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革命宣言
是勋引经据典,以证明尧舜禅让、舜禹禅让说法的不可信,对于这时代的人来说,那真是惊天动地之语,可是对于来自于两千年后的他来说,那再正常不过啦。好在古文学派本来就多少有些疑古的风习,而且只尊孔子为先师而非圣人,更重荀、孟等家之言,所以他的怀疑虽说使人惊悚,但还不到会被一棍子打成异端邪说的地步。
再者说了,以是勋如今的名望、地位,有几个人够资格跳出来质疑他?
至于刘协,虽然在皇帝群中算是比较好学的,但在经义方面并无专长和建树,加之是勋逐条分析古籍记载,逻辑相对谨严,口舌更是便给,天子不由得跟着他的步伐越走越远,很快也就入了套儿,找不着北了。
眼瞧着“尧舜禅让”已成画饼,刘协只好提出“舜禹禅让”来,说关于这条,你也有什么反证吗?是勋不禁笑着回答,尧舜禅让尚有文献记载,虽然多不靠谱,起码还算一家之说,而舜禹禅让嘛——嘿嘿,仅仅跟在尧舜禅让后面,偶一提及罢了。那么既然已经击破了尧舜禅让,舜禹禅让自可不攻而破。
况且就人情事故来说,传位女婿尚有可说,传位给仇人——陛下您有这般大度器量吗?
“《孟子.万章》云,舜‘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且言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乃知所谓禅,天命所移,非人君自主,夏后、殷、周,安有异耶?”
孟子引用孔子的话说了,所谓尧舜禅让,其实跟夏、商、周三代改朝换代是同一个性质,由此可知,即便名之为“禅”,其实也只是指天命的改换而已,不是君王主动把宝座让给他人。“是故禅或有之,而非让也,所谓禅,其实——”说到这儿,故意一顿,瞟了刘协一眼。刘协果然好奇,追问道:“其实何也?”是勋一拱手,大声说道:“其实非禅让,而亦二字,乃——‘革命’是也!”
刘协听到这儿,不禁微微一个哆嗦,随即脑筋一转,乃大喜请问道:“是卿所言,开朕茅塞,未知可能成之于文,宣告天下耶?”
以郗虑为代表,大家伙儿都明着暗着劝我把大位禅让给曹操,如今你是宏辅满腔忠悃,终于发现这禅让的虚妄啦,那么你能不能把刚才跟朕说过的这些话连缀成文,宣示天下,让世人都明白禅让之非礼,禅让之不可呢?
是勋暗中撇嘴,心说你丫真是白痴一个,我费了那么多唾沫星子,你还没有明了其中真意吗?你还真以为我是在为你考虑吗?其实禅让这事儿本不存在,虽然就目前而言只有我说出了口,但真正聪明人早就不把它当一回事儿啦。在政治这个大泥塘中打滚儿的家伙,有几个还天真地相信这套温文尔雅的鬼花样吗?
《魏晋春秋》中就记载,说曹丕篡汉之后,回顾群臣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不就这么一回事儿吗?跟我取代汉朝有啥两样?要不是先夺了大权,再紧着逼,哪位天子肯主动把帝位给让出来啊!
也就你刘协见识浅薄,外加身处局中,所以还抱有幻想罢了。好吧,且让我来彻底击破你这幻想!
所以是勋暂不回复刘协的请求,却从腰里把笏版给抽出来了:“臣适才所言,皆经典也,或世传百家名作,陛下当皆知之……”我刚才举的那些例子,其实你也都读到过,只是没有细想罢了——“近索兰台,尚得前代残简,中及尧、舜、禹事,可为旁鉴。”
刘协说好,你再说来听听。
于是是勋就举起笏版,开始大声朗诵。
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经典,而且篇章完全,身为经学家,除了偶尔几部(比方说庄子的书),那是都应该能够背诵的,所以张嘴就来,不必打小抄。下面诵读的就不同了,都是犄角旮旯里的故典,而且据是勋所说,只是些“前代残简”而已,有头没尾一两句,所以未必记忆完全,得预先笔录在笏上,好照着现读。
那么是勋都读了些什么呢?大致包含下列内容——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帝尧为舜所逼,而释其位;禹流舜于苍梧之野,死于是所,皇、英哭之,往收其骨;舜杀鲧,禹弑舜,报父仇也;等等……
部分内容确实是他从古代残简中翻出来的,后世无传,他当时见着都不免吓了一大跳。比方说历来反禅让的,都只说舜逼尧,禹逼舜,而竟然有残简记载“禹弑舜”,这可特么实在太惊悚啦!
当然啦,也不能排除是所谓的“微言大义”。好比说赵盾被逐,赵穿袭杀晋灵公,所谓的良史董狐却偏偏要记录:“赵盾弑其君。”赵盾跑去辩解,董狐反诘道:“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就算不是你亲自策划的,这罪名也得安在你头上,此为大义!所以说了,倘若真的大禹逼舜让位,放之以苍梧之野,然后舜就在流放地挂了,按照上述逻辑,也可以直接说是禹杀了舜嘛。
其中还有一些,乃是勋根据《竹书纪年》的记载而特意伪造的。他确确实实翻遍了兰台,没能找到象《纪年》的东西——果然在此之前就彻底失传了吧——经过反复斟酌,干脆伪造了几片竹简硬塞进去。要知道这年月的考古手段还很落后,鉴定手段同然,更别说用什么炭十四来确定年代啦。是勋翻到几片用关东六国大篆写就的残简,于是便依其形质,伪造数片,也模仿大篆写就,然后在地里埋几个月,磨磨花,悄悄地揣袖子里,就塞去了兰台某偏僻角落。果然隔了没几天,便有小吏如获珍宝,跑来请功——您不是要我们找三代之前的资料吗?这几片简上貌似有“尧”字、“舜”字,瞧着也挺古的,应该有用吧。
是勋接过来假装解读,随即拍案“大喜”——“吾得之矣!”当场重赏了那名小吏。
伪造古籍,说起来很无耻,然而是勋却一点儿都没有精神负担。一方面这年月搞伪造的人,哪怕是经学家,多了去啦,后世很多貌似古老的典籍,经过仔细考证,结果全都是汉朝人写的……再说我也不算生造,只是把埋在地里还没有人见过的东西提前摆出来罢了,那算多大的事儿?
——你可以说我伪造文物,不能说我伪造古籍嘛。这读书人的事儿,能算伪吗?
好吧,且先不说伪造啥的,就那些可能真实的残简,是勋当时见着就挺惊悚,还害怕自己解读有误——固然可以当作禅让不存在的证据,但作为同样对古史具备好奇心的他本人,还是希望能够解其真意啊——可是如今诵读出来,一门心思想让是勋帮忙宣扬禅让之不可取的刘协倒越听越欢喜:“如此,果然是无禅让也。”
是勋说对啊——“是故尧囚而崩,舜放而死,夏桀命尽南巢,商纣悬首白旗,幽王殁于犬戎,赧王死而地分,秦婴、义帝为项籍杀,王莽伏尸渐台,孺子婴死李松手……世无禅让,天命是革,安有旧君失其柄而能得生者乎?!”
啰啰嗦嗦罗列一大堆,重点在最后一句:从来哪有皇帝失去权柄,还能够苟活于世的呢?区别仅在于是被人直接宰了,还是遭到囚禁、流放后郁郁而终的。
刘协再怎么傻,也终于听出不对来了,双眉当即一拧,面色骤然而变。他原本越听是勋“论经”,身体就逐渐朝前倾,这会儿却本能地往后一缩:“卿……卿其唬朕乎?”你是在恐吓我吗?
是勋腰板挺得笔直,仍然双手捧笏,就此图穷匕见:“陛下已失其柄,汉政已移于魏,如尧之命舜,而舜之命禹也,权臣在侧,尧、舜欲垂拱而享天年,安可得耶?臣非敢唬陛下也,实示天之所警——陛下三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曹后不能再装聋作哑,缄口不言了,匆匆插嘴道:“令君毋得妄言,天子,吾父婿也,吾父安忍篡其位,况于弑乎?”
是勋一撇嘴:“舜为尧婿,舅之可抛,而况婿乎?即父子之亲,但失其柄,恐亦难全矣。昔赵主父内禅惠文,终于饿死沙丘,惠文岂枭獍耶?天无二日,世无二主,势不得不然耳。”说着话偏过头去,继续恐吓刘协:“陛下亦知,朝堂布列,莫非魏臣,都畿内外,莫非魏民,天心厌汉也深,人心离汉也久。如楚之移于西楚,岂项籍欲弑耶?项臣莫不欲弑也!即魏王宽宏,奈他人何?!”
你琢磨琢磨,魏国那么多武将,谁把你放在眼里?谁不想跟英布似的,砍了皇帝的脑袋去跟主子报功?而那些文臣呢?郗虑、华歆、曹德他们就不忍心看你死吗?“陛下独不念先帝之为李儒所弑耶?”
刘协当场就懵逼了,突然间放声大哭,眼泪鼻涕横流,扑上来一把扯住是勋的衣袖:“是卿救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