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狱吏也用湿布掩着口鼻,身上的衣袍皆被水浸湿,脸上却明显有被烟尘熏染过的黑色印记,看起来甚是狼狈。紫芝虚弱地站起身来,心中已是压抑不住的一阵狂喜,赶忙踉跄着紧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逃出了这火海中的牢狱。
火势已被控制在监牢的西北一隅,故而只要能走出囚室的牢门,逃生还是很容易的。紫芝只当这狱吏是李俶找来的,才一逃离火场便急着问他:“忠王家的那位小公子无恙吧?”
“忠王家的小公子?”那狱吏却是一怔,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就是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穿着天青色的锦袍,瘦瘦高高,很清秀白净的……”紫芝仔细描述着李俶的样貌,见那狱吏依旧不明白她话中所指,心中忽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声音微微颤抖,“怎么……难道不是他让你放我出去的?”
狱吏愈发觉得莫名其妙,有些不耐地说:“你说的这人我没见过。反正是盛王殿下让我们放人的,快点走吧,殿下还在前面等着我复命呢。”
紫芝愈发焦急,回首望向那浓烟滚滚的牢狱时,耳边忽然响起李俶离开前对她说的话:“别怕,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那样沉着冷静的目光,那样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她几乎无条件地相信这个并不熟识的少年——相信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回去找她。
“他……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紫芝喃喃自语,澄净的眸中闪烁着焦灼不安的光。半晌,她终于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对那狱吏说:“劳烦你在这里先等一等,我,要回去找他。”
☆、第51章 鲛绡
宫正司牢狱中浓烟弥漫,一条条狭长幽深的甬道在黑暗中纵横交错,宛如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诡异迷宫,困住了在其中奔走的少年李俶。狱吏们都忙着赶往火势最严重的地方救火去了,甬道里空荡荡的,唯有两侧低矮阴湿的囚室中锁着几个待罪的宫人,在呛人的浓烟中一边掩口咳嗽着,一边继续有气无力地呼喊求救。
“来人哪!快来人哪!”李俶也气喘吁吁地大声喊着,却始终没找到一个能帮他去打开牢门的狱吏,一时心急如焚,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加之他不久前刚刚病了一场,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如今在浓烟中奔跑得久了,难免有些气力不济,匆忙间脚下一个趔趄,竟被一块突起的砖石绊得摔倒在地。
“哎呦——”李俶痛呼一声,只觉得自己的腿疼得如同刀割一般,卷起裤腿一看,只见膝盖处竟被那地上突起的坚硬砖石磕破了皮,隐隐有鲜血渗出。他自幼养尊处优,从不曾像寻常百姓家的男孩子那般摔摔打打、嬉笑玩闹,自然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如今一看到血,竟不免有些慌了神。
“阿俶——阿俶——”正自忧虑时,却听不远处传来女孩儿焦急的声音,那尚且有些陌生的、却令他心生依恋的声音。
李俶心中一喜,抬头去看时,只见紫芝在浓烟中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奔来,一边用手帕掩着口鼻,一边咳嗽着问道:“阿俶,你……你没事吧?”
李俶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有狱吏给我开了牢门。”紫芝一边匆匆解释着,一边伸手想要扶他站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找人帮的忙,出去之后才知道不是,所以连忙赶回来……哎呀,先不说这些了,咱们快走吧,待在这里很危险的。”
李俶更加诧异,几乎难以置信地问:“你都已经逃出去了,然后……又回来找我?”
“嗯。”紫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看到他腿上汩汩渗出的鲜血时,不由关切地惊呼,“呀,你受伤了?”
只略一迟疑,她便蹲下来用手中的丝帕为他包扎伤口,动作十分轻柔,须臾,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红着脸低眉道:“刚才一时心急,我竟大胆直呼公子的名字,真是失礼……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李俶一笑:“无妨,我就喜欢听你这样叫我。”
紫芝便也释然地笑了,抬头看向他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了可爱的月牙儿。李俶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她忙碌,看着她被烟尘微微熏黑了的小脸,心中依稀涌起一阵久违的暖意。他认得出来,那丝帕乃是由上等的鲛绡制成,小小一块便价值不菲,寻常的宫嫔、女官都没有资格使用,更不用说她一个尚无品阶的小小宫女了。对于她来说,这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吧?而她,却舍得用这样的宝贝来为一个并不熟识的少年包扎伤口……
想到这里,李俶只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赧然一笑道:“这么好的丝帕被我弄脏了,真是抱歉。我家中也有几块这样的鲛绡丝帕,不如……改日再送一块新的给你吧。”
“不用。改日若有机会,公子把这块帕子再还给我就行了。”紫芝莞尔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这帕子倒没什么,只不过……这原是别人给我的,而那个人,对于我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
李俶不禁有些好奇,追问道:“那个人是谁?”
“这个么……秘密,可不能告诉你哦。”紫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清秀的眉目间有一抹明亮的笑意闪过,“他……是我这一生最珍视的人。”
李俶微笑不语,只是十分钦羡地暗自想着,那个能被她视作一生最珍视的人,该是何等的幸运。包扎完伤口,紫芝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向牢狱外走去,他的手指修长而冰凉,贴在她层层的罗袖上,竟带着几分孩子般的依恋意味。少女的手腕纤细柔软,他紧紧握着,却无端觉得心安,仿佛伤口处那刺骨的疼痛也瞬间消失了,他只沉湎于她衣袂间的温暖。
念奴一直在宫正司的大门外焦灼不安地等着,一见紫芝出来,便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着她又哭又笑。李琦早就被念奴聒噪得头痛欲裂,见紫芝那一张娇俏的小脸都被熏黑了,不禁微微一笑,远远地对她们扬声说:“没事了吧?那我走了。”
有几个从忠王府跟来的侍婢正四处寻着李俶,见他腿上受了伤,身上又被火熏得满是烟尘气,忙扶着他回住处沐浴歇息去了。念奴拉住紫芝上上下下地瞧着,几乎要把她全身都摸了个遍,然后一脸关切地问道:“可伤到了哪里没有?他们……他们没欺负你吧?”
“放心,女官们还没来得及审我呢,你们就把我救出来了。”紫芝微笑着摇了摇头,再一回想刚才的事只觉得心有余悸,不禁微微颦起秀眉,“陈典正一向看我不顺眼,这次好不容易抓住我的把柄,她……肯就这样轻易放了我?”
“哼,由不得她不放。”念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眉飞色舞地说,“多亏盛王殿下仗义相救,把事情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只说你烧的那些都是他去教公主习字时写坏了的字纸,是他吩咐你拿出来烧的。陈典正一时气不过,还与殿下大声争辩起来,结果被韦宫正狠狠打了一巴掌,又骂了个狗血淋头……那场面你能想象得到么?哈哈,真是活该!”
紫芝也抿嘴笑了起来,听到远处隐隐有巡更的梆子声,又不禁担忧道:“呀,糟了!都这么晚了,殿下可怎么出宫呢?”
“宫门早就关了。殿下说,今晚他只能先住在宫里了。”念奴拉长了声音悠悠一叹,挽住紫芝的胳膊笑道,“殿下为你的事费了不少心,你呀,可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自武惠妃薨逝后延庆殿就一直空着,李琦因误了出宫的时辰,便命侍女碧落去向高力士打了声招呼,自己就宿在了东配殿原来的卧房里。一觉醒来,头痛的感觉已经缓解了许多,清晨的第一缕金色阳光透过帐幔洒在床帏间,映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他披衣起身,简单梳洗一番后就推门走到庭院中,这春意毕现的美丽晨朝,每一缕微风都令他觉得神清气爽。
云间清风徐徐吹过,引来玉兰树下那女孩儿悠扬的吟唱,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声音却很甜很轻软,仿佛带着几缕春日里幽淡的花草香。一夜春风来,庭中十余株白玉兰齐齐绽放,幽姿逸韵,雅洁如雪,在这温馨静谧的春晨摇曳出一片馥郁花海。他在远处默默伫立许久,待她一曲唱罢,才走上前去微笑着唤她:“紫芝。”
风中花瓣纷纷落下,浅金色的阳光洒在她莹润的秀发上,映出一抹可爱的棕色。那熟悉的声音令她芳心漾动,只一刹那,她探出去接花瓣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回眸莞尔,笑靥如花。
☆、第52章 共膳
“盛王殿下!”紫芝欣喜地唤了他一声,回眸与他相视而笑时,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恍如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在二月春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盈盈一礼,然后指了指自己手中提着的食盒,有些腼腆地说:“殿下留宿宫中之事不宜张扬,我担心尚食局的人还没有给殿下准备早膳,所以……就先送些吃的过来。”
李琦颇有些意外,笑道:“碧落那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倒是劳你费心记挂着。”
紫芝走到花树下的石桌前,把食盒轻轻放在上面,含笑问道:“饭菜摆在这里可以吗?”
“嗯。”李琦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撩锦袍坐在了桌前的石凳上,对忙着摆放碗碟的少女说,“你也没吃早饭呢吧?正好,坐下来一起吃些吧。”
彼此身份悬殊,紫芝哪里敢与他一起用餐,连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我刚才吃过了,不饿的……”然而话未说完,肚子就已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这声音在静谧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明显,小姑娘又羞又窘,慌忙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胃,几乎想找个地洞藏起来。李琦忍俊不禁,却也没有拆穿她的谎言,只是故作不解地笑问道:“紫芝,以前你见了好吃的可是来者不拒啊,现在怎么……怎么反倒越来越客气了?”
“人家……人家长大了嘛!”紫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低头道,“过了今年春天,人家就十六了,哪里还能跟以前一样,像个不懂规矩的小孩子似的……”
花树下的少女身姿娉婷,那张娇俏白嫩的小脸儿虽仍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而她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韶龄女子的温婉娴雅。李琦含笑看着她,轻轻点头道:“嗯,看起来的确像是个大姑娘了,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哭鼻子了。”
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昨日入狱一事,紫芝低着头赧然道:“昨天的事……是我又给殿下添麻烦了。我以为只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就没事的,没想到……”
“不麻烦。”李琦却只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在食盒中拿起一个圆圆的糯米团子,边吃边说道,“就算被父皇知道了,也顶多就是骂我几句,我左耳进右耳出也就是了,无所谓的。倒是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样冒险的事了,我不常在宫中,没办法每次都及时赶过去救你。”
“嗯,以后……我会小心的。”紫芝颔首答应,听着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心里只觉得暖融融的。朝中政事她虽不甚了解,却也知道如今皇子间的储位之争异常激烈,忠王与寿王二党明里暗里斗得不可开交,而李琦身为寿王的同母弟,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稍有不慎就会被言官攻击弹劾。昨天,他先是为一个犯错的小宫女揽下罪责,又因此误了出宫的时辰,擅自夜宿宫禁,若被忠王一党的人借题发挥,诬陷他是刘淑仪“巫蛊”一案的同谋……
紫芝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低垂着眼帘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愈发觉得歉疚。李琦却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继续说道:“你入宫的时日也不短了,应该明白其中利害,若真因私*烧物品而失了火,只怕会立刻被杖杀,没有人能救得了你。追忆故人,只需焚一炉香、备一盏茶,能尽到心意足矣。对于你姐姐来说,还能有什么比你的平安更重要么?”
他语气真诚,句句话皆是为她着想。一时间,紫芝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只是用鼻腔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很甜很柔软,就像是他此时吃得津津有味的糯米团子。见她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琦有意要哄她开心,便又从食盒中取出一个糯米团子来,递给她道:“这个味道不错,来,你也尝尝。”
“我、我真的不饿……”紫芝又是下意识地摇头,婉拒道,“这是殿下的早膳,我如何敢僭越……”
“你小小年纪的,头脑怎么如此古板?”李琦不禁微微一笑,不由分说地把那香喷喷的糯米团子直接递到她唇边,“就算不饿,尝一口又何妨?”
紫芝拗不过他,只得红着脸低头咬了一口,一尝之下只觉得那糯米清香甜软,里面的糖馅儿入口即化,果然好吃极了。细细咀嚼后更是满口余香,小姑娘欢喜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忍不住又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大口,而这一次,她的唇却不小心碰到了他指尖处温暖的肌肤。
“哎呀——”紫芝不禁一声低呼,刹那间仿佛触电了一般,一颗溢满了甜蜜的小心脏怦怦地狂跳着,脸颊滚烫,似乎想看他却又不敢看他,整个人都怔怔地呆住了。他的手指依然修长而温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糯米清香,这让她忽然想起一个似乎不太恰当的词——秀色可餐。
她的小嘴儿微微张着,唇角粘了一颗米粒儿也不自知,那副又呆又可爱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在树上觅食的毛茸茸的小松鼠。李琦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生辰那天,她大言不惭地打着“变戏法”的幌子,半哄半骗地吻了他的手,那个时候的紫芝小姑娘,可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害羞呢……想到这里,唇角不禁漾起一抹温柔笑意,他故意轻咳一声,拿着剩下的那半个糯米团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喂,你自己拿着行吗?我这样举着很累的。”
“啊?”紫芝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接过自己吃了一半的糯米团子,对他羞涩地一笑,吃完之后,她的小舌头轻轻一卷,灵巧地舔去了唇边的那一颗米粒儿。
李琦又挑了几样点心和小菜盛在碟子里,推到她面前道:“喜欢就坐下来多吃点儿吧,何必饿着呢?”
紫芝歪着头思忖片刻,想来此处也没有其他人在,便欣然一笑,在下首的位子上侧身坐了。这饭菜倒也平常,可不知怎么,二人的胃口似乎都突然变得特别好,没多久就把所有能吃的东西一扫而光。紫芝把最后的半壶酪浆分倒在两个杯子里,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根空心的细芦管,放在自己的杯子里饶有兴致地慢慢吸着。
“呀,对了……”小姑娘忽然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十分担心地说,“昨天听陈典正说,有人告发刘淑仪用巫蛊之术谋害陛下,抓了好多宫人去严刑逼问呢。淑仪娘娘是个好人,她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害她!淑仪娘娘她……她会不会出事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什么所谓的‘巫蛊’,不过就是那梅妃江氏使出来争宠的小伎俩罢了。呵,如此低劣的手段,也亏她想得出来。”李琦颇为不屑地轻轻一笑,伸手弹去落在衣袖上的一只小飞虫,“江采蘋倒是个色艺双全的才女,解音律,通诗书,只可惜论起心机手段来,却根本及不上淑仪娘娘之万一。”
“而且,昨天那场大火对淑仪娘娘也十分有利呢。不但能把那些所谓的‘罪证’烧得一干二净,而且还可以反过来攻击梅妃,说她诬陷不成、杀人灭口……”紫芝这才放下心来,随手收拾着桌上用过的杯箸碟盏,展颜笑道,“一说到淑仪娘娘,我就想起那年冬天她带我出宫,去松风楼吃的那个马家烧鸡,真是又嫩又香啊……唉,以后啊,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去那里大饱口福一番。”
“这有何难?”李琦朗然一笑,“下个月,灵曦就要出宫去城外的月轮峰修道了,肯定也得带上你吧?到时候找个机会,我请客,带你把长安东西两市的美食吃个遍。”
“真的?”紫芝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神采飞扬地筹划起来,“仅仅是东市,饭馆、酒楼就有百十家呢,若是一家一家地吃下去,足够咱们吃一个月了!嗯……不过呢,也不能总是让殿下破费,从今天起我就开始攒钱,到时候我也请你吃!”
“好啊。”李琦欣然颔首,眉目间的笑意似乎都要溢了出来,“若是你请客的钱还没攒够,我可以先借给你,不过,要记得还哦。”
紫芝一手托腮,一手拈着青色的细芦管喝着酪浆,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腼腆起来,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才说:“那个……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可就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想问,可又怕别人笑话我……”
李琦故意正色道:“你且说说看,我尽量不笑。”
“那……我说了。”尽管庭中并无旁人,可紫芝还是小心翼翼地四下里张望了一番,一双乌黑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她歪着身子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那天我听松风楼的客人说,那儿的马掌柜是个‘断袖’,我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那个……什么是‘断袖’啊?”
李琦才饮了一口酪浆,听了这话几乎笑得要喷了出来。
☆、第53章 月轮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三月里春意正浓,清风中溢满了微雨后的花草香。在百余名禁军将士的护卫下,一行车马迤逦驶出长安城南的明德门,太华公主李灵曦端坐于车厢之中,待马车在城外的月轮峰下停稳时,才掀开车帘好奇地向外看去。十五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走出那座恢弘肃穆的皇宫,此时置身于鸟语花香的山野之间,只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新奇有趣。
太华公主出宫修道为亡母荐福,翠微殿的宫人们自然也都跟随她一起同行。紫芝和念奴共乘一辆马车,这两个天性活泼的小姑娘一路说说笑笑,眉目间尽是因快乐而绽放出的明亮神采。二人手拉着手跳下马车,又在路旁随手采了几朵娇艳的野花簪在鬓边,这才匆匆赶到公主的马车前为她打起帘子。
月轮峰并不算高,举目望去,只见一条由石阶砌成的小径蜿蜿蜒蜒,直抵半山腰处那一座白墙黑瓦的道观,石径两侧鸟啼花落、林木蔚然,看起来自有一种别样幽趣。此处为月轮峰南麓,阳光充沛,花木繁荫,最适宜风雅之人修建山中别墅在此居住;北侧的山脚下是一条青翠的山谷,谷中繁花如海,溪水淙淙,倒是个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寿王李瑁一路护送妹妹出城,此时也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对从车窗中探出头来的灵曦说:“怎么样,我为你选的地方还不错吧?这月轮峰山明水秀,山上的白鹤观也是按照你喜欢的样式修建的,极为安静雅致,很适合你在此清修。”
灵曦扶着侍女的手缓缓下了马车,深吸了一口山中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笑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到了这月轮峰,我才算是真正读懂了陶渊明的诗。”
“把你平安送到白鹤观,我总算是大功告成了。”李瑁走在最前面,一边与妹妹说笑着,一边引着众人从石径处上山,“这里没有人管束你,在修道之余,你自然可以多出去放松放松,只要别玩得太过分就行。吃穿用度上若有什么不称心的,尽管派人回宫告知高将军便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灵曦一一答应着,提着裙裾轻轻巧巧地踏上了百余级石阶,随着哥哥走进白鹤观的大门。本朝贵族女子修道之风盛行,尤其是那些自幼养尊处优的公主、郡主,所居住的道观无一不极尽奢华,而灵曦此番修道意在彰显皇室子女之孝,白鹤观自然不宜修建得太过铺张,不过倒也布置得十分幽雅舒适。
见妹妹对这里甚是满意,李瑁这才放心离开。灵曦恋恋不舍地一直送他到大门外,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幽深林木中,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十八哥。”
李瑁止步回身,站在石阶上含笑问她:“怎么,还有事吗?”
“十八哥,以后……你有空的时候,就常来这里看看我吧,哪怕只陪我待一会儿也行……”灵曦微微抿着唇,低头沉吟,那犹带稚气的面庞如此清纯娇艳,而她眸中的寂寥却是一览无余,“自从十三岁那年,和阿娘赌气之后独自搬去翠微殿,我就真的……真的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十八哥,这月轮峰景色虽好,可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又有什么趣儿呢?”
“傻丫头。”李瑁复又走回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目光无比温和,“放心,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和你二十一哥永远都不会丢下你,若是我不得空,也会让他时常过来看你的。”
安顿好妹妹之后,李瑁这才下山骑马入城,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行至长安城东北角的十六王宅,一进寿王府的大门,就见自家的管事宦官冯铭恭恭敬敬地迎上前来。这冯铭大约三旬上下,说话略微有些结巴,虽不似府中其他宦官那样伶牙俐齿、善于逢迎,性情倒是难得的忠诚,故而十分受寿王倚重。李瑁将自己的马交给一位内侍牵着,又对冯铭吩咐道:“你叫人去准备一下,一会儿我和王妃要去后苑击鞠。”
“是。”冯铭答应了一声,有些迟疑地瞟了寿王几眼,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殿下,刘……刘淑仪刚刚驾临府上,因为您不在,现在正……正和王妃在内宅里说话呢,您看这……”
为了避免在主人面前露出口吃的毛病,冯铭说话时总是故意放慢语速,摆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来。然而尽管如此,李瑁听他讲话时还是很不耐烦,与往常一样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儿——淑仪刘澈虽曾是母亲武惠妃的亲信,又一直与弟弟盛王交情甚好,但与自己却并没有什么私交,况且刘淑仪如今身为嫔妃,更是深居九重宫阙之内,轻易不与外人往来……
想到这里,李瑁不禁倏然停下脚步,诧异道:“什么?你说刘淑仪?她到我家里来,是所为何事啊?”
“这个……臣也不甚清楚。”冯铭习惯性地挠了挠头,谨慎地回答,“不过,刚……刚才红桃姑娘去给王妃和刘淑仪奉茶,似乎听淑……淑仪娘娘说,是陛下要召王妃入宫觐见……”
父皇召见?李瑁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两道俊雅的浓眉不禁微微蹙起,还未听冯铭说完,就见妻子杨玉环从内宅匆匆走出,螓首低垂,容颜萧索,一见了他,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刘澈就跟在杨玉环身后,李瑁也无心与这位不速之客寒暄,只是上前挽住妻子的手,关切地问:“玉环,怎么了?”
“十八郎……”杨玉环哽咽难言,全然不顾还有外人在场,仿佛生怕失去他一般,张开双臂紧紧环住夫君的腰,然后满心依恋地将头轻靠在他的肩上,一语未尽,便已泣不成声。
“玉环,到底出什么事了?”李瑁十分担忧,心中隐隐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追问了几次她仍是不答,李瑁只得作罢,将哭泣的女子轻轻揽在怀中,低头一吻她鬓边的秀发,如同哄孩子一般温言道:“好了,别哭了,若是哭花了脸,变丑了可怎么办呢?”
“十八郎,其实……其实我是喜欢你的。”呼吸着他衣袂间熟悉的甘淡香气,杨玉环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然而不知为何,她反反复复只重复着那几句话,“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和你生气,反对你娶别的姬妾,也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只和你在一起……”
自成婚以来,李瑁从不曾在妻子口中听到过这样直率而深情的告白,一时不禁有些怔住了,然而,从心底涌现出来的不安感却愈加强烈。他强抑住心中波澜,微笑着叹了口气,低头在她耳边轻喃:“能听到你对我说一句‘我喜欢你’,我这一生,也总算是无憾了……玉环,你知道吗?其实,以前每一次我都不是和你真生气,我这个人就是骄傲惯了,总想着让你主动来找我和好,结果呢……”
杨玉环微微抬头看他,一双盈满泪水的眸子澄澈而悲哀,然而唇角却泛起淡淡的笑意,那样美丽,就像是一场触手即碎的梦。
“结果呢,你总是一连好几天都躲起来不理我,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李瑁爱怜地轻抚她的柔发,继续微笑着说,“也是,咱们俩的脾气都不太好,凑到一块儿的时候,就像是火折子点燃了爆竹……想想看,你都有多久没这样抱过我了?玉环,其实啊,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对我再温柔一点,嗯……就像现在这样……”
冯铭与其他侍从都已退避到远处,唯有刘澈仍盈盈立于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对忘情相拥的爱侣,眸光沉静无波,心底却漾起一丝淡淡的悲悯。杨玉环揉了揉哭红的眼睛,一只手紧紧抓着夫君的衣袖,仰起脸来对他说:“陛下要召我入宫……十八郎,我、我不想去……”
李瑁安慰地拍了拍妻子的肩,又侧首看向刘澈,问道:“依照惯例,今天并非命妇入宫朝见的日子,敢问淑仪娘娘,父皇为何要召玉环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