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走进静室,屋里不过一几一席,陈设极简,仅墙上悬着许宁亲书的“何须楚客纫秋佩,坐卧经行向此中”。屋里没有点炭炉,冷飕飕的,她却仿佛步入了春天的花园中,因为她闻到了扑面袭人而来的弥漫花香,正如温暖春阳下百花盛开,似有月季蔷薇,又仿佛是丁香紫藤,氤氲满室,她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是什么香?”
  许宁一身青袍,正襟跪坐在蒲团上,手里还捏着香刀,面前的几上有一香炉,上头袅袅升起青烟,凝而不散,他凝视着那香烟,似有款款深情:“花气无边熏欲醉,这香名‘沐花’”
  宝如抽了抽嘴角,干脆利落地掀了裙子坐到了许宁对面道:“不错,这香冬天应该好卖——你在这边开铺子,应该认识这边的地头蛇吧?”
  许宁放了片香刀去看宝如,看她姿态随意,全无礼仪,一张粉脸上隐隐有挑衅之色,心知她就是故意说些大俗话来杀风景,前世他却对她这些俗不可耐的举止十分介意,如今心里却生不起气来,他心里暗自想着,从前看朝中那些暮年宿儒,明明已力不从心,偏喜欢纳十五六的年轻美婢放在身边,他从前还嘲笑过他们梨花压海棠,他们却笑称:“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老了你就知道了,看着年轻鲜嫩的女孩儿在跟前,哪怕是一颦一笑,嗔怒嬉笑,都美得不可逼视——正是青春之美。”
  自己不过才转世重生三年,恍如隔世,难道经历过一次生死,心态已老了?
  ☆、不复从前
  许宁心里揣摩着这高深的生死之思,面上却不动声色:“这边一片儿大部分都划给念恩寺的供奉了,因才建起,为着朝廷的体面,官府曾经狠申饬过一番地保乡绅们,小偷小摸是有的,明面儿上的抢劫什么的,却是没有的。”
  唐宝如一颗心落了下来:“那就好。”本来还想央许宁出面请人去说个情,如今这样唐远每日兜售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顶多损失点小财……那正好不用求他了,没想到当时自己只是看着这边香火盛游人多,却歪打正着选了个最合适的地方,她没继续说什么,问了两句许宁晚上吃什么假装这才是自己来的目的,便又走了回去……当然不会自己动手,吩咐一声前头厨房而已。
  许宁嘴角含笑看她又急匆匆地走了,却不去揭穿她那点小心思,他如今对自己的心思倒是越发好奇起来……他本以为他回来对尚垂髫之龄的唐宝如着意调’教,教她读书写字,怜之宠之,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享受将唐宝如按自己的想法慢慢养成的美好,那个娇嫩美好,会□□添香夜读,能和他对上一两句诗句,品评字画的佳人也确实唾手可得了……没想到事与愿违,未来那个性情刚强不讨喜又早已长成难以纠正的唐宝如回来了,他之前也的确感觉到了计划被强行中断的不悦和遗憾。
  可是这些天,这个活泼生动心计百出的唐宝如,虽然仍和从前一样与他势同水火,情趣爱好犹如天渊之别,他却没有和从前一样和她两看相厌,是他没有参与的那三年改变了她,还是生死之间改变了自己,又或者是两者都有?
  这真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许宁盯着缓缓散开的青烟,嘀咕:“心肠非故时,更觉日月驶。”
  制香后许宁出来到了前边店里想要交代店家一些事,一眼却看到唐宝如在柜台后头和刘掌柜指着一个本子,一边拨算盘一边在说着什么,唐宝如身上一点妆饰都无,仅用张青帕包着乌油油的头发,眉目如画,耳边一点银丁香,那天然的粉颊玉颈在夕阳中分外动人,引得进店的人都忍不住偷眼看她。
  许宁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刘掌柜抬了头连忙赔笑道:“东家娘子说有些账算不太平,正请教老夫。”
  唐宝如抿了抿嘴,有些被许宁撞破的窘迫,她今日回来算卖小吃的本钱,却发现除掉了给唐远的工钱,本钱,似乎算得不太对,她原并不长于算账,前世她拿着和离后得的钱堵着一口气在京城盘了个食肆开,以为靠着自己做饭的本事,怎么也能活出个样子,结果自己盘帐不行,只能后厨掌勺,请了个掌柜的先生在前头招呼客人,却怎么都不太赚,明明每日客人不少,食材为了节约成本已是自己亲身去买的,连豆腐都是自己起早贪黑的做,仍是不赚。时间长了也觉得不对,她不过是靠着父亲教的那一点算账的功夫,账本哪里看得出问题,明知道是被掌柜的糊弄了,却拿不出证据,一个妇人家也不敢随意得罪人。如今重来,她想着能多学一些便一些,从前做相府夫人,学的那些什么插花沏茶附庸风雅的东西,有什么用?别人看不起你还是看不起你,倒不如学些实实在在安身立命的技能。
  许宁脸上淡淡的:“前头忙着呢,不要劳烦掌柜,这点子帐给我看看便好了。”
  刘掌柜平日里看东家对这新娘子那叫一个如珍似宝,绝不肯让人看了一眼去,哪里不知道东家如今这一脸阴沉是为了啥,心里暗暗叫苦,连忙道:“那是,许相公账上那是一把好手,连算盘都不用打,帐一看就懂的,正该如此。”
  许宁捏了那本账本,抬了抬下巴道:“到后院去吧,我替你看看。”
  宝如咬了咬唇心想着谁怕谁——和离前,能学多少是多少……她是知道许宁算学极好的,不需要算盘只凭心算便能算出大部分的帐,先生并没有教,他大部分靠的是自学和天分。之前不肯问他也是怕他觉察自己的小心思,况且心中也有些羞耻,前世每次自己管家算不清楚帐,硬着头皮问他,他总是先讥讽几句,然后一边教她一边满脸不耐烦,后来她越来越不愿意求他,干脆直接买了个会算帐的丫头来伺候,后来出去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不是不后悔当初应该怎么也要学会这算账的本事的。
  如今反正撞破,也无所谓了,她跟着许宁到了后院,许宁放了那本子在桌子上头,看了下前头她记着的帐:“生南瓜子三十钱,熟南瓜子五十钱……”挑了挑眉毛:“是给唐远那营生做的帐?”
  她厚着脸皮道:“嗯。”心里想着就算拼着给许宁笑几句,也要学会这到底怎么算。
  许宁却没有笑,难得的没讥讽,拿了毛笔蘸了墨水点着给她看:“你原料应该单记一本,卖出去的小吃再另外记一本,不要合在一起,零零碎碎的不好算盈利,盐、糖、柴火这些也不该漏了,每个月你合计一次,用卖出去的钱减去买食材的钱、给唐远的工钱,便是你净赚的了,然后你再看卖出去的什么卖得最好,利最厚,便知道你应当进多少食材,什么好卖就调整什么,你这利少,十天一计也可,不过日子要记上,如今过年你赚得多,过几日便不一定了,你记好日子,明年到这个时候,你便知道该进多少食材了。”
  唐宝如点头道:“可是那样多天那样多的食材,我算起来有些吃力,你能教我打算盘么?”
  许宁抬眼看了下她,唐宝如坦然回视,一双眼珠子明亮之极,不再像前世一样因为自己不懂便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这算什么羞耻,将来出去讨生活,被人欺瞒了还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羞耻。
  许宁心里一软,张口道:“你一个妇人,拿着算盘不雅,我教你个袖里吞金的法子。”
  唐宝如眼睛一亮,急切道:“可是那晋商才会的心算的法门?我听说并不外传的!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
  许宁傲然一笑:“有什么难的,万变不离其宗,我专门找过《算法统筹》学过,后来又看过他们算过几次,便明白了,其实和算盘还是一个理儿。”
  唐宝如喜不自胜:“果真不难?我也能学会么?”
  许宁笑了笑,将左手伸出来来道:“这袖里吞金又叫一掌金,你看看我们的手指。”一边指着自己的指节:“左手每指以三节分定九数,一二三位于左,自下而上,四五六位于中,自上而下,七□□位于右,自下而上……”唐宝如见状也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摊开,全神贯注,听许宁一边示范一边学着:“哪个手指点按数,哪个手指就伸开,手指不点按数时弯屈,表示零……”
  她皱起眉头点着手指,许宁看到她纤细的手指淡粉如玉,夕阳下笨拙地屈伸着,手指上的螺纹清晰可见,手指末端近乎半透明,想起不过半月前她还百依百顺,在床上这纤细灵巧的手指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臂……他喉咙紧了紧,几乎要走神,却被听不太懂的唐宝如一再追问拉回了精神。
  唐宝如学会了最简单的方法,整整一个晚上都在反复伸着手指算数,几乎像着了魔一般,连吃饭都在时不时的伸手看一下。
  晚上吃过饭甚至直接去了许宁的书房,一再追问不解的地方,许宁连每日必温的书都温不成,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却莫名的没有觉得厌烦,反而为能握住她的柔荑而心里生了一丝窃喜的甜蜜。而唐宝如为着他一直十分耐心,少不得也花了点心思给他做了几道别致的点心……自然不是那敷衍的蒸糕什么的,而是他最爱吃的豌豆黄、红豆糕,连脸色都好了许多,不再冲口便是那些尖酸刻薄了。
  这让他想起前世的不耐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时候,自己到底在忙什么?为什么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当时似乎是嫌她笨,怎么教都只是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又说不得,说两句便要恼羞成怒对口顶嘴,自己如何能和妇人对口犹如泼妇骂街一般?于是干脆置之不理,替她算好丢开……如今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太笨,至少态度上是可圈可点,十分刻苦……
  看上去倒像是吃过亏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在教过她后随口问了句:“是不是从前自己去开食肆的时候不会算账吃了亏?”
  唐宝如脸上登时便沉了下来,许宁正有些后悔不该揭短,却看到唐宝如自己闷着头掰了一会儿手指,又若无其事地再来追问……
  真的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也不知到底吃了多大的亏,受了多少气,才把那一肚子爆炭也似的脾气变得这般忍辱含垢。许宁忽然有些后悔当初知道她和离后没有拿钱回乡而是硬是留在京城开食肆的时候,赌着一口恶气没让人多造拂一下……当时也是想着避嫌,那会儿朝堂上风雨欲来,他虽然面上仍硬挺着,其实心里也没有底。后来还是听林谦说她那店里被恶客滋扰得不像话了,才使人去京兆尹那儿交代了几句免她被欺辱了去。
  现在看来,大概不仅仅是被恶客滋扰了……也是,一个妇人,便是心气再高,无依无靠的,在京里怎么可能不受人欺负。
  许宁忽然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五味杂陈,他从前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但是她也有不对,总是和自己犟着倔着,别人的妻子总是稳重大方体贴温柔……
  他如今却觉得,想要更补偿她更多一些。
  ☆、公婆到访
  转眼已快到元宵,唐远这边算是上了正轨,每日倒都能卖出几百钱,听说他那烂酒鬼的爹先是威逼唐远拿钱不成,去唐家闹了下说要把孩子挣得钱给他拿着省得孩子乱花钱,被唐谦干脆利落地拒绝后立刻便闹着说唐家欺负小孩子,给钱少云云,在门首大闹,不过他整日烂醉早就臭名远扬,反观唐家这边一贯帮扶族人,名声还算好,小饭馆开着,手下好几个使唤的伙计,轻易欺不得,别人也不知道唐谦生的痨病,只以为他出来少是要享福,又有个秀才女婿就读有名的书院,和县官的公子交好,闹了几日反被族人地保给说得抬不起头回去了。
  唐宝如松了口气,想起前一世她孤身在京城沦落成那样,她做的菜比许多大师傅做得更好吃,她比许多人更能吃苦,却仍然败在了孤立无援这一条上,其实族人、父母、丈夫这些东西还真的算是这年头女子立足的仰仗,她虽不服,却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给父母过继个儿子这一条看来还是要加快进行,唐宝如思量着,没有丈夫,哪怕是个明面上的兄弟,别人也不敢随意欺凌。只是要说服爹娘,要找到合适的人选,都太难了,她先前的确是动过把唐远过继的念头,但是这些天她观察了下,唐远这人沉默寡言,倔强能吃苦,却早熟得很,认定了家里是自己的责任,必是不愿意过继的,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是别人的长男,他的弟弟年纪也还小不知人品资质如何……自己爹身上有病,娘还要忙着店里的事情,没空照顾那么小的孩子,最好就是五岁、六岁这般,资质又能看出了,又还能养得贴心,这想起来比招赘婿还难,毕竟过继是要在唐家族人里头找。
  一时还找不到,还要想些别的进项才行,她想起今日到店铺前边去找许宁,看到那么小一锭香标了那样昂贵的价格,就深深觉得许宁这门生意真是暴利……虽然沉香、龙涎香这样的制香原料贵,但是她其实前世和许宁夫妻,还是知道的,那些什么闻雪、沐风、听月,和露,名头听着好,其实大部分用的都是便宜的香料如丁香、香茅、柏叶、松香、薄荷、甘草这些寻常原料制的,顶多加那么点沉香、冰片等贵重香料,因为今年便是秋闱之年,那什么“状元伴读香”简直是大卖,其实材料里头也就降真香最昂贵,因其五十年以上方能结香,因此一味里头只用了少许,大部分还是鸡舌香、檀香等较为便宜的香料,只那一点噱头加上名头,卖到三两银子一盒,真正是赚死了,也难怪他短短几年便发了家。
  她却别无所长,困在内宅——意识到自己居然隐隐有了跟许宁比较的争胜之心,她有些烦躁起来,其实无论是给父母过继,还是再找些新的进项,她觉得若是和许宁请教,那人脑筋灵活,不论什么难事到他手里都是迎刃而解,必是能解决好的,但是她如今却是要和他和离的,自然是不好去求他。她皱着眉正发愁,小荷已是进来道:“外头有伙计来传话,说姑爷的爹娘在店面那儿了,问当如何处置。”
  一事未成,又来一事,唐宝如更是烦躁起来,挥手道:“你自去后头香室那儿找姑爷便好了。”
  小荷有些为难道:“姑爷不许人进香室的,娘子您忘了?”
  唐宝如皱了眉头嘀咕着许宁这还没考上举人呢,规矩就摆起来了,一边往后头去找许宁,换了衣衫两人一同出去迎接公爹。
  到了前边店铺侧专门僻出来请人品香的静室内,许宁的父亲许留、罗氏和许平三人已被伙计安置在那儿,身上都是农家衣装,许平正好奇地看着墙上多宝阁里陈设的各色香筒、熏球、香斗、香函等香具,罗氏则拿着几上摆着的青白玉三足莲花香炉正敲击着听声音,许留则正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想是赶路口渴了……一家子在那古朴的静室里竟是格格不入。
  唐宝如忍住心里暗笑,想着许宁这一辈子自命风雅,可惜不也是从这一家子里头出身的,许宁面色不改上前行礼道:“爹娘怎么来了不遣人先说一声?”
  罗氏见他们进来,手里仍拿着那香炉道:“还说呢,前些天你们回去,怎么竟不说你开了家香铺子?还是来烧香求子的村长家媳妇来看到了回去说的,说是生意旺得不得了,你爹说了这是好事啊,如何不说出来咱们也高兴高兴。”一边意有所指地看了唐宝如一眼。
  唐宝如心下暗自纳罕,许宁这孝子居然没有告诉家里人开了香铺子?这的确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然而她一句话不说,只当自己是个摆设,许宁却不动声色道:“只是岳父岳母信得过,知道我会制几样香,学里的先生和同学们都喜欢用,便出了资开了个铺子……只让我有空做几样香放着卖罢了,铺子还是在岳父岳母名下的。”
  许留和罗氏听了脸上也并无失望之色,想来也认为许宁一个少年是没什么本钱开铺子的,多半还是唐家出的钱,他们那日听了村长媳妇形容得这铺子如何人如流水,香如何昂贵,自然是心动盘算了一番,今日带着许平来,却是有别的打算的。
  许留开了口道:“亲家爱重你们,这是你们的福分,自是要惜福,不过年前你们回家也说了,亲家还是想着你好好科考,将来联科及第,光宗耀祖的。”说到这里许留也觉得有些尴尬起来,毕竟这儿子已是出赘,若是考中,光的是别人的宗耀的也是唐家的祖了,他顿了顿,罗氏已是急不可耐道:“我们盘算着秋闱就是今年,你不专心温书,若是考不好,岂不是辜负了亲家的一片苦心,如此你却不该老在铺子里花太多辰光,这样大的铺子,没个可靠的人看着怎么行,我们想着不如让你弟弟替你看着铺子,也省得掌柜和伙计们欺上瞒下,毕竟你亲弟弟在这儿呢,你看你弟弟如今也这般大了,人又聪明伶俐得紧,做个管事的不成问题。”
  唐宝如肚子早已笑破了,脸上却不动声色,以她多年和这位婆婆相处的经验,她和儿子说话的时候,切莫插嘴,一插嘴便是没个完了,什么都是你这媳妇挑唆的儿子不孝。许宁已是缓缓开了口道:“爹娘请托,原不当辞,只是弟弟不认字,我这香铺子上百种香,每样香不下十种香料,店里上下人等,都要对这些香料熟记于心,一问即知,客人若是问这香是什么香料合成的,有什么功效,都要一一说得出来……”一边指着身旁站着烹茶的香童道:“你看这孩子,能背下店里所有香名和所制用的香料,每种香有什么功效,也都能背出来,就做到这一点,我□□了三个月才堪做得到。”
  罗氏挂了脸道:“谁让他做伙计呢?可以做个替你盘账看货的管事么。”
  许宁也不急,吩咐旁边倒茶的香童道:“纫秋,你出去唤刘管事进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金黄面皮留着两缕胡须的精瘦中年男子进了来,笑道:“许相公唤我何事?”
  许宁道:“你且将今日验货的情况说一下。”
  那刘管事连忙道:“今儿进了藏红花五十斤、白旃檀一百斤、白茅香、香茅、马蹄香、豆蔻、高良葁、笺香、冰片、芸香、苏合香等各两百斤……都从老王家进的,天山雪莲我看了成色不行,没有收,又有特迦香、沉香、降合香,说是新收的,我看了下年份不够,但是如今店里状元香卖得快,不补货也不行,便压了下价格,按原价的八成各收了十斤……”
  那刘管事一报账起来如数家珍,点起来好几十种香名,犹如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罗氏和许平的脸却是越来越青,待到刘管事终于说完走出去后,许平早就嚷嚷:“这样麻烦!我不做了!”
  罗氏怒道:“瞎嚷嚷什么!听你爹安排!”许留磕了磕烟斗,也不管那烟斗在那黄花梨木上留下了印记,对许宁道:“我们也知道你弟弟不认字,也不会算账,来了一开始肯定是帮不上你什么忙的,不过谁不是从不懂到懂,不懂可以学么!一天学不会,学一年还学不会?认香也好、制香也好,便是算账写字,也是可以教的么!你是主家,一句话下去让他们尽心教你弟弟,谁敢藏私?你这样大的店面,没个自己人看着如何放心,便是他什么都不懂,站在那儿,掌柜和伙计们知他身份,也不敢欺你,你也好安心去进学考试,是不是?”
  唐宝如一旁冷眼看着,心里笑得欢,瞧瞧这一家子的聪明人,可见得许宁这九曲十八弯的聪明肚肠是从哪里得的了,除了许平这根直脑筋外,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看看许留说的这什么话,就差没直接说说你该白养着你弟弟,好好教他怎么经营怎么制香,有了油水怎么能流到外人田里肥了别人呢。
  可惜这制香,还真需要天分……除了需要一个灵敏的鼻子外,熟知诗书、佛学也是必须的,否则如何能搔到那些附庸风雅的贵族们的心上。若是随便找个人来学都能学会,当年许宁制的香就不会千金难求了,京城制香名店香师多的是,别人可不会因为许宁是丞相便硬说他制的香好。
  就许平这连香童都不如的资质,难。
  ☆、借梯搭桥
  许宁一直在沉默,罗氏还在苦口婆心:“你弟弟这两年也要到找媳妇的岁数了,能在你店里帮帮忙,见见世面,将来也好说媳妇不是?你大哥已是不在了,咱们许家就只指望你弟弟了……”
  唐宝如眼观鼻鼻观心,却看到这一刻许宁的袖子动了动,看起来是手攥了下袖子,许宁终于开口:“这店是岳父岳母的,请的人也需要经过岳父母……”
  罗氏脸沉了下来,连许留脸上都带了不悦,又敲了敲几案道:“亲家一向是通情达理的,我们不过是学些东西,你为唐家操持这样大的铺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这香还都是你做的不是?儿媳也在这里,你倒是说说,我们这要求过分了?”直接问道了唐宝如脸上,唐宝如含笑道:“生意的事儿我们妇道人家不懂,一切都听相公和爹娘的。”
  许留脸上缓和了些,看着唐宝如一团孩气的,也知道她不懂什么,只循循善诱道:“你相公又要读书又要操持店面,哪有这样多精力?更何况你们小俩口才成家,更是要多些时间陪陪你是不是?平儿是你嫡亲的小叔,不是别人,和你们是一条心的,多个人帮扶着,关键的地方都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这般产业才能稳妥,你年纪小不知道,爹今日说与你听。”
  唐宝如连忙站起来笑道:“爹说的是。”态度别提多恭顺,偏偏就是一个字不表态,许留本来想着能让她应了,便是不应也给个回去劝说爹娘的许诺,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滑不留手,但态度无可指摘,一时只觉得郁闷,却不好说什么,罗氏却又刺着了她内心那颗敏感的心,尖声道:“也罢,我们还是回去吧,看来十月怀胎生个儿子不如不生,竟是一点主都做不了,倒不如生个女儿,便是嫁出去了,偶尔帮扶下娘家,谁又能说些什么闲话?”
  前世今生,这是唐宝如第一次听到罗氏这样直白说出这样的话来,吃了一惊,不由看向许宁,许宁却仍然低垂着睫毛,似乎不为所动,罗氏已是气鼓鼓地起来拉了许平,一边指桑骂槐地教训许平道:“以后娶了媳妇儿生孩子,再穷也不能将儿子送去入赘,吃的住的用的再好也没用,亲爹亲娘嫡亲弟弟上门连客人都不如咧!”
  这话越说越重,唐宝如看着许宁的脸有些苍白,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特别在意这份求之不得的亲情,上一世许家儿辈只剩下他一个,罗氏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这一世反差实在太大,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何到现在都不松口……只一条她却深为了解,许宁这人吃软不吃硬,若是好好说,他多半是要同意,若是硬逼,他那倔脾气一上来,和你冷战上半年也绝不会先开口,这一世的罗氏还没有摸到他这脉门,以为说这些话能激他,却不知适得其反。
  其实她却知道许宁对他的亲人是极在意的,但凡有求,很少不答应……为何一开始要推脱,难道他是在等自己表态?结果没等到自己搭上这个桥,自己亲娘却忽然嘴不饶人,把他的脾气也骂出来了……只是若是真闹崩了,许宁后头少不得又要自己生气半晌,俗话说疏不间亲,他亲爹亲娘再犯浑,那也是他亲娘,她对这一点可知道得清楚不过了。
  罗氏越说越出格,唐宝如这几天得了许宁倾囊相授那袖中吞金的算法,苦练后居然能算得颇为像话了,正是承情的时候,不免有些听不下去,终于开口道:“娘这话说重了,其实过年的时候许宁也说过平弟眼看就要到说亲的年纪了,如果能给平弟找个清闲又有些进项、又有前程的差使最好不过,我爹我娘也都赞同呢。”她这句话说得极有技巧,只为缓和气氛,却并不做出任何许诺,毕竟她不清楚许宁究竟想不想留下弟弟,虽然她不喜他的家人,这香铺子却实打实是许宁挣下来的,她绝不会越俎代庖,更不会认为这铺子放在自己名下就是自己的东西,开口只是有些不落忍,被亲娘这样损,她都觉得有些替他难过起来。
  罗氏脸上缓和了下,看向许宁,许宁挑了眼皮看了眼唐宝如,目光里带了一丝赞许,唐宝如心下明了,这是觉得她插嘴对了,让她继续说,便继续笑道:“只是平弟虽然长得高,却到底年纪还小,我爹说了好几个差使,什么饭馆厨下帮工的,什么书馆抄书的都有,相公只嫌弃要么辛苦了、要么进项少、要么没什么前程,当时我也说了,现放着一个香铺子在这儿,怎么不让自己家弟弟来帮忙呢,嫡亲亲的兄弟,不信他还信谁呢!”
  罗氏已是完全听得入了巷,拍掌道:“可不是这个理儿!”
  唐宝如笑道:“结果你也知道相公这读书人的脾气,一则是觉得怕和爹娘提了,爹娘要怪他使唤亲弟弟,不亲香,二则这香铺子也才开起来,竟是出的多进的少,您看看这些摆着做样子的摆件,外头的香料,竟是大半的本钱都压在香料上呢,爹娘你们不知道,让我来说与你们听,那什么沉香、降合香,都是价比黄金的,相公一开始也不是自己做的,都是先生们、同窗们富贵些的,家里有现成香料的,直接送来给相公做,做起来一不小心就要废了料的,真正是小心又小心才做得出。后来我爹娘见着好,想着也不想埋没了相公这才华,不若试一试,相公这些日子日夜难安,都是怕赔了钱,和我爹娘不好交代,所以每请一个人,都是再三掂量,这是他谨慎知礼处,爹娘也应当理解的。”
  许留点头道:“宁儿是谨慎些,也是应当的,香料贵我们是知道的,要不怎么都是贵人才用得起那些香呢,咱们平头百姓也不过是点几把艾草熏熏蚊子便罢了。”
  唐宝如笑道:“还是公爹明白,便是我们也都是用艾草熏着呢,自己家做的香,哪里舍得使,再一个公爹也看到了,这店里忙得紧,来的都是贵人,一个伺候不上就要惹祸,东西又贵重,晚上都要值夜,少了的也都要描赔,平弟年纪还轻,正是要多睡的年纪,才领差使便领这样伺候人的差使,莫说相公,便是我看了也是心疼的。”
  罗氏脸上终于好看多了,想到适才进来的确是几个伙计都是脚不点地的,连香童也是烧茶倒水的伺候着,前前后后地介绍着,想到自己的宝贝疙瘩来做这份活,确实是有些心疼的,待要老着脸说就是让自己儿子来白吃的,脸皮毕竟又没有厚到这样程度,更何况适才也才说了要学的,这学东西哪有不吃苦的。
  许宁终于开口道:“先是担心爹娘舍不得,如今既是爹娘开了口,就让三弟跟在我身边,也不必担什么正经差使,什么都先学一些,待到三弟自己心里觉得能做什么了,再领差使也不迟,横竖到书院开学还有一个月时间,尽够了。岳父岳母那边我会去禀明,绝无不肯的。”
  唐宝如心里一哂,果然,许宁还是舍不得自己的亲弟弟,怎么说也是花了那么多心思保下了小命不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弟弟被家人养废了。
  她脸上保持笑容,似乎真心支持夫君的一切决定,让许留和罗氏心里都舒服多了,他们来这一遭,何尝不知道自己家其实言不正名不顺,赘婿毕竟和嫁女不一样,几乎和卖儿子差不多了,若是要比,比童养媳倒是有些比的,因此一直以来他们在这个儿媳妇面前都有些摆不出架子,转而将这份怨气迁怒到了出赘的儿子身上,却没想过,明明是他们将自己儿子当成多余之物,为了那几十两礼金给赘出去的。
  唐宝如心中一边腹诽,却也知道许宁今非昔比,不会脆弱到被这几句话打击到,顶多就是心里不舒服一会儿,如今他们是合作关系,许宁不会再让他父母再来膈应她,因为他早就知道那将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自己绝不会忍,只要不出格,涉及底线,她是不介意扮演一个什么都不管的乖儿媳的。
  果然两边在和睦一家好的气氛谈起细节来,那些如刀的言语仿佛从未说出口,唐宝如便站了起来道要下去整治下菜肴招待公公婆婆,许留和罗氏得了足够脸面,自然是爱惜道:“不必太麻烦,家常菜便好。”
  唐宝如笑吟吟起了身回到后头,让小荷去吩咐前头给伙计们做饭的大厨房多做几个实在的菜给公婆,便一个人回屋去了。
  吃饭的时候她也没出去,她知道这时候那老两口如今得了便宜,绝不会在明面上挑自己的不是,她前世就是太傻了,顾及着许宁的心情,百般讨好两老,却动辄得咎,永远都做不对,她那会儿还不知道,当一个人看不顺眼一个人的时候,你连喘气都是错的。
  就该如此,现如今她完全不介意许宁怎么想,许宁也自己会编好借口,他的亲人也好,他的朋友也好,她再也不会勉强自己去迎合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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