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然而,直到次日一早他才知道,轻信这个不靠谱的姑娘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第161章 知己(下)
清晨,金色的阳光透过帐幔洒在床帏间,唤醒了熟睡中的男子。
“殿下,您醒了?”听到卧房内的声音,侍女碧落忙轻手轻脚地走进门来,为他取来一套新衣衫换上,声音关切而温柔,“殿下昨晚喝了不少酒,现在头还疼吗?奴婢已经叫人备好了醒酒汤,殿下要不要再喝一些?”
“不用了,我没事。”李琦轻轻按揉着头部的几处穴位,双目微阖,仿佛此时仍然感觉到酒后的不适,“早膳备好了吗?叫厨房的人送几道清淡的小菜过来就好,太油腻的东西我吃不下。”
碧落忙颔首道:“殿下放心,奴婢已经替您吩咐过了。”
李琦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披衣起身,目光落在这张只有自已一个人的床榻上时,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怅然。窗外明媚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在几案上摆着的一个白瓷长颈花瓶上,瓶中插着几枝盛开的樱花,似乎已被人精心修剪过,枝桠横斜,甚是美丽,那花瓣上还沾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露水,显然是刚刚采撷来的。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有些百无聊赖地走到几案前,伸手触了触那如冰绡般轻软柔嫩的花瓣,回首对碧落浅浅一笑,问道:“这花是你折的?”
碧落似是有一瞬间的迟疑,然后才摇了摇头回答:“这……是刚才裴娘子送过来的。”
“紫芝?”李琦顿时双眸一亮,“她刚才来过了?”
“是。”碧落低头抿了抿唇,轻声答道,“裴娘子说,她进来后绝对不会打扰到殿下休息,奴婢一时也不敢阻拦……”
李琦微笑不语,心里却已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喜悦,束好发髻简单洗漱一番之后,都忘了自己还没吃早饭,便一刻也等不及地要去朗风轩找紫芝——自家这位小娘子性情倔强得很,今天一大早却亲自跑过来送花,不就是想借此来向他表达歉意、要与他重归于好么?
他明白,他心里全都明白。
然而才一走出卧房,李琦却发现府中的下人们似乎都有些不对劲儿——亭阁的廊檐下,后苑的花丛间,总有那么几个人神秘兮兮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边说还一边用眼睛偷偷瞟着他,目光闪烁而复杂。每当他走到近前时,那些人却又立刻噤声不语,如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问安,只是态度异常殷勤,仿佛生怕怠慢了他似的。
这情形颇有些诡异啊……
直觉告诉他,那些人偷偷谈论的事情一定与自己有关!
一路走来皆是如此,李琦愈发觉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正自疑惑间,却见杜若和吴清越手挽着手迎面而来。二位女子皆是居家的打扮,淡妆雅服,举步姗姗,一路有说有笑显得十分亲密,一见到他,脸上却都忽然露出了一副古怪的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对他表示关心,目光中又隐隐透着几分同情。
什么?同……同情?
李琦愈发觉得莫名其妙,见二女齐齐向他裣衽施礼,便客气地道了一句:“免礼。”
杜若用柔媚的眼波看了他一眼,婉声道:“春天里乍暖还寒,殿下一定要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平素不要饮太多的酒……若有什么烦心事,殿下都可以来跟我们说啊,无论怎样,我们都还是很关心您的。”
“是啊,殿下。”吴清越含着温柔得体的笑容,也随声附和,“王妃说得极是,妾等既身为殿下家眷,就理应为殿下分忧。妾虽是女流之辈,不懂得闺门之外的大事,却也能在殿下闲暇时陪您说说话、散散心,只希望殿下不要拿我们当外人才是。”
李琦微微一怔,只得很配合地说了一句:“多谢二位关心。”
杜若和吴清越又絮絮地说了几句,这才一同举步离开。还未等她们走远,府中的大总管马绍嵇又一瘸一拐地凑了过来,一脸关切地打量着自家主人,忽然很深沉地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对他说道:“殿下,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咱们琢磨不透,那就干脆不琢磨了呗。您贵为皇子亲王,生得又是这样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想要什么样的好女子找不到?她这样让您伤心,那是她没福气,您又何必非得钟情于一人……”
李琦有些纳罕地看着他,问:“阿绍,你在说什么呢?”
“殿下,您的心事臣全都知道。”马绍嵇一脸真诚地看着他,目光灼灼,“这么多年了,殿下从未把臣当成下人看待,说句僭越的话,臣也是真心把殿下当成知己好友。臣知道您现在心里不好受,可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琦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不待他说完,便径自加快脚步向前面朗风轩的月洞门走去。
他快步穿过庭院,推开房门,一室静谧中却不见伊人踪影。
李琦四下里看了看,问房中的侍女阿芊:“裴娘子呢?”
阿芊向他恭敬地福了一礼,道:“裴娘子刚刚出门了,自己一个人牵了马离开的,都不许我们跟着……对了,裴娘子还让奴婢转告殿下,说这几天她想回娘家陪陪父母,就先不回来住了。”
“好,我知道了。”李琦淡淡应了一句,心里不禁隐隐泛起一阵失落,转身离开时,却见庭院中几名侍女正聚在一块儿小声说着什么。
“唉,可怜殿下一片深情,裴娘子却这般伤他的心,连我见了都替殿下觉得心疼呢!”
“依我看哪,可怜的是咱们裴娘子才对。殿下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裴娘子得罪了他,若是自此失了宠,以后哪里还能有翻身的机会?唉,只怕以后连我们这些下人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那可未必。你没听高姑娘说么,昨天晚上殿下有多伤心,一个人躲起来又是吟诗又是喝闷酒的,分明就是心里还放不下裴娘子嘛……”
“哎,快别说了,殿下过来了!若是让他听见咱们在背后嚼舌头,那可就死定了!”
“是啊是啊……姐姐,你今天涂的这个胭脂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没见识的丫头!这样好的东西,哪里是在坊间轻易能买得到的?告诉你吧,这是前日裴娘子赏给我的……”
见盛王出来,侍女们很自然地及时转移了话题,仿佛真的只是在闲话家常。
李琦远远地就已竖起耳朵去听,隐约听到“高姑娘”三个字时,终于想通了适才发生的一切是缘何而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高珺卿的住处,毫不客气地砰砰敲了几下门,然后怒喝一声:“高珺卿,你给我出来!”
☆、第162章 教坊
“吱呀——”房门被轻轻打开了一条缝。
显然是刚刚起床,高珺卿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裙袂飘飘,素洁如雪,长发也只是松松地挽了个髻,看起来倒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她从门内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声音显得有些怯怯的:“干嘛那么凶,打打打……打劫啊?”
“高珺卿,你昨天晚上是怎么说的?”李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想竭力压制住心底的怒意,然后伸手向外面的庭院一指,“不是答应了要替我保密吗?你出去看看,现在所有人都在背地里悄悄议论我!哼,还说什么打死你都不会跟别人讲,既然做不到,就不要说这样的大话!”
“这个……”高珺卿心虚地赔着笑脸,说话时声音都明显没了底气,“殿下,你别生气嘛,其实我也没和几个人说,都是他们一传十、十传百,不能全怪在我身上的……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看,其实大家都还是很关心你的嘛,而且紫芝好像也不怎么生你的气了……哎呀,不要生气了嘛,人家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道歉?”李琦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说吧,你想怎么补偿我啊?”
“这个么……”高珺卿眼珠一转,一边揉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昨天晚上被你踢了一下,现在胳膊还疼呢,要不咱们俩这就算扯平了……”
“嗯?”李琦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剑。
“啊,不是不是……”被他凌厉的目光所慑,高珺卿立刻识趣地改了口,站直身子向他抱了抱拳,一脸肃然地说,“我的意思是……日后我高珺卿一定唯殿下马首是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琦这才笑着一拍她的肩,道:“这还差不多。”
唐制,四夷番邦往来贡奉之事皆由鸿胪寺执掌,而断案刑狱之事则一般由大理寺主持。吃过早饭,李琦便带着几名随从先后前往这两处,请官署中的主簿为他调取突厥王子阿史那沐贺暴卒一案的卷宗,将相关部分一一抄录下来,傍晚时分亲自给阿史那圆圆送了过去。向大唐投诚的诸位突厥贵族目前都暂住在宫城之南的光宅坊,阿史那圆圆听说他要来,便早早立于宅前的十字街口相迎。
夕阳下,她一身绯红色的衫子显得格外俏丽,鬓边几缕发丝在风中轻轻扬起,映出一抹可爱的棕黄色。
李琦走到她面前,把抄录好的那一叠纸稿递给她,道:“喏,这些是我目前能查到的全部官方资料,你拿回去仔细看一下,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突厥方面的事我不是很熟悉,接下来就得靠你自己去办了,当然,如果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出面去做,你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一边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两名随从,“若是觉得身边之人不可靠,我可以让他们两人先留在你这里,好帮你处理些琐事。”
“多谢了。”见他事事都想得如此周到,阿史那圆圆心中不禁生起一阵暖意,见他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便关切地问道,“盛王殿下,你今日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可是因为我的事太过劳神了么?”
“不是。”李琦微笑着摇了摇头,又半开玩笑地说,“不过说起来,此事倒的确与你有几分关系。”
“哦?”阿史那圆圆秀眉一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李琦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头部,继续微笑道:“前日麟德殿的宫宴上,父皇似乎有意要为你我二人赐婚,我家娘子得知此事后十分不高兴,昨天晚上就开始跟我怄气。我一气之下就喝起了闷酒,结果,直到现在头还有些隐隐作痛呢。”
“原来如此。”阿史那圆圆低着头抿嘴笑了一下,一听到“赐婚”二字,那张娇俏可人的小脸儿便不自觉地微微红了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件事……叔父也跟我说起过了,只是不知道贵国皇帝陛下究竟是何心意,一时还不好做决定……这样说来,就算陛下当真下旨赐婚,殿下也是不愿意娶我的,是吗?”
她语气平静,然而眉目间流露出的失落却是一览无余。
李琦见她这般神色,心中便是蓦地一沉,于是忙解释道:“余烛公主,你别误会,我这样说并非是有意针对你,只因为我心中已有深爱之人,今后绝不会再迎娶任何女子,无论她是谁。”
“我知道,你们汉人的《诗经》中有一句古诗——”阿史那圆圆浅浅一笑,神色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说的就是你对她的那种感情吧?”
李琦颔首一笑:“公主果然精通汉学。”
“不敢当。”阿史那圆圆微笑着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坦荡,却又意味深长,“我只是有些羡慕罢了。盛王殿下,其实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样的男子。不过,对于我来说,你就像是天上那光芒万丈的太阳,尽管眷恋它的光明与温暖,却不会痴心妄想到要把太阳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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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宅坊位于大明宫正南,距离宫城和皇城都十分近,故而居住在此的大多是些身份显赫的宗室贵戚,此外,外教坊中的右教坊也设立在此处,以备皇帝和宫眷们随时宣召乐工歌伎入宫献艺。与阿史那圆圆一番交谈之后,李琦便独自往东边十六王宅的方向走去,行经此处时,恰见念奴正一个人站在教坊的大门外,手中攥着一条精致的织锦腰带,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念奴进入教坊学艺之后,李琦就很少有机会再见到她,不知不觉间,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已经褪去了昔日的稚嫩,出落得愈发娇美动人,眉眼间也多了几分韶龄女子的妩媚风韵。他走过去轻轻一拍她的肩,顺手把那织锦腰带抢了过来,看了看笑道:“挺漂亮的嘛,念奴,是你自己织的?”
念奴被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抚着心口娇嗔道:“盛王殿下,你怎么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了!”
“我哪有?”李琦一脸无辜地笑了笑,随口问她,“倒是你,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呢?有心事?”
“没、没有啦……”念奴不知为何忽然微微红了脸,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指着那腰带有些忐忑地问,“盛王殿下,你快帮我看看,这腰带是不是真的挺好看的?若是有女孩子送你这个,你是不是一定会很开心?”
“嗯,真的挺好看的。”李琦点了点头,心念一动,忽然就很想逗逗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于是把那腰带径自收入怀中,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这该不会是送给我的吧?谢啦。”说罢对她朗然一笑,转身就走。
“哎,不是!”念奴慌了,忙急急追了上去,“殿下,你快还给我!”
李琦止步回身,拿着那腰带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又迅速收了回去,得意地笑道:“别想骗我,这种东西可不是送给一般人的吧?念奴,有情况啊……你若从实招来,我可以考虑还给你。”
“这……”一向活泼爽朗的她居然变得忸怩起来,双颊绯红,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要送给贺供奉的。”
“贺怀智?”李琦想到一个人,不禁脱口问道。
念奴默默点了点头,芙蓉般的俏脸上顿时浮起一脉娇羞。
☆、第163章 子衿
贺怀智善弹琵琶,年纪轻轻就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宫廷乐师,极受皇帝李隆基器重,故而人们都尊称他为“贺供奉”。贺怀智不但精通音律、优雅多才,而且性情随和,容貌也生得颇为俊秀,教坊中的年轻女孩子们没有不喜欢他的。提及自己的心上人,念奴愈发变得腼腆起来,低着头垂手捻着衣角,细声细气地说:“他……他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呢,盛王殿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你这小丫头,什么时候也知道害羞了?”见她这副模样,李琦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念奴,你既然喜欢他,就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否则贺供奉若是会错了意,岂不是辜负了你这一片痴心?”
念奴羞涩地抿了抿唇,期期艾艾地说:“可是……可是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女孩子家太过主动,说不定会被他讨厌的吧?”
“这样瞻前顾后的,可不像是你的性格。”李琦笑着摇了摇头,拿着那条织锦腰带就要往教坊里面走,“贺供奉就在里面吧?来,我帮你给他送去。”
“哎,不行!”念奴顿时慌了,忙追上前去抢那腰带,“殿下,你让我再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李琦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又回头笑着睨她一眼,“我告诉你,平时本王可从来不管这些闲事的,如今是把你当朋友,这才想着要帮你一把。你若总是这样推三阻四的,我可真不管你了。”
“我……”念奴无奈地跺了跺脚,欲哭无泪,“殿下,你先回来!”
李琦根本就不理会她,径自举步进了右教坊的大院。念奴羞怯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跑过去一把抢回腰带,此时恰巧贺怀智从房间内走出,她后退几步又一转身,竟正好撞在了他的怀里。
“哎呀——”念奴惊得低呼一声,一时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贺怀智忙一把扶住她,含笑嗔道:“念奴,你怎么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一点都不像个大姑娘。”
“贺……贺供奉。”念奴红着脸唤了一声,抬头看向面前思慕已久的俊秀男子时,一颗炽热的小心脏怦怦跳动。
李琦微微一笑,随即很识趣地转身离开,临走前又远远地冲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用口型无声地说:“我先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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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坊,裴家新宅。
这是一座宽敞的四进院落,疏竹倚墙,幽兰盈砌,庭中一株粗壮的老槐树刚刚长出翠绿的新叶,午后的阳光透过枝桠间的缝隙投射下来,暖暖地照在树下独坐的碧衫女子身上,恍如一幅意境悠远的古画。
在娘家住了这几日,紫芝每天都过得十分悠闲,或是与哥哥裴宗之一起去松风楼照看生意,或是待在家中陪父母说话散心,时间久了,就连庶弟裴延之也与她渐渐熟络起来,亲切地唤她“阿姐”。今日哥哥陪着父亲一同到松风楼去了,她则留在家中乐得清闲。清风徐来,紫芝舒服地将身子靠在后面的树干上,手里拿着那张绘有她小像的纸笺,看着它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武哥哥……”紫芝喃喃轻唤了一声,心头蓦地涌起一阵别样滋味。她忽然有些担心,自己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王府,盛王一气之下会不会借故迁怒于武宁泽?
那信笔涂鸦的小像画得栩栩如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那作画之人显然为之倾注了很深的情感,画中的她宫装双鬟,娇憨可爱,仿佛还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紫芝不知道这幅画是何时画成,却已隐约明白那人对自己的心意。转眼间相识已近六载,从寂寥冷清的回心院到华美豪奢的盛王府,彼此的身份发生了巨大转变,而这些年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关怀和保护。
那样沉默而温暖的爱,不带有丝毫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