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若她求死呢?”景帝很担心。
狐之琬望着如今变得安静温顺的少女,唇角勾起:“这是最奇妙的地方。以她的心性,理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然而比起气节,她更想活下去。她不愿意死去,哪怕像现在这般活着。这是仍然能够拿捏她的重要原因。”
她并不是立即变成了现在这样。
起初她有过一段浑浑噩噩的时期,眼里看不见任何,耳中听不到任何,也绝不开口,她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大约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她就像狐之琬预料的那样,接受了现实,再也没有过任何反抗和抵触,只是不大理人,也不爱说话。
“她会一直这样?还有不到六年的时间,会不会生变?”景帝问。
“只要不给她其他刺激,应当不会有问题。”狐之琬很肯定地说:“这里须得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以防有变。不过为防万一,微臣会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一旦有任何苗头,便可及时扼杀。”
“一切就交给你了。”景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给朕盯着,朕不会亏待你。”
“请圣上放心,微臣必定不负所托!”狐之琬没有丝毫犹疑地应道。
景帝只是来看看千花的状况,没有停留太久,狐之琬送着他从大门离开,下午又处理了一些公务,用过晚膳便循着惯例去看千花。
他去得稍早了些,千花还在用膳。孟氏父子说她吃饭全靠哄,但如今全然看不出来了,侍女们站得远远的,她独自安安静静地吃着饭菜,筷子绝不会碰到碗盘边沿,仿佛一点点声响都是罪过。
狐之琬在一旁的榻上坐下,叫侍女给自己奉上茶水。观察她的言行举止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虽说她乖顺了几个月一直没有异常,但万事还是小心一点好。狐之琬自己便是个心思活络的人,自然要防着别人也同他一般。
狐之琬注意到有些菜她并没有碰过,便低声嘱咐侍女:“下次不要再上这些菜。”
“可是……这是依着常侍拿来的单子做的。”侍女犹疑道:“女郎并未说不喜欢,会不会只是今天不想吃?”
那单子是他从孟氏父子那里要来的,据说都是她爱吃的菜,但人总是会变的,包括口味。
“那盘什锦鸡丝,我见过三次,她从未有哪次动过。”狐之琬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喜欢不喜欢都不会说出来,只等别人发现。你们每日伺候她,连这点也注意不到?若下回再叫我发现你们这样疏忽,别怪我不留情面。”
侍女被吓到,赶紧伏地认错:“常侍息怒,是奴婢大意了,下回定然不敢了。”
“起来吧。”狐之琬淡淡道,瞥了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的千花。
她还在认真地对付饭食,丝毫也没往这边瞧。不多时她吃完了,放下了筷子,也不吭气,就坐在那里。直至侍女们伺候她洗手漱口,撤走了碗盘和案几,她才起身,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狐之琬。
那眸子清亮,没有什么神采,但也没有了先前的恨意,只等他发号施令。
“过来。”狐之琬抿了一口茶,说话时连眼睛也懒得抬。
千花便默默地走了过来,坐在他一旁的椅子上。她早已过了及笄的时候,但乌黑的长发依旧只编成一根长辫垂在胸前,没有簪起来。每回狐之琬过来,她都会有些不自在,低着头只顾揪着辫梢玩。
“手伸出来,我看看伤痕。”狐之琬命令道。
他说的伤痕,便是数月前剑柄留在她掌心的伤。她的皮肉娇嫩得很,当时便皮开肉绽,养了快一个月伤口才闭合好了,却留了疤。狐之琬虽对她无感,却也觉得女孩子身上留疤不好,便拿了宫里去疤痕的药膏每日给她涂着。
千花便乖乖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放在桌上,手心只剩淡淡的痕迹了,大约过不了多久就好了。狐之琬叫人取来药膏,亲自挖了些许,给她细细涂抹在手心里。
她个头娇小,手也小小的,真正是柔若无骨,且嘟嘟的手心娇嫩柔软。狐之琬偶尔会替她上药膏,柔嫩的手心捏着像幼猫的脚爪,很好捏。千花的眼睫微微颤动着,显然很想将手收回去,可她只是垂着眸子忍着,一声也不吭。
狐之琬明明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偏不如她意——横竖不怕她生气,因为她再生气,最终受苦也只是她自己。他涂完一只掌心,接着涂另一只。为了履行对景帝的承诺,别的同龄男子在外头花天酒地,他却只能在这里守着一个奶娃娃,憋屈得很,须得想办法自己找找乐子。
等她疤痕彻底消除了,大约就找不到借口了吧,他这样想着,又摁了摁软乎乎的手心。
千花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抽回了手,背在身后。她还是不抬头,弱弱地为自己的突兀辩解了一声:“痒……”
狐之琬原还指望着她说出什么义正词严的大道理来,诸如她曾说过的“无礼”之类,哪知她会说这个,顿时忍俊不禁。
自从她性格大变,脑子也变得单纯了许多。
“今日身上可有哪里不适?”他问,如今这是例行问询了。千花自从不大说话以来,有点小病小痛也一律不说,只默默忍着,有一回发烧了还在忍,若不是被侍女瞧出不对劲,只怕又要酿成一场大病。
但她只是不主动说话,若是你问她,她就会如实回答。
“脚疼。”千花果然乖乖回答,像是最听话的学生一般。
“怎会脚疼?”狐之琬又问。他觉得奇怪,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又没有走多少路,脚是怎么疼上的?
“从秋千上下来,踩到石子了。”她闷闷地说:“石子是尖尖儿的。”
狐之琬几近无语。“脱下鞋袜,给我看看。”他命令道。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仍然丝毫也没想到男女大防,千花于他就是个小孩子,不存在这些障碍。
长到这么大,千花从没自己穿过衣服,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我不会。”
狐之琬便抬眼看了看一旁的侍女。
侍女赶紧快步走过来,问千花道:“女郎哪只脚疼?”
千花便抬起了左脚,侍女替她除去鞋袜,只见和手一般白嫩的脚掌上被石子硌出一片淤痕。狐之琬看见那淤痕,心里想的却是这脚也嘟嘟的,不知捏起来和手心有什么分别。在他眼里,千花同一只猫儿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一片淤痕,不算什么大事,狐之琬便没在意,只叫侍女替她涂些活血的药膏了事。
“若再有哪里疼,便说出来,不要总是等着别人问了才说。”狐之琬也不知自己这是第几次说这种话了,哪怕没有用,也还是要说,说不定哪次她就听进去了呢?她从秋千上下来都几个时辰了,就这样一直忍着,一声不吭。
狐之琬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些小伤,而是她体内的蛊王。蛊王比她更娇气,有个三长两短直接要命,若是她感觉到了不适却忍着不说,耽搁了治疗的时间就不好了。
“哦。”她和往常一般乖乖点头应声,可狐之琬一看她平淡无波的表情,便知道她仍未往心里去。
她不上心,他和照顾她的人就只好多上心些。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本章又名“不合格的狐爹和花娃子的日常”=v=【画风好像不大对】
不好意思今天更新又来晚了……
☆、六公主
这种日子无可圈点,过了最初那段慎重的时间,狐之琬也渐渐松懈了些。她成日里不是蹲着看蚂蚁便是抬头看飞鸟,或者荡荡秋千,或者在池子边钓鱼,总都是些陪着的人也会觉得无聊的事,而且无论她做什么,最后一定连自己都无聊得打瞌睡。
以至于狐之琬哭笑不得地发现,每每在园子里看见她,十次至少有六七次能见着她阖着眼点头。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至少是叫人省心的。你将她丢在那里,不必管她,只需到了吃饭洗漱睡觉的时候去告诉她该做些什么了,她便乖乖地顺着你的意思去做。
唯一不省心的是,她有点什么小病小痛还是不吭气,非要让人去问才肯说。
“狐之琬,怎地最近都很少见你在宫里行走?”少女年约十六岁,样貌姣好,华贵的衣饰表露其不凡的出身,挑眉瞪眼的模样则毫不掩藏地展示着她不怎么好的脾气。
这少女是景帝的女儿,六公主惟月。惟月是李贵妃的女儿,也是景帝较为喜爱的女儿之一,时常在景帝跟前走动,与狐之琬很是熟稔。
去年围猎时这位公主因着顽皮,独自一人跑到林子深处,险些命丧猛兽之口,是狐之琬将她救了回来。自那以后,惟月便特别喜欢黏着狐之琬,只要她出现在这里,多半就要找狐之琬陪同她出去玩。
大部分情况下,狐之琬压根儿就不搭理她——作为陛下跟前的红人,他哪有那么多空。偶尔景帝被惟月缠得没法子,松了口叫他去作陪,他才不得不陪陪她。
先前为着千花的事,狐之琬泰半时间不在宫里;近来千花那边需要花费的心思少了,他在宫里的时间才又多了起来。
“圣上才赐了园子,有许多事情需要打理。”狐之琬随口找了个借口。他并不喜欢惟月,救她不过是随手的事,顺便在景帝跟前露露脸,可这少女正是思春的年纪,萌发了别样的心思,镇日里缠着他,烦不胜烦。
“说起这个,荷风素月那个园子我要了几回父皇也没给我,却随口就送你了。都这样久了,你也不摆个宴席邀请人家去看看么?”惟月气鼓鼓地说道。
荷风素月便是千花眼下住着的园子。景帝盛怒之下曾说要将建个铁制的牢笼将千花锁起来,不听话就灌能叫她听话的汤药,省得费那么多事。狐之琬慎重些,劝他还是好好养着她,兔子逼急了还要咬人,何况是养娇了的千花,将一个想求生的人逼得寻死就不好了。
景帝听从了他的建议,名义上将荷风素月赐给他,实则让他在那里看着千花。
荷风素月依山伴水,是个景致很好的园子,惟月先前确实问景帝要了几回,景帝没舍得给。不过眼下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想借机与狐之琬更亲近一些罢了。
“微臣尚未婚娶,无人相助打理,不便在荷风素月摆宴席,要叫公主失望了。”狐之琬开口便拒绝了她:“待日后微臣娶了妻室,必定邀公主前往。”
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直接,惟月气得直咬牙:“我不管,你自去想想法子,我近期就要踏访荷风素月。你要是无人能打理,本公主这儿有的是人。”
“微臣最近公务缠身,怕是没有空招待公主。”狐之琬仍旧不肯接招。这回不是借口,漠赫国大王子近期即将来朝,景帝将这件事交给了他,他近来忙得连千花也没空理,只叫侍女替他看着。
惟月却不管他是不是借口,一意孤行:“我去同父皇说,叫你不要这么忙。总之你好生准备着,待我选定了日子,你只管迎接便是。”
说着,她就往景帝所在的勤政殿里去了。
她说的话狐之琬全没放在心上,景帝能叫她去荷风素月胡闹才见了鬼。果然不多时,就见惟月哭着从勤政殿跑出来,路过他身边时,停下来含恨带怨地瞪了他一眼,抽噎了几声,见他毫无反应,恨恨地跺了跺脚,一扭身跑开了。
狐之琬微微垂着头等她走远,冷哼了一声,举步踏进勤政殿。
虽说一直有人盯着千花,她也未有过异常,一段时间没有亲自去看,狐之琬还是会觉得不放心,这日便早早将事情派给其他人,自己则骑了马回荷风素月。
刚出宫门不久,一个老人便将他拦了下来,那老人他眼熟得很,正是孟府的福伯。
失忆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他还记得,自然也还没忘记他们是怎样折辱他,狐之琬喝住了马,高高在上地看着福伯。
这个曾经体面的老人如今须发皆白,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看样子是着急坏了。
福伯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连连向他磕头:“请常侍放过老爷和公子吧!当时的事情是我的主意,和老爷公子无关,请常侍不要错怪了他们!”
狐之琬把玩着缰绳,似笑非笑:“老人家,我并不认识你,也不知你在说什么,更不识得你说的老爷和公子是谁。”
福伯是个机灵的,忙改口道:“是小的唐突了,小的是太常寺卿府上的管事。恳请常侍为老爷和公子说说好话,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常侍!”
不久前孟纶与孟随相继因祭祀乐舞失误被景帝下了大牢,听闻要问死罪,福伯打听到管着这桩案子的是个叫做狐之琬的散骑常侍,顿时明白了一切。
哪里是为着祭祀乐舞失误,分明是狐之琬挟私报复,私底下陷害孟氏父子。
可就算知道这些,福伯也没法子。这回出了事,孟氏族中多有人设法搭救,可不知狐之琬刷了什么手段,一贯看重孟氏的景帝竟不肯接见任何与孟氏亲近之人,任由狐之琬一手遮天。
福伯见景帝这条路子走不通,只好求见狐之琬,希望能让狐之琬放下旧怨。然而多少张拜帖送过去也无回音,宅子前的侍卫禁止他靠近,福伯还花了不少银钱打点与狐之琬素有来往的官员,可还是毫无用处。
无奈之下,老人只好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半路拦住了他。
“太常寺卿?”狐之琬苦苦思索,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是陛下叫我处理的那桩案子么?报歉得很,此事我无能为力。”
福伯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苦苦哀求:“求常侍指点一条明路,小的万死不辞!”
“并非我不指出明路,谒陵大祭这样大的事,太常寺卿与孟博士竟然出错,实乃对皇室不敬,任何人出面都救不了他们,否则往后其他人有样学样,岂不就乱了套么?”狐之琬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就一个意思:他绝不会出手搭救他们。
福伯心里当真是要绝望了。先是女郎离家出走,人还没找回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遇上老爷和公子出事,好好的一个家,眼看就要这么散了。
“常侍若不肯答应,小的便在这里长跪不起了!”福伯不想撕破脸皮,只好自己厚颜些。
“随你。”狐之琬冷冷道,踢了踢马腹,从他头上跃了过去。
失了忆的一叶是个敦厚老实的人,狐之琬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条命险些折在孟府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昔日在太常寺欺辱过他的音声人谁也没有逃过他的报复,太常寺卿与太常博士他自然也不会放过。
那日千花逃走了,景帝叫狐之琬去追,狐之琬问追回来以后将人送到来哪里,景帝原本的想法是千花依旧养在孟府——毕竟蛊王的事不好宣扬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孟氏父子好拿捏,对千花也熟悉,继续要他们养着比较稳妥,只要对千花看顾得严一些便是。
狐之琬却持了不同意见:“微臣昔日在孟府与孟千花稍有接触。她本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孟府父子既然对她这么熟悉,怎地竟然没发现她的异样?微臣听说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试图逃走了,两年前她也曾尝试出逃,在城门口被抓了回来。孟氏父子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并未将此事禀报圣上;这次若不是事情闹大了,只怕还要瞒着圣上。微臣以为,若不是孟氏父子出于血缘关系,对孟千花存了怜悯之心,便是他们再也控制不住孟千花了。便是叫孟千花依旧回孟府里去,只怕下回她逃了,就未必追得回来了。而圣上一再动用禁军去追捕她,迟早会叫不相干的人起疑心。”
景帝听了他的建议,便琢磨着该将千花放在哪里。
他原想干脆纳了千花作妃子,置在某个宫苑里,以避人耳目。狐之琬提醒他女人嫉妒之心的可怕之处,若真这样做了,只怕千花不消多久便香消玉殒,等不到二十岁。
景帝想不到其他法子,又要避人耳目,又要有可靠的人看着,这哪里容易办到?突地他灵光一闪,便想到赐个园子给狐之琬,叫狐之琬看着千花。
狐之琬哪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孟府没了千花这一层保障便可随意拿捏了,昔日他所受的屈辱便可尽数报复在孟氏父子身上。千花在他眼里虽只是个奶娃娃,在旁人眼里可是及笄少女,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总该考虑一下男女大防吧?是以建议景帝换人抚养千花时,他以为景帝也会怕他招惹了千花,绝不会考虑他。
可哪里知道景帝只当千花是个虫罐子,根本不考虑男女之防。
圣命难违,狐之琬这才不得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