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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东高密是王氏的娘家,王氏嫁到南京这些年,王家衰落的劲头不见颓势,她明里暗里贴补了不少进去。管嬷嬷总不能阻止王氏孝敬她以前的两个主子,只得叹道:“别忘了,你还是四个孩子的娘呢,总得留些私房给他们。”
  “我省的。”王氏摇头道:“不过这次不是娘家要银子,是京城管彤那边有消息了。”
  梳齿在发丝中一顿,管嬷嬷微怒道:“是那个臭小子!居然敢瞒着我!”
  管嬷嬷终身未嫁,管彤是管嬷嬷从仁善堂抱来的养子,聪明机灵,沈家在京城有产业,王氏将他安排在那里做小管事。
  王氏说道:“是我叫他不要告诉你的,对方开价太高,要六千两银子。”
  “什么!”管嬷嬷急得忘记了分寸,手上一用劲,梳篦拉断了王氏几根头发,“他准是被人骗了,不过是暗中寻一个人,怎么要这么多银子?”
  王氏头皮吃痛闷哼一声,语气依旧坚定:“管彤找了门路搭上京城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大人,千户大人说只要当年那人确实被辗转押送到了京城,他肯定能帮忙找到——即使找不到活人,也能查到埋尸所在。嬷嬷,如果连锦衣卫的千户大人都找不到他,这世上就没人能找到了。”
  “送走这笔银子,咱们一年就白忙活了。今年才过半,下半年要寅吃卯粮了。”管嬷嬷抖着手拔|出梳篦里头的断发,她知道无论怎么劝,都不能让王氏放弃这个机会,只得说道:“寻了这些年,时间和银子耗费颇多,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天生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性子,这一次出手就是六千两,我帮你一起填这个大窟窿,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这位千户大人有没有查出结果,你都要收手。”
  王氏默然,低头不语。
  管嬷嬷长叹一声,帮着王氏通完头,转身离开了。出了院门,管嬷嬷信步走到莲花池旁的抄手游廊处,天已擦黑,蜻蜓和从河畔处飘来的柳絮一起在莲叶间飞舞,轻飘飘的柳絮顺着晚风吹到管嬷嬷口鼻间,管嬷嬷烦闷的挥着帕子扇开,却有更多柳絮飘来,就像那些烦心事,仿佛都没有边际。
  管嬷嬷一圈一圈的松开缠在食指上的白发,给王氏通头时,发现她头顶有一根白发,在一窝青丝间格外刺眼,她佯作被六千两的数字吓到,乘机拔下,在清理梳篦时偷偷缠在食指上,我的傻小姐哦,你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他,所以觉得那人也是最好的。可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即使找到那人又如何呢,你们再也回不去了。
  对于王氏来说,一念既出,万山莫阻。人不能永远都活在最美好的时光,也不能回到过去,可那个时光的人和事便是执念,执念在心,不得超脱,不得轮回。
  王氏闷坐在妆台前,直到华灯初上,浴房传来三岁双胞胎儿子沈礼敏和沈礼讷嬉戏尖叫声,魔音穿耳般将王氏从回忆拉进现实。
  哗啦啦的水声,就像两条鲤鱼在浴桶里扑腾,两个乳娘慌乱的声音夹杂其间:
  “讷哥儿,你不能尿在洗澡水里啊!”
  “敏哥儿!更不能对着你哥哥尿啊!”
  “啊!弟弟好坏!在水里放屁好臭哇!”
  “放屁算什么,我还要拉巴巴呢!”
  这两个小冤家,简直比四丫头小时候还熊,看来她不亲自出马,今晚这个澡要洗到半夜了,王氏整理了心情,命人提了两桶热水跟她去了浴房。将两个皮猴从浴桶里里提出来,腌咸鱼般全身涂满了香胰子,再用水瓢舀了热水冲干净方休。
  打发两个娃儿上床,读了两页山海经,总算把两个小魔星哄睡了,王氏觉得精疲力竭,回到自己房中合眼就睡,梦境中,她又回到山东高密老家,马车所行的道路,左手是一望无际火红高粱地,右手边是风吹麦浪金灿胜黄金,秋天清爽的风吹开马车的布帘,恍惚中,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路中央,少年身姿如松,双眸纯净如水。
  终于找到你了!王氏跳下马车,飞奔而去,风吹开她的发髻,三千丝如柳絮般飞舞着,在快要接近少年时,她已累的跑不动了,猛地发现自己已是鸡皮皓发老妪,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找到又如何呢?我现在已面目全非,变成当年我们都鄙视的那种市侩做作的妇人了。最美时光遇见的你,一定很厌恶现在的我吧。 离他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可王氏已经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气。重聚的恐惧其实比重聚的期望更痛苦。
  王氏在恐惧中醒来,窗外蛙叫虫鸣,她怕说梦话泄密被人听见,从不安排丫鬟在塌下伺候值夜,自己悄悄起身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心里逐渐清明起来,此时睡意全无,索性去隔间看看两个小魔王。
  走到门前,就听乳娘一边嘘嘘声给熟睡的孩子把尿,一边嘟囔道:“睡前非要灌一大碗绿豆水,好好的挺尸不行么,一晚上不知道要把多少次尿,尿你娘的骚x。”
  另一个乳娘打着哈欠道:“小心他们听见,这两个狗崽子像他娘那样精着哩,我们下半辈子的富贵都要指望他们。”
  “都睡迷了知道什么。”
  王氏心情本来就糟糕透顶,听了这话如何不怒?她一脚踢开房门,叫道:“来人啦,把这坏了心肝的刁奴打出去!”
  次日一早,王氏带着孩子们给沈老太太请安完毕,长子沈礼斐和长女沈芳菊去了学堂读书,双胞胎小子在罗汉床上翻筋斗打闹,沈老太太命丫鬟们抓了果子带着两小子去外头玩,屋子立刻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鸡翅木灵龟献寿底座西洋大钟咚咚咚敲了七下,打破了平静,沈老太太端着茶碗问道:“今早天没亮,你那院子就乱哄哄的,说是赶走了敏哥儿和讷哥儿的奶娘?”
  王氏忙站起来,“孙媳妇行事太急,这事本该先问问您的意思。只是那两个刁奴欺孩子小,当着他们的面说些不干净的话,晚上恰好被我撞见了,一时气不过,当即打了二十板子,叫她们卷铺盖走人,动静闹的太大,打扰您休息了。”
  沈老太太慢悠悠说道:“我倒是不打紧,现在年纪大了,觉少,中午歇一歇就够了。这个家交给你管着,处置两个奶娘这种小事不用问我,当年选她们的时候瞧着干净老实,岂料才过了两年就忘了本分,富贵窝里打滚,得意忘形了。殊不知这富贵是咱们给的,是要她们做好自己的活计,她们做不好,咱们随时都能收回,将她们打回原形。得了富贵,还尽想些歪念头带坏哥儿姐儿的,你尽可以打板子撵出去,以儆效尤。”
  王氏心中有鬼,总觉得沈老太太话里有话,暗想莫非小姑嫁妆一事泄露?心下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显,点头道:“老太太说的很是,这几天孙媳妇把家里的人口清一清,重新查问身契来历,丫鬟婆子住的房屋、箱笼等物也要抽查搜一搜,外头跟着哥儿小叔的小厮随从也不能放过了。”
  “你说的很对,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治家就怕祸起萧墙。”沈老太太瞥了王氏一眼,“对付这些刁奴,不用些雷霆手段是不成的,可是也要选对时机和方法。尤其是敏哥儿和讷哥儿,睡的正香呢,突然喊打喊杀的,小心吓坏了,小孩子三魂七魄还没长全呢。”
  王氏低头认错道:“老太太教训的对,昨晚我一时冲动踢了门,当即就后悔了,忙叫了丫鬟拿薄被裹着两个哥儿,抱去大姐儿院里歇着,好在他们都是雷打不醒的年纪,一觉到天亮。”
  大姐儿沈芳菊十岁,已经单独一个院子住着了。
  “我瞧着两个哥儿的精神尚好,应是没有吓的,只是以后莫要如此了”沈老太太叮嘱道:“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娘了,又要照顾小姑小叔子,大郎在外做官帮不上忙,家里内事外事都要你做主,责任重大,要比以前更稳重些才好。”
  “是。”王氏垂首看着雪青色镜面马面裙裙摆,预料今日有一顿教训等着她,只是没想到这次老太太一番模棱两可的话让她悬心警惕:到底是嫁妆事泄呢,还是真只是因为怕吓着两个哥儿?亦或是二丫头和离、四丫头淘气,老太太心情不好,拿自己这个孙媳妇出气?
  再往深处想想,最后那句“内外事务皆由你做主”,这意思难道是质疑自己管家的能力,要派人过来分权么?如果真是这样,受人掣肘,她以后不仅捞油水的机会少很多,而且抹平之前的窟窿都不方便了。
  王氏越想越心惊,回到居所后急找管嬷嬷商议对策,不在话下。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盆友节日快乐!保持一颗乐观的心态,就能年年都过六一节。
  继续打滚要评,帮帮《今萍嵋》上个月榜嘛。忘记解释了,今萍嵋是本文三个女人的名字。
  图为王氏的一套象牙描金竹篦,故宫藏品
  ☆、意难平小姑诉委屈,姑太太登门忆旧怨
  且说沈老太太借着撵奶娘事件对王氏好一顿云山雾罩的敲打,预想王氏以后会收敛许多,别以为做了当家主母就能为所欲为,和离后清点嫁妆,居然出了约五千两银子的亏空,事发后白夫人被五个媒婆骂的当夜离开南京,不知去向;保人祝媒婆疯疯癫癫,两家都说不清,这债竟是无从追起,成了一笔乱帐。
  沈家几代经商,当年是南京有名的豪商巨贾,到如今家底依然在,沈老太太不是心疼这笔银子,而是担心若这事是自己人做的,追查下去就成了丑闻,到时沈家名声扫地,她要三儿子设计白灏酒后失德这场戏就失去了意义。
  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谋求好名声嘛。
  王氏走后,沈韵竹端着一盘淋着酸奶酪的樱桃,从苏绣麻姑献寿屏风后走出来,沈韵竹用银果叉串起两枚樱桃,重新蘸了蘸酸奶酪,红白相间,煞是好看,沈老太太接过吃了,樱桃是去了果核的,吃起来方便雅观。
  “这个你四妹妹最喜欢吃,给她也留了?”沈老太太问。
  沈韵竹笑道:“您忘了?前天四妹妹偷跑出去被二哥哥撞见了,您罚她十日不准出房门、不准吃点心呢。”
  “诶哟,瞧我这记性,前天我真说过这话?”沈老太太拿着果叉有些迟疑。
  沈韵竹心中一亮,也跟着装糊涂,“是说过,还是没有呢?我也不记得了,不过这酸奶樱桃算是果品,不是点心吧?我这就给四妹妹送一盘去。”
  “就把我这盘送去,反正今日没甚胃口,等等——。”沈老太太命丫鬟将盘中酸奶樱桃一分为二,“这一半给你那大侄女芳菊送去,你四妹妹吃一半也尽够了,吃多了伤脾胃。”
  “是。”沈韵竹亲手将两个盘子装进富贵牡丹剔红食盒里,命使女兰心提着,临走时还是忍不住酸了一酸,“大嫂当家,芳菊那能缺这个,我去了也是白送。”
  大嫂是长,芳菊是晚辈,这句气话实在有失大家闺秀的气韵。只是任凭一个人性子再好,成亲三日就和离,加上丢失了部分嫁妆,心理肯定会失衡,沈韵竹毕竟经世不多,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情绪挂在脸上、甚至失言也不难理解——当然,对沈老太太来说,原谅亲孙女,总比原谅孙媳妇容易的多。
  沈老太太拉着沈韵竹的手坐下,屏退众人,装聋作哑劝慰道:“这日子若是从一开始就将就,还不如和离。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世上那个女子和离都要脱三层皮呢,哪怕是公主和驸马过不到一块去,也是要费些周折和离的,你这样算是顺利的。”
  “白家辜负了我,我也没甚留恋的,只是前夜清点嫁妆,无端少了五千两银子,我深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连累的家人操心受累不说,明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却连嫁妆都保不全。”沈韵竹也觉得刚才失言了,她眼圈一红,“周嬷嬷哭了半日,向我请辞回家,说是她的错,没能防住白家的黑手,没脸再待在沈家。她伺候了我和母亲两代人,原本已经脱了奴籍在家含饴弄孙享福了,为了我去了白家,结果弄的最后的体面都没了。”
  嫁妆对于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就像武侠世界的内功之于武者、查克拉之于火影忍者、四魂之玉之于犬夜叉、巨能量块立方体之于变形金刚。是女子大半辈子挺直腰杆安身立命的本钱。
  周嬷嬷是沈韵竹的奶娘,恰好昨晚王氏雷霆手段发作了两个哥儿的奶娘,今天一早又说些整治家中人口的话,沈韵竹顿时对大嫂起了戒心。
  一大家子人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多话根本不能挑明了说,哪怕憋出病来也要维持一团和气。如果白家确实无辜,那只能是自己人出了问题。和离当日清点嫁妆一共有两拨人,分别是跟着沈韵竹陪嫁过去的仆人,以及王氏的心腹管嬷嬷带去的账房家仆,当着沈老太太的面,沈韵竹不会说怀疑大嫂,想要保奶娘周嬷嬷的体面,就只能说是自己的错。
  沈老太太如何不明白沈韵竹心中的真实想法,晚辈们都大了,有各自的立场利益,但她作为祖母总是希望子孙们能和睦相处,所以有了不聋不痴不做阿翁这句话,可如今矛盾激化到了这个地步,放任下去这个家族必然会有无法愈合的裂痕,少不得要她这个大家长出马摆平了。其实刚才沈老太太敲打王氏的话何尝不是说给沈韵竹听的呢。
  “有那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谁能想到白家一开始就有贪墨媳妇嫁妆这种下作的想法呢?”对于嫁妆事件,沈老太太总要表现出对自己家人坚定不移的信任,把矛盾推给外人。“周嬷嬷的忠心我是明白的,她劳苦功高,沈家必定会给她荣养的体面,也好叫那些伺候的人知道,只要忠心为主子作想,咱们不会亏待他们;若是那背后藏奸的,必定是今早赶出门那两个人的下场。你要牢记,御下之道,恩威并施。”
  沈老太太表明立场的同时,又和了一顿稀泥,把这场风波先平息下去,“你嫁妆的亏空,今日就叫你大嫂和你二哥来,拿我的私房补上。”
  “万万不可!”沈韵竹惊道:“原本是我失察丢了嫁妆,怎能由您拿私房填补。”
  还有句话沈韵竹闷着没说:未出嫁的女儿和未分家的男子都是无私财的,嫁妆在白家时所有权是她,但是和离回家,嫁妆交还公中,老太太拿私房补,又补不到她头上,没得到实惠,反而担上这个虚名。沈韵竹生母走的早,待字闺中时就并非不谙世事,嫁人三天就经历和离大战,看尽世态炎凉,她的心就像沙滩上下起了冰雹雨,处处都是眼儿。
  沈老太太疼惜的拍着沈韵竹的手说道:“这有什么不可的?本是你应得的,再说这些产业迟早都是你的,你自己经营打理,学着管账用人,赚了是你的,亏也是你的。咱们女人一辈子不容易啊,这和离回家的女人更不容易,闷在家里顾影自怜,伤春悲秋,刚开始会有人安慰你、同情你,可时间长了,就厌了、倦了,有谁能比自己更靠得住呢?”
  “你父母走的早,你二哥迟早会娶妻生子有他自己的小家,指望将来再嫁?唉,我风雨一生,见过人何其多?能靠的住的男人还真数的上来,就是这样,还是看走了眼,把你嫁进白家。和离过的女人一定要比寻常人更刚强、更用心,才能把以后的日子走好、走顺。祖母即使入了土,也能瞑目了。”
  “祖母!”一席话说的沈韵竹咽不成声,心里暗暗鄙视自己太过自私,把老太太的好心当坏心,真是太不孝了。这是和离以来第一次出自真心、酣畅淋漓的大哭,也是最后一次了。
  沈韵竹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完成了从无忧少女到和离少妇心理上的蜕变。下午沈老太太果然叫了王氏、沈义然、沈韵竹和奶娘周嬷嬷,当着面将聚宝门大街的一处铺面的房契地契给了沈韵竹。
  沈韵竹懵懵懂懂的接了,王氏心中涌起了排江倒海的酸意!南京内城一共十三道城门,聚宝门在城
  南,是入城必经之地,一个商铺何止五千?出一万都不见得买的到,二丫头真是因祸得福了,而且是一笔活钱,每年坐等着收租金就成。王氏耗尽了毕生修炼的涵养,方能坐稳了太师椅,面上无波无澜。
  沈老太太说道:“二丫头的东西由她自己拿着,以后她若出嫁,这便是嫁妆;她若始终小姑独处,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你们谁有不服,只管来找我。”
  老太太说话,谁敢不服?沈义然暗自为亲妹子高兴,还文绉绉的说道:“二妹啊,世事通达皆学问,人情历练皆文章。你要好好做这经济学问,方不辜负祖母的一片心意。”
  王氏也笑道:“小姑放手去做,若有不懂之处,你若看得起大嫂,尽管来问,我知无不言。”
  沈韵竹忙站起道谢,“多谢大嫂相助,只要大嫂不嫌弃我愚笨,一天找您问十个八个呢。”
  “问的好呀,我就不怕问。”王氏打趣道:“你那双胞胎侄儿每天都问一万个为什么,我是久经考验了。”
  沈老太太最喜欢看这种一派和睦的场面,心情大好,晚上破天荒的添了一碗饭,刚放下筷子,外头丫鬟来报说二姑太太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贵妇徐徐而来,穿着藕荷色熟湖罗对襟褙子,领口处有一对蜂赶菊金纽扣,月白色马面裙,饰着三寸宽的墨竹绣纹裙襕(其实正统的写法应该是‘三寸宽墨竹绣纹拖月白色马面裙’,拖就是裙摆,但这又不符合现代的阅读习惯,故去掉拖字),头顶没有分发,一股脑往后梳着堕马髻,鬓边各插一对金镶宝石西番莲簪子,发髻用一支长而扁的象牙簪子贯穿其中,简约而大气。
  中年贵妇径直坐在沈老太太旁边,端着老太太还没动过的茶盅一饮而尽,摆摆手命人退下,叹道:“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二丫头成亲三日就和离、还被白家贪墨了嫁妆这种大事也不告诉我。倒是我那好继子媳妇当笑话儿讲给众人听,我方知晓,这脸丢的,贴了悬赏告示都寻不回来了。”
  沈老太太闺名叫做沈梅,和招赘的丈夫生了三子两女,男丁们的名字按照“仁义礼智信”排行,女孩们就顺着梅兰竹菊叫下去,姑太太这辈名字都有个兰字、小姐这辈都带竹字、重孙女皆是菊。大姑太太名叫沈咏兰,跟随丈夫一直在各地外放;二姑太太沈佩兰排行第四,从小备受宠爱,成年后嫁入豪门,是魏国公府四房的继室夫人,有一子一女,女儿进了宫,生下大公主后封为淑妃。
  哪怕沈咏兰已不再年轻,诰命品级比母亲还高,在沈老太太面前依旧是她最疼爱的小闺女,她毫不介意女儿的吐槽,关切的问道:“佩兰回来了?吃晚饭了没?如何不叫人先来说一声,好准备你喜欢吃的菜。你不是陪太夫人去城外莫愁湖别院消暑去了嘛,想着此事已然到了尾声,就没去打扰你们,咦——”
  又看了看女儿的发髻,不满道:“女人三缕梳头,两截穿衣,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前些天我在江南贡院门口看见有读书人居然像妇人那样三缕梳头盘髻双鬓戴花,今天又见你一个女人家学男人直梳到后面,好端端的堕马髻,非要插个怪模怪样的象牙簪子,这簪子长的都可以当裁衣服的尺了吧?”
  言罢,沈老太太伸手就要去拔象牙簪子。
  “别啊!”沈佩兰捂着发髻侧过身子,避开老太太的手,“这是从京城刚时兴的样式,等下个月赏荷时您会看见南京的夫人们大多都是这个打扮,见怪不怪了。”
  “这样子真好看么?”沈老太太扫视了女儿好几遍,终于放弃了,摇头道:“看来我真老了,审美都跟不上了。年轻的时候我也爱俏的,什么时兴就怎么打扮,有老人犯嘀咕指指点点,我还烦她们古板。如今倒好,我自己成了老古板”
  对于沈老太太的自我否定,沈佩兰的反应从安慰到默听,已经习以为常,她拿起丫鬟布菜用的乌木镶银公筷夹了一筷子清炒藕带吃起来,沈老太太方停止唠叨,“既然没吃晚饭,吩咐下人重新做就是,干嘛吃我剩下的。”
  沈佩兰说道:“自己的亲娘,我又不嫌弃,反正就吃几筷子。”果然只挑四样菜吃了一筷子就停了箸。
  沈老太太担心道:“怎么了?苦夏的毛病又犯了?”
  “我早没那个毛病了,就是夏乏,每日吃了就犯困睡的,腰身渐宽,怪不舒服的。”
  “哟,果然粗了一圈。”沈老太太捏了捏女儿的腰间,忙吩咐下人采新鲜荷叶煮水端上来,“以此代替茶水,能消脂减重。”
  “吃一斤荷叶也比不上出去溜达一圈。”沈佩兰拉起沈老太太,“乘着天色还早,花园蚊虫少,和您出去走走。”
  母女两个亲亲热热的在花园散步,没有让人跟着伺候,只是吩咐丫鬟婆子们把煮好的荷叶水放在荷塘中间的浮香阁里,等她们休息时饮用。
  花园走了一圈,沈老太太也把沈韵竹和离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感叹道:“也不知祖宗得罪了那路邪神,我们沈家三代女人,每一代都有一个女人的姻缘要几经波折。”
  其实沈家女人们出现这种魔咒般的怪圈,并不是惹了那路神仙,而是和家族渊源、以及处世哲学决定的。
  沈家第一代原是西北人,西北大旱那年和父母四处乞讨流浪,之后走失,吃百家饭长大,和灾民流浪到南京,恰逢一户殷实人家做寿施舍馒头米粥,他第一次吃细粮吃到饱,就跟了人家姓沈,辗转许多人家打短工为生,积攒几年本钱,开始挑着担子走家串户卖油。
  年轻的卖油郎没做出独占花魁这种风流事,勤勤恳恳做了十五年,盘了间小杂货铺,娶老婆生子,入了南京的黄册,小富即安过了一辈子。
  沈家是在“卖油郎二代”、既沈今竹的曾祖父手里发达起来的。一个杂货铺,养活家人绰绰有余,但离发达还远着呢,曾祖父如何掘得第一桶金?
  答案很简单,婚姻。曾祖父娶了个有钱的女人——杭州一个生下家族唯一男丁的通房丫头,当家主母忌惮将来嗣子和生母亲近,干脆将她打发出来嫁人,还给了三百两嫁妆银子,中等富户嫁女儿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了,希望通房丫头在南京能安生过日子,不要回来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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