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一去烽烟望五洲(九)
扬州城在韩健演练的独特战术中失守,十月初九凌晨时分开始,大批的城中逃兵往扬州城南的方向聚集,那里也是通往江南金陵城的必经之路。
到天明时,城南道路阻塞,不但有官军在南逃,连城中的百姓也加入到逃难的行列中去。昨夜城中烟灰熏人,因为消息渠道布够通畅,很多靠近城墙方向的百姓都以为城中已为乱军一把火点燃,无法再留在城内,只好都往城南的方向聚拢。
扬州城外往江边的路,也是阻塞不堪,先有城中逃兵,后有出城的百姓,一路上哭天喊地,甚至乱军也趁机在抢掠百姓之物,一直到太阳升起,仍旧不见魏朝的兵马追击而来。似乎魏朝的兵马正在城中整顿,已忘记还要追击逃兵。
但只有到了江岸的人,或者是一些有心之人,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城中的守军将士和百姓,就算逃出城,到了城南沿江的渡头,也没有船只会载他们过江,甚至魏朝的水师已经陈列在江岸等着,魏朝新研制的火炮还没有真正发挥过他的效用。
此时的韩健,也才刚进扬州城。
在城外吹了两个月的冷风,韩健终于可以到有瓦片遮头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当天上午,来奏报事情的将领不少,但韩健一个都没见,论功请赏的事自会有人去做,韩健需要的只是把最后论功请赏的名单递交给他就成了。
此时城中的秩序正在逐渐恢复中,因为昨夜火势仅是在城外,对城内百姓未造成实质性的影响,那些胆小怕事躲在家里不出门的百姓,反而是幸运的,因为江都的将士要的是战功,要的是赏赐,对于劫掠百姓那点东西他们还看不上眼,就算有豪门大户人家里面可能藏着奇珍异宝,江都的士兵也不敢随便去打搅,为了这个而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甚至是小命,在这些士兵看来是得不偿失的傻事。
在四年前江都刚对外扩张时,那时候的士兵一样怕死,在没有经过实战,甚至连训练都很少的情况下,他们近乎是被强逼着赶驴上架,但也就是那批人,现如今最少也是下层的军官,家里良田都能分出几十顷,这是在这几年大的战功所积累之下所获得的荣耀。要知道,小小的一个江都,占据了整个魏朝的全境,现在又要把疆土扩大一倍,能得到的赏赐更多,没人会愿意违背军令做事,军纪严明不是用强大的威慑力去威吓的,而是让士兵从心底知道,只有遵从军命的士兵,才可能从士兵堆里出类拔萃,成为将军,走向人生巅峰。
过中午后,韩健醒来,等他从扬州太守府的后院出来,到了太守府的正厅,基本上此番攻城各路人马的将领都已经到齐。
所有的论功请赏,还需要韩健的首肯点头。
韩健拿过公文,他要做的事很简单,把下面总结上来的军功当众宣布就可,当然也会加上一些他自己的意思。
“……昨夜攻城战,西城和东城相对较为快一些,北城攻打的速度有些慢。”韩健好像在怪责,但话锋一转,“朕也知道,扬州城自来为防备我朝兵马,于扬州城北所设防御要隘最多,滞缓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朕还是要对你们提出嘉奖,攻打金陵城的时候,再接再厉。”
韩健说了半晌,最后一句话是最慑人的。以韩健的意思,攻下了扬州城,下一座要打的城池就是金陵,那可是南朝的都城,千年古都,在规模和防御力上,显然要比扬州城高太多。在外人眼里,那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石头城”。
“陛下,如今城外乱军丛生,入军只从两侧进行遏制,是否派兵予以清剿?”下面的将领对于扬州城南的乱军颇为担心,困兽犹斗,一旦这些扬州城逃出去的守军发觉无路可走,可能会爆发出很高的战斗力,韩健这种不管不问的态度实在是非良策。
韩健微微点头道:“那就在江边留一些船,让他们过江就是了。但船只不要太多,有几十条船,意思意思就行了。”
韩健说的几十条船中,必然是不会包括大船的,各种从民间征调上来的小船,一次过江能载上十个人都会显得拥堵。
扬州城军民有十几万,逃出城的也有三四万人,想靠这几艘船渡江,先不说船过了江是否还会有人撑渡回来载下一批,就算是有正规的组织,在没有争抢的情况下,每趟来回都顺风顺水,那也要十天以上才能把所有人都送过江去。
下面的将士听到韩健的话,大概也就明白是怎么个意思,韩健这是在用攻心之计,就好像攻城战中围三阕一一样,不能让被困的人感觉是升天无路,要给他们希望,让他们为这个希望去争去抢,而不是拿起武器去反抗。让他们为了逃命而逃命,而不是为了逃命而拼命抗争。
随着韩健军令的发出,很快消息就传到江边,无论是快马还是飞鸽传书,都形成了很完备的情报传输体系。
很快江边就留下了三四十艘船,而江面上所陈列的水军,也沿江往上游方向而去,意思是要放江北的这些军民过江。
从下午开始,扬州城南到长江沿岸这条路,就开始为人所堵塞,人流熙攘之中,是对渡江南下的渴望,但也有很多聪明人,在出城后趁着城门未关之前撤回到城里,获得了喘息之机。随着北朝兵马进城,本来开着的扬州城门都被闭合上,这也是为了防止城外的乱军或者是别处的援军趁乱夺城。
江面上船只开始不断南渡,江北岸也不断有人落水,水性好的还想游过江,但以他们的体力基本是跳下江被水冲走尸骨无存。
到日落黄昏时,江南岸才有零星的小船回来,那些逃出生天的人,根本没有兴致再回到江北这种“额鼻地狱”来,但过了江的人,还是有胆大想赚钱的人,想从载人过江这条渠道上大赚一笔。但他们首先要面对的还是那些拿着刀剑不讲道理的官兵,这些人可是讲武力不讲银子的,他们与北朝士兵叫板没那胆气,欺负几个小老百姓还是绰绰有余。
一直到彻底天黑之后,江北南下的人也只有寥寥数百人,剩下的人都在惶惶不安之中,一些残军已经准备集结起来发动突围,想直接向西而行,只要能突围出去,就算日后落草为寇也比死在江岸上强。
可也就在这时,江南岸出现大量的火光,随之这些火光到了江面上,原来是大批的船只从南岸北上。这让江北的军民看到希望的同时,同样也分外不解。
朱同敬是用运兵船从江陵沿江而下,攻打扬州城,也就是说,朱同敬所部是有船的,但其船只,大多数都是来自于北朝所“借”,这批船,在规格上跟普通的民船没任何区别,最多是稍加改装之后,可以用来载运兵士。等朱同敬攻下扬州,再去攻打金陵城时,将这批船全数用上,把他的中军主力载过江水后,这批船就被搁置,或者被拖到芦苇荡中藏起来,或者被拉上岸。因为朱同敬也知道,在他举兵南下后,扬州城肯定会为北朝兵马所得,只是他没想到韩健的耐性这么好,韩健从八月初就出兵,到十月才花力气把扬州城攻打下来。
在朱同敬得知江北一片狼藉之时,他的决定其实是放任不管。
任凭韩健如何使诈,只要他不接招,那韩健就无计可施。但后来他发觉韩健似乎就是想通过放任扬州城逃出的兵马在江北闹事,把恨意都转嫁到他身上,现如今北朝都给了船只让兵士和百姓南下,江面的战船也都撤去,若金陵这边没什么动作,肯定会令将士和百姓离心离德。
光是扬州城的百姓有此心,不足为惧,但就怕别的地方看到这扬州城的情况,再遇到被攻城或者是围困,直接干脆就投降了,他们会形成一种,我是死是活反正朝廷的人不会管,他们只会忙着内斗哪有工夫管我这等普通士兵或者是百姓的死活?
就算是硬着头皮,朱同敬也要表现出他的“爱民如子”,不得不把之前已经准备毁掉而不能为北朝再次夺回去的战船,从那些犄角旮旯里拉出来,下水后往北去运人。
这时候的朱同敬,最希望看到的其实是北朝的战船回来,对着这些运兵船一顿乱轰,或者不用开炮,朱同敬就会让他的属下把船凿沉了,只要把样子做的跟被北朝所击沉的一样就可以了。因为朱同敬要的不是江北这些虾兵蟹将和一众过江后只能当蛀虫的难民,而是要赢得人心。
但韩健在安排这一切的时候,就已经全盘考虑好的一切。
在韩健看来,你朱同敬不是要赢得人心,表现你就算连残兵败寇和难民都要救吗?那我就给你这样表现的机会,你拿你那残存的几条运兵船慢慢运,不着急,等你运过去,没法好好安顿这些人,看他们是感激你,还是要造反!
朱同敬本来剩下的运兵船就不多,从当晚开始运人,先士兵后百姓,因为争先恐后,还是有不少人落水而死,就算这样,一晚上也没运几个来回。到初十太阳升起,江北还有两三万人在等着渡江,很多出城的百姓行的匆忙,身上连干粮都没带多少,这时候百姓当中已经爆发矛盾,甚至还有大批的乱军在其中闹事,抢夺百姓的生存资源。
本来就靠在后面的一些百姓,干脆就没到江边那边去,而是在扬州城城南这边。
护城河基本被杂物所覆盖,上面还有云梯可以通过,许多百姓离开城墙范围后,又回到城墙上,反正城墙上不时有人会丢下来食物,虽然不多,但基本也能让最初过去的百姓不至于饿死。
到后面,过护城河北至扬州城南城楼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除了眼巴巴看着城墙,希望能得到城墙上扔下来的食物,也希望城里的人能大发慈悲把城门打开让他们回去。因为到后面,很多城里没有走的百姓,到了饭点的时候就会到城墙上帮士兵煮饭,甚至一起往下扔食物,这些人吃的跟士兵都一样,那可不是普通的干粮,而是有荤食,只有那些士兵吃多了荤食吃不下去的干粮,才会被扔下来,偶尔也会有扔荤食下来的,都为城下的百姓所争抢。
一座城墙,上下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上面是天堂,而下面就是地狱。
终于在初十这天中午,扬州城在城南靠西的城门,缓缓打开,随后连水门也被打开,百姓得知消息后蜂拥而入。因为城外的乱军都等在江边等着过江,城墙这边真正留下来的只有普通的百姓,韩健也放心把这些百姓放进城来,反正他们本来就是扬州城周边的人,他们回到城里也有自己的住处,不会出来捣乱,最多是发放一些物资让百姓生活有个着落就成。
但此事的宣传意义,可比朱同敬派几条船像模像样过来载人过江要大的多。
城门只是开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重新关闭,后续闻讯回来的百姓没机会进城,因为很多乱军士兵发觉南下这条路不好走,已经脱了军服混在普通百姓中想回到城里,反正是一片混乱,谁都不认识谁,也没人知道他们不是百姓是士兵。
但在回到城墙下时,得知城门关闭,这批人又只能守在城墙下,看着之前进城的那批人在城墙上帮忙生火造饭,一个个吃着好东西对下面耀武扬威。
百信的攀比心理是很重的,之前守在城墙下得以进城的人,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能在城墙上吃饱饭,看着下面的难民在挨饿。战乱面前,别说吃饱,连有口饭吃不饿死都是很难的。
但北朝士兵还是很慷慨的,他们不是做个样子出来欺神骗鬼,而是真正把对百姓的物资发放到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