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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节

  裴云暎面色古怪。
  盛京时人男女爱配香袋不假,香药局中各色熏香推陈出新。然而香药局中人人能买到的香和私人调配的香又有不同。贵族男女们不愿用香药局人人能买到的寻常熏香,常找调香师为自己调配独一无二之香,以此昭显身份尊贵。
  既是独一无二,便没有两人用一模一样之香的说法。除非用香二人身份是夫妻或情人,方用同一种香方以示亲密。
  他的“宵光冷”当年是由专人特意调配……陆曈刚刚话中之意也是如此,明知这是香药局买不到的成香,是他自己独一无二之香,她却还说,要做一副一模一样的佩于身上?
  她是不是根本不清楚这是何意?
  陆曈自然不知。
  她在落梅峰上长大,市井风俗明白的少,本就对男女大防并无太多感觉,加之从前的常武县又是小地方,素日里也没见几个人佩香袋,更不知这“情人香”从何说起,只在心底疑惑,不就是一张香方,何以裴云暎看起来不像是很乐意。
  沉默了一下,陆曈探询地望向他:“裴大人可是不太方便?”
  感觉昨夜要他出卖太师府时也没这般踟蹰。
  “是不太方便。”裴云暎别开眼,淡淡开口:“我不知道具体香方是什么,日后再说吧。”
  这敷衍之语……看来是真不太愿意了。
  陆曈心下遗憾,或许这方子确实很贵,不过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不愿就不愿吧。
  她没再继续说话了。
  ……
  经过香方一事,方才车内的微妙也冲淡了许多。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出了城门,往陀螺山的方向驶去。
  陀螺山位于盛京外城,山形上窄下广,整座山峰如一只倒着的巨大陀螺,又是春日,满山青翠,从马车窗看过去,一片绿意盎然。
  不知过了多久,路上颠簸渐渐平息,能透过飘飞的马车帘隙闻到阵阵浓郁清香。外头响起青枫勒马停驻的声音。
  “主子,陆姑娘,茶园到了。”
  茶园到了。
  裴云暎一掀车帘,率先下了马车,又伸手将陆曈扶了下来。
  陆曈站定,朝周围看去。
  这是一片茶园,或者说是茶山。
  高山间生长大片大片茶树,山林茂密,灿金的日头从头顶直接洒下来,照得峰峦千叠翡翠,万顷碧涛。
  这就是陀螺山上莽明乡最大的茶园——翠微茶园。
  如今正逢季节,茶林中正有许多茶农正在采茶,见有马车经过,有人就停下手中动作朝这头看来。
  陆曈从袖中摸出一张淡色轻纱面巾佩好,一抬头,对上的就是裴云暎异样的目光。
  他问:“为何戴面巾?”
  “怕有损裴大人清誉。”陆曈面不改色地答。
  其实她只是担心若此地有戚家眼线,将来若事发,被人一眼认出脸,反倒后患无穷,不如稳妥一点为上。
  顿了顿,陆曈又开口:“裴大人要不要也戴上帏帽?”
  他和戚清同朝为官,虽然此人一向行事无束,但今日究其原因,还是她拽着裴云暎过来的。
  “不用,”裴云暎视线掠过她面上的白纱巾,扯了扯唇角:“我又没有未婚妻。”
  陆曈:“……”
  青枫走到正挑着一担茶叶的茶农面前,那茶农是个已有些年迈的老者,见状放下担子,与青枫攀谈起来。
  他们说得很激烈,陆曈依稀瞧见青枫给茶农看了一下腰牌,还递给他一锭厚实的银子。
  她看向裴云暎。
  似是了解陆曈心中疑惑,裴云暎笑道:“陀螺山上茶园皆由莽明乡上茶农所种,翠微茶园主人是户富商,外人难以进入。”
  陆曈点头。
  外人难以入内,但裴云暎却可以进,钱权果真是这世上最好用的通行令。
  “你该不会是在心里骂我?”耳边响起裴云暎狐疑的声音。
  他扬眉望着她,语气有点莫名:“我平日从不这样。”
  陆曈微笑:“裴大人愿为我破例,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在心里骂你,多虑了。”
  他嗤道:“你这夸奖很没有诚意。”
  陆曈颔首:“是大人太过多疑。”
  裴云暎:“……”
  唇枪舌战了一个来回,青枫已与茶农说完话,重新回到二人跟前,对裴云暎道:“大人,现在可以进去了。”
  裴云暎点头。
  青枫没有跟上来,驾着马车去拴马的地方,陆曈与裴云暎并肩走着。
  陀螺山上虽有茶园,但路却很好找。树林与田野间有清晰野道,上头有人的脚印和车轮轧过的痕迹,从茶园山林处一直往里蔓延,应当是往人居住的村落方向。
  这林间小道虽然不如方才山路崎岖,路上却也有凸起的乱石陷坑,算不得好走。裴云暎走在陆曈身后,以免陆曈脚滑摔倒方便搀扶,然而抬眸去看时,却见女子两手捉裙,在这山间小路上走得很快,丝毫不需要人搀扶。
  她素日里看着柔柔弱弱,好似多走几步便会累得喘气,一副苍白病美人模样,偏在这里毫无任何阻碍,像是常年在山间行走,如只敏捷小鹿,在山林间轻盈穿梭。
  他蓦地生出一股奇怪错觉,好像眼前这人对这样的环境已熟悉多年。
  没感到他跟上来的步伐,走在前面的陆曈回过身,面纱覆住的脸上,一双眼露出疑惑。
  他便低头笑笑,跟了上去。
  走了约半柱香功夫,茶园渐渐减少,林木也不如方才茂密。穿过最后一处茶园,渐渐的有屋舍出现。
  林间小路变成泥土宽敞路面,两边都是红泥屋舍,路边坐着几个茶农打扮的乡人正拿簸箕筛选新鲜茶叶,瞧见他们二人,目光便在他们二人身上打转。
  这里是莽明乡,陀螺山上种茶的茶农几乎都居住于此。
  此刻正是白日,在家闲着的乡人少,大部分人都去茶园干活了。
  裴云暎走到靠外头的一间屋舍,屋檐下正坐着个包着头巾捡茶的中年妇人,他上前,笑着问道:“这位婶子,请问杨翁家怎么走?”说话时,不动声色递过去一枚银两。
  那妇人一抬头,见他生得出色,言谈举止又亲切和气,便收了银子,笑眯眯地瞧着他,热情伸手往街道尽处一指:“杨翁啊,就走这条街到头,向右一直走,瞧见烧焦的那家就是。”话至此处,忽而又有些狐疑,盯着裴云暎问:“他们家人都不在了,你们找他做什么?”
  “曾经在杨翁茶园买过茶叶,回京后得知他家出事,特意来看看。”裴云暎回答自若。
  妇人闻言道:“原来如此。”神色间又有几分唏嘘,“哎,也是造孽。”又嘱咐他:“那屋子周围现已荒了,阴森森的,公子小姐还是别呆太久……平日人也不许过去的。”
  裴云暎含笑应下,这才起身,示意陆曈与他继续往前走。
  早在听到这妇人嘴里“烧焦”二字时,陆曈就心中疑惑,动了动嘴唇,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总归就要到了。
  果如这妇人所言,这条街走至尽头向右拐进小路,又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出现一片荒杂田地。田地已荒芜许久,四面长满半人高杂草,几乎要将身后屋舍淹没,而在那片杂草后,一间被烧得漆黑的屋舍突兀耸立在人面前。
  苍山翠岭中陡然出现这么一处烧焦房屋,便如人群中陡然出现的伤口,屋舍焦黑墙皮大片大片脱落下来,如被撕烈的伤疤,正往下滴着干涸的黝黑血迹。
  触目惊心。
  陆曈目光凝住:“这是……”
  “这是杨家人屋舍。”身侧传来裴云暎的声音。
  陆曈蹙眉:“杨家?”
  裴云暎向前走了两步。
  纷乱的杂草在他身后,淡白的衣袍和这一片翠绿映在一起,明明是茸茸春日,竟也觉出几分凄清。
  他道:“你可知,戚清爱鸟。”
  陆曈沉默。
  她当然知晓。
  梁朝贵族爱养鹤,其中又以文臣为主。因白鹤舞姿翩翩,体态脱俗,与文臣追求清流高拓境界十分相符,故而贵族庭院总会养上几只用来观赏。
  戚太师府上也曾养过。
  也不止是鹤,他还养过孔雀、鸳鸯、鹦鹉……
  但戚清最喜欢的,是画眉。
  俗话说“文百灵,武画眉”,文人爱养百灵,武官爱养画眉。
  戚清身为文臣,却尤爱画眉鸟。府中曾养过数只画眉,每一只都价钱昂贵,雇了专人修缮鸟房照顾这些画眉。
  他还喜欢“斗鸟”,过去常爱提着鸟笼捉对比斗。想要攀附太师府的官家过去多投其所好,花重金买来品相皆宜的画眉送与太师府,以图与太师府交好。
  林丹青与陆曈说起这些事时,陆曈心中还很是疑惑。
  太师府常年豢养鸟雀,戚玉台也从小见惯这些鸣禽,何以在一夜间对画眉生出厌恶,使得整个太师府在今后数年一只鸟的影子都遍寻不到?
  反常得很。
  “杨家人是茶农,一家四口都在翠微茶园中种茶。”裴云暎的声音打断陆曈思绪。
  “屋主杨翁五年前过世,过世时刚过花甲。他生前有一爱好,喜欢晨起在茶林里遛鸟。”
  他走到屋舍前一棵烧焦的枯树下。
  这树已经被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漆黑枝桠胡乱向上挣扎,远远看去,倒像个烧焦的人形在痛苦挣扎,给这荒芜增添几分阴森鬼气。
  裴云暎望着那截伶仃枯枝,声音平淡:“杨翁曾养过一只画眉。”
  一瞬山风廖飒吹过,陆曈蓦地瞪大眼睛。
  她陡然意识到什么,看向裴云暎。
  他垂眸:“那是只很不错的画眉。”
  时人挑选鸣禽,条件颇为苛刻。杨翁这只画眉是远近闻名的出色,不仅形貌优雅,叫声悦耳,还活泼好斗,生动有趣。
  更重要的是,这画眉鸟是杨翁女儿生前最喜欢的鸟。
  杨大姑娘几年前病逝了,她在世时,这画眉是由她亲自照管。她过世后,杨翁把个鸟儿养得更加精细,仿佛这样是女儿尚在身边的余温。
  这鸟儿的名声不知怎么的,越传越远,有茶馆里的养鸟人听闻此信,特意来莽明乡寻杨翁,想要出重金买这只鸟儿,被杨翁一一回绝。
  杨家人不想卖掉这只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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