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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温少雍回忆着自己亲眼见到的情形,斟酌道:“咱们南下带来的人马还好,有羽林军统领和……”他偷偷瞄了华滟一眼,见华滟仍倚坐在圈椅上,长睫下覆,不知视线聚焦何处,这才继续说道,“和大将军派来的副将带领,军纪尚可,只是太原本地驻军,良莠不齐,难堪一战。”他点评到。
  华滟点点头,又问:“羽林军统领,我记着是姓刘?刘猛将军?”
  温少雍黯然道:“刘将军南狩时意外中箭受伤,已经不在了。如今是副将顶替他做了统领,姓萧,萧英叡。”
  萧英叡?
  “原来是他……”华滟再度听到这个名字,一阵恍惚。
  恍惚间她又是那个在偌大宫城里迷路的小公主,遇到了对她一往情深的萧小郎将。只可惜,她先遇到了温齐,眼里就再容不下他人。
  没想到,岁月倏忽十载已逝,危难当头,却是他在。
  温少雍没有听清华滟的喃喃自语,问道:“您方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没什么。”华滟很快整理好思绪,冷静下来,她认真问道,“你觉得,萧英叡可信吗?”
  问这句话时,她眼底精光闪动,浑然不似病人。
  他们二人对话时,奇墨早已悄悄退了出去,亲自守在门外,华旻则从左次间抱出一个烧得满脸通红的小孩,一边给他喂水一边给他擦身降温。
  温少雍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认出这应该就是三皇子,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拧着眉,思索着华滟抛给他的问题。
  你觉得,萧英叡可信吗?
  华滟是长公主,突然打听羽林军统领是谁,这本就够奇怪的了,又问他萧英叡可信吗,难道在他离开的这几日里,皇帝和诸位大臣有什么决断了?
  华滟朝他招手,示意他起身跟着她走。
  温少雍依言。
  这时华旻已把华昇重新抱回次间安置好了,也一同跟过来,二人一左一右扶着华滟有些晃的单薄身体,绕过了那座丝绣青绿山水大屏风。
  温少雍的脚步僵住了。
  他的眼睛下意识瞪大,显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之色。
  很显然,眼前看到的场景超乎了他的想象。
  第96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6
  只见屏风掩饰的内室中, 陈贵人的尸身被放置于床上。她身上穿戴整齐,一身皇室后妃品级的藏蓝色翟衣,双手交握置于胸前。
  犹然闭着双眼, 仿佛只是陷入一场大梦未醒。
  而趴伏在床沿的那道人影……不!倘若有外人见了绝不会称他为“人”!
  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骷髅,披着明黄色的袍子,正伏在床边低低地哀泣。
  温少雍这时才发觉,原来先前他听到的幽咽哭声,都是眼前这不成人样的人发出来的。
  “这是……皇上?”
  华旻答道:“是的。陈贵人去了后,他就一直守在这里。像是……疯了……”
  “疯了?!”温少雍只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一两个月前他还见过皇帝, 那时皇帝除了瘦削和沉默, 并没有任何异样。
  华滟叹道:“你知道陈贵人是因何而死吗?”
  温少雍谨慎地走上前去,目视那具尸体,见她唇色发乌, 双手指甲颜色发青, 再看脸颊手背上有明显的浮肿,他道:“我望之……似是丹石之毒?”
  华滟点头:“没错, 皇兄即位后常年服食丹药,陈贵人得幸后时有金石之药赏赐下来,她不敢不吃。只是陈贵人因生育上过于损伤元气,她早就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才到太原时就把三皇子托付给我,求我在她身故后照看。可惜, 我也没想到, 她走得这样快……”
  “那皇上……”
  华滟道:“自陈贵人托孤之后, 我就常命旻儿过来行走, 照看昇儿。今天清晨,旻儿惯常来给皇兄请安, 没多久却让内侍去寻我过来,我来时见陈贵人已不能起身了,心知她大限就在这一两日,本想着这些时日她已不再近身服侍皇兄,便想将她挪到我那儿去照料,哪知皇兄今天忽然想起她来,要陈贵人服侍他笔墨作画。等皇兄人到了,陈贵人也差不多咽气……”
  “皇兄亲眼见了陈贵人的尸身……便疯了……”最后这一句,华滟艰难地说了出口。
  那跪伏在床沿泣涕的人影仿若有所感应,渐渐停下了那不似人声的哀泣。
  温少雍看着他露出的骨瘦如柴的手臂,一时间难以置信,眼前这不成人形的鬼魂一般枯瘦的人,竟是大夏的皇帝。
  他年幼时,常听阿娘讲古,知道自己的父祖均是为君王守国门的大将。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老将,也是他的授业之师。
  更不用说父亲温周屡屡战胜还城,他在城门上遥望血红大纛猎猎迎风舒展时,就已在心里埋下了以身报国的种子。
  然而世事陡变。
  温少雍圆睁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这道枯瘦的人形,见他身体微微晃了晃,随即一歪,体力不支向旁边倒去。
  华滟惊呼一声,急步上前去扶他。
  然她自己本也是病弱之身,哪有气力再支撑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呢?她走了两步,脚下踉踉跄跄不稳,华旻忙从后面撑了一下,她们才没倒下去。
  这样一来,原本被皇帝身躯遮挡住的东西就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幅散开的卷轴。
  温少雍弯腰,把那卷轴从皇帝的衣襟下面抽出来,展开。
  三人的视线顿时被吸引了。
  这卷轴的轴心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名绯衣女子在竹林里小憩。只见她背对观者坐在一块石头上,依靠着一簇竹子,微微侧首,只露出一小边侧脸,看不真切她的眉目。
  然笼罩在这绯衣女子周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哀婉与思念,却能逸出画卷,直击人心。
  这幅画笔法飘逸,流畅至极,线条优美,任谁来看了也不得不说这是一幅佳画。
  画面的右上方还有一首小诗,字迹笔法是十几年前名动天下的书法“金错刀”,一字字写来,情如潮涌,低回掩抑,痛彻心肝。
  华滟细细看去,正是青莲居士的《白头吟》。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
  ……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华滟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诗,再看画卷,她突然想起所绘之景正是皇家园林“青陵台”之幽篁里之盛景。
  在皇帝还未封太子,只是皇长子时,正是于青陵台避暑时结识了他的结发妻子、后来的太子妃贺仙蕙。
  原来,今天皇帝要陈贵人服侍笔墨,是为笔下所绘的这幅怀念已故妻子的画吗?
  “啊!啊啊啊……”皇帝发出短促的叫声,指着画卷的手颤抖不已。
  华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明白他是想要画,于是将画轴卷好,塞进他怀里。
  皇帝顿时停止了嚎叫,看也不看身侧的人一眼,低着头珍惜地抚摸着怀里的画,神情温柔而专注,仿佛他抱着的不是画,而是他的心爱之人。
  华滟无言地望着皇帝。今日的所见所闻,彻底打破了她对皇帝最后的期望和幻想,他已不再是她心中那个稳重成熟的兄长,而是一个沉湎于过去伤痛无法自拔,一蹶不振的失败者。
  温少雍轻声问道:“殿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华滟吃力地把皇帝安置在圈椅上,好在他只要抱着那画轴便可以安静坐着,无须专人来看守,华滟垂眸看着这心智宛如儿童的兄长,苦笑了一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坚毅:“趁着今日之事并无其他人知晓,我们可以以为陈贵人发丧的名义,回京!”
  回京?
  温少雍震了一下。
  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如今形势大好,在虎贲军的镇压下,鞑靼大军的攻势已被逼退至长城之外,关内城池已尽数复归。若他们以皇帝御驾的名义启程返京,那么这一路上也不必像来时那样担忧行程安全,起码在大夏境内,有温大将军和虎贲军在,还真无人胆敢扰乱御驾。
  而一旦顺利归京,皇帝的“病”,自然也不成问题。
  前朝国祚三百年,余荫不止有瑰丽的皇城与满库的珠宝,似皇帝这种还能行走,偶尔还能回应一两句的病,已然算好的了。本朝太.祖起兵入上京时,当时帝座上的天子甚至是一具还会呼吸的尸体!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
  可转念一想,有他、华滟、华旻,还有方才看情况御前总管奇墨公公也是知情人,固然足以将回程的旨意下发下去,可也不足以取信于众大臣和太原守备许子攸。
  要么,只能先斩后奏。
  御驾先行出城,而后再通知其余人。
  这样一来,羽林军就至关重要!
  温少雍豁然明白过来。
  华滟冲他点点头:“你悄悄地出城,去见萧英叡,我会给你一封手信,他见了便明白了……”又转头对华旻道,“旻儿,你要看好昇儿,把他带在身边,不要教他离开你的视线。等会儿你照常回去,去见你姑祖母,宗室中她最为年长,此事还需她配合,我让濯冰也跟你去,你要万万小心……”
  温少雍和华旻均点头应下。
  正当三人商议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奇墨故意掐尖拔高的声音:“曹大人!您怎么来了!什么?是有奇珍异宝要进贡给陛下呀!哎呦喂!那您也不能直接进去,长公主还在里面呢!您等等、您等等!等奴婢进去通报一声——曹大人!曹大人!!”
  “嘭”一响,木质的门扇被猛地推开,碰撞到墙面后反弹,又被一脚重重踹了开去。
  一名身穿红袍,体型肥壮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口里高声说着:“皇上!臣曹乾有要事要禀告给皇上!”
  真是曹威之父曹乾。
  与曹威一样,他同样有着一把极动听的嗓子,只是他开口说出的话,并不如他的声音那样动人。
  他的身后,两列佩甲守卫踩着整齐的步伐腰上挂着弯刀,齐刷刷涌进别苑,那些阻拦不及的宫女内侍们被毫不留情地撞开、踢走,一时间,整座别苑都充满了肃杀之气。
  奇墨脸色僵硬,仍然脸上赔着笑,从一边挤进了屋子,点头哈腰地挡在曹威面前:“曹大人,何必心急呢,奴这就给您通报、给您通报,还望您在此稍待。”
  曹乾身长八尺,又生得肥硕,奇墨站在他面前,被他的影子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不屑地乜了奇墨一眼,也许是这一路闯进来的畅通让他身心舒畅,也许是突然想起了姐夫许子攸的嘱托,总之,他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傲慢道:“如此,那你通报吧!”
  奇墨身上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再次谄媚地冲他躬身行礼,倒退着往后走。
  曹乾环视四周,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踩着肥壮的步伐走到窗下美人榻处,一屁股走下去,美人榻发出难以承受的咯吱声。
  他冷笑一声:“皇上的住所,不过如此嘛!喂!你来,你说说皇宫里面,也是如此寒酸吗?”他随手指了一个被驱逐跪在庭前的宫女,唤她上前说话,立时就有守卫摘下胯上的弯刀,用刀柄顶着宫女的后腰逼她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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