤帚,将那些桂花扫在一起,岂料这时起了一阵风,吹得他衣袖拂动的同时,竟将他好不容易扫好的桂花也吹散了。
  空气里重新弥漫起清淡到了极致的桂花香气,像是马上就要消散一般。
  几日里天空一直在下雪,不久整个景阳城便被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周家马车停在谢府门前这日,连下几天的雪竟是停了,太阳也出来了,阳光照射在满城白雪上,闪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谢红药站在门口,怀中抱着那件深蓝色的披风,仿佛抱着什么珍贵的宝物。谢青芙则是站在她的身后,不断的往谢府里望着,像是想看到些什么。
  “青芙姐姐,你怎么了?”
  谢红药见她不上马车,反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心中有数,却仍旧开口询问。
  谢青芙闷闷不乐,轻声道:“没什么。”
  只是……这次去城郊小住,少则也要十天半月的。因为不愿意那么久看不见沈寂,她便想趁走之前去渡水院偷偷看他一眼,岂料即使她一大早便去了,沈寂也并不在院中。
  花园里,水井旁,甚至凉亭里都找了,也未见到沈寂的面。她找到快失去耐心了,甚至猜想是不是谢榛偷偷将他赶走了,才有个家仆告诉他,沈寂原来一大早就出门了。
  谢青芙一边在心中想着他会去哪里,一边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
  她以为她真的要十天半月见不到沈寂了,岂料到了别庄,刚一下马车,她便在一群涌上来迎接的丫鬟与家仆中看到了沈寂。他披着一件青色披风,泼墨鸦发,冰冷神色,整个人像是开在冰雪之间的一朵青莲,竟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谢小姐,谢二小姐。”
  周巽迎上来,将手递给谢青芙要扶她下马车。但谢青芙却看了眼沈寂,咬了咬牙自己跳了下来。周巽也不恼怒,用同样的动作将谢红药扶了下来。
  周家的别庄无疑是建造得精致绝伦的,此处像是比其他地方要暖和一些,庄子外是片树林,即便是冬天也有未落叶的树,偶尔还能听到清脆的鸟鸣声,庄子四周更是长着些含苞待放的腊梅,小小的黄色花苞紧紧地包裹成一小粒,城中腊梅都争相盛开了,这里的腊梅竟是还没有半点要开放的意思。
  周巽叫退了四周的丫鬟,家仆与沈寂也去帮忙搬东西了。谢红药将手上的披风交到周巽手里,脉脉道:“周少爷的披风,红药已经洗好了。”
  周巽看了一眼那披风,含笑不语,只接了过来,随后又替谢红药披上了。
  “谢二小姐今日又穿得单薄,女人家容易患寒症,注意些为好。”
  谢红药便也低眸微笑起来,两人相互聊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向着那庄子大门走去。谢青芙故意落在两人后边,周巽回身询问时只说自己还想再看看庄子外的梅花,等到两人都走进了庄子里,这才回到马车边,在一群家仆里找到了沈寂的身影。
  她望着他,不知是惊喜多些还是埋怨多些的道:“你怎么来了?我早上去找你没找到……我以为你……”
  沈寂并未回头,一身青衫被披风包裹着,依旧显得他身形颀长纤瘦。他单手提了个包裹,这才转身向庄子大门走去:“老爷让我来,撮合你与周少爷。”
  谢青芙顿时愕然:“我与周少爷?我怎么会和周巽,他要娶的明明就是红药。”
  沈寂脚步一顿,侧首看她:“周少爷钟情于小姐,难道竟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
  谢青芙眉头一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能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着头手足无措。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便不理她,自顾自的走进了庄子里,她便也跟了过去,看着他将包裹交到别庄管事的手里,接着又重新向庄子外走去。
  谢青芙刚要跟上去,却又停住了脚步。
  她知道即使是在这里,谢榛也依旧不会放过她与谢红药。她若是再缠上去,说不准会带来什么麻烦,只能再次扯了扯袖子,向管事问了谢红药与周巽的去处,自己慢慢的踱了过去。
  见到他,并不是不开心的。
  特别是在自己闷闷不乐,做好十天半月见不到他的准备后,他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嘴里说着让她听不懂的话,却依旧让她心中升起克制不住的欣喜。
  这里不是谢府,谢府只会让她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但在这里,她呼吸到的空气都像是自由了几分。
  若能……永远不回去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谢青芙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危险的,正是因为这种想法,所以三年前她才会犯下大错……所以沈寂与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样想着的谢青芙在别庄里四处逛了逛,虽然知道谢红药与周巽在庄子后园的凉亭里饮茶赏雪,但正因为知道,所以她反而不愿意去看了。
  她想周巽邀请她一起来只是为了礼数。游湖归来的那一日,谢红药,周巽,还有她。三个人的关系已经理得清清楚楚,若这时她还专门去打扰,反而是让人厌恶了。
  谢青芙一直逛到中午时分,管事派人来寻她回饭厅吃饭。
  “谢小姐的房间挨着谢二小姐的房间,用过饭以后,小姐可以回房间歇息片刻,也可以到庄子后园散心赏雪。”
  谢青芙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问道:“其他人的房间……在哪里?”
  管事一愣:“小姐是说……”
  “我的丫鬟,半绿。”谢青芙说罢顿了顿,强装镇定,“还有一起来的,沈寂。”
  “哦……下人自然都住在下人房。小姐的意思是……”
  谢青芙在山庄闲逛了一整圈,就连下人房也没有放过。想到下人房单薄的木门与草堆屋顶,夜晚必定是十分的冷,他的断臂处一定受不了这种伤痛。谢青芙微微一簇眉头就想让管事替沈寂换个房间,却在话语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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