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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9节

  “野种”二字一出,长孙媚儿花容失色,神情骇然。
  圣人本来颇为白皙的脸庞瞬间因为充血而泛红,眸中寒芒如刀,许久之后,才淡淡道:“不错,野种,这就是你们的想法。朕的血脉,在你们的眼中,不过是……野种!”
  这句话里所蕴含的意味很怅然,很悲哀,还有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愤怒与烦躁。
  “老臣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国相长叹道:“难道你以为这条路走得通?难道你以为,你在龙椅上坐了十七年,是因为你的出类拔萃?没有先帝所谓的传位诏书,你以为可以用什么名义承袭皇位?没有夏侯家拼了积攒几代人的力量倾力拥戴,你以为能坐稳这个位置?你想要抹去李家在大唐的痕迹,可正是因为李家给了你继位的名义,你才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你要剪除权倾朝野的夏侯家,可是如果没有夏侯家的权倾朝野,你以为那把椅子会稳固十几年而不被撼动?”
  国相双手颤抖,冷笑道:“李家的名义和夏侯家的力量,造就了大唐的一位天子,而你抛弃甚至要抹去这两家的存在,要以一个野种来延续你的江山,难道你没有想过,他凭什么能够坐稳江山?”
  他的语气没有愤怒,只有一股子沧桑与悲凉。
  “这世间最大的愚蠢,就是总有人高看自己,自以为没有自己,这天就要塌下来。”圣人淡淡道:“可是自古至今,王朝兴衰替换,多少帝王将相早就湮没在史海之中,但这江山如旧,并没有因为任何人的湮灭而有丝毫的改变。”环顾四周,平静道:“即使朕与国相化为尘土,这座宫殿依然会存在。”
  国相一怔,随即笑道:“不错,江山从未变过,变的只是坐江山的人。”
  “所以国相不必忧虑以后发生的事情。”圣人道:“坐江山的既然是朕,那么如何来处置发落这座江山,都是由朕来说了算。”
  国相点头道:“老臣确实不必再多忧心了。”微一沉吟,才问道:“圣人想要如何发落夏侯家?”
  “朕……是大唐的天子。”圣人平静道:“国有国法,朕要维护大唐江山,自然要维护国法,夏侯家该如何处置,自有国法来惩办。”看着国相,叹道:“你有一句话并没有说错,朕能够坐稳这江山,国相确实居功至伟,朕也没有忘记,你终究还是朕的兄长。”
  国相只是淡淡一笑,并无说话。
  “她被我送去了天池山。”圣人沉吟片刻,终于道:“朕知道她一定很孤独,所以国相如果前往与她为伴,想必她会很欢喜。”
  国相一怔,他当然知道圣人说的是谁。
  因为卫璧一案,作为圣人亲妹妹的成国夫人被卷入其中,圣人震怒之下,将成国夫人放逐到苏州的天池山永远圈禁起来。
  圣人的意思,分明是要将自己也送往天池山圈禁。
  这也许是圣人对夏侯家最后的仁慈。
  国相很清楚,自己被送往天池山圈禁,与死无疑,但这也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不过夏侯家的结局肯定会很凄惨,在大唐风光无限近二十年的夏侯一族,即将迎来灭顶之灾。
  “朕很倦了,对你如鲠在喉。”圣人道:“今日一别,此生或许永不再见,朕……会时常想念!”吩咐道:“媚儿,你送国相出宫,着刑部派人护送国相前往天池山。”顿了顿,才道:“派人告诉天池山那边,国相年事已高,需要好生照顾,任何人不得打扰国相在天池山休养,违者……杀无赦!”
  长孙媚儿答应一声,上前来,恭敬道:“国相,媚儿送你出宫!”
  国相却是跪倒在地,向圣人叩了三个头,尽最后一次臣子本分,被长孙媚儿搀扶起来之后,也不回头,出了小花园,守卫在小花园四角的四名太监之中,立时便有两名太监跟上前去,随在国相身后。
  出了御花园,国相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
  “长孙舍官,老臣走后,劳烦你照顾好圣人。”国相看向长孙媚儿,叹道:“由你照顾她,老臣很放心。”
  长孙媚儿恭敬一礼,恭敬道:“国相放心,媚儿会尽心竭力,其他的话……媚儿如鲠在喉,只盼国相多多保重。”
  第1190章 血雨
  灰沉沉的京都自正月初一半夜暴雨倾盆之后,连续四五天都是阴雨绵绵。
  京都一百零八坊一直封闭,正月里本是访亲走友的时候,但京都的人们却只能缩在家中,希望笼罩在京都上空的阴霾能够早点散去,那些大人物们的争斗可以尽早解决,不要牵累到平民百姓,虽然他们心中很清楚,大人物之间的争斗,流血牺牲最多的都是小人物。
  一些年纪大一些的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京都大街小巷充斥着刑部的衙差,在哀嚎痛哭声中,无数人被带去刑部大狱,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拉到菜市口干脆利落地砍掉脑袋。
  许多人还记得,那段时日,京都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持续了大半年都不曾散去。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时候。
  刑部的衙差们再一次出动,京都无数官员的家眷都被拖到了大狱,消息灵通一些的更是知道,京都又将迎来一场血腥的清理。
  只是让人们吃惊的是,这一次谋反的竟然是夏侯家。
  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人出自夏侯家。
  人们理所当然地认出,只要当今圣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夏侯家就稳如泰山,天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他们的地位,甚至有不少人很早就猜测,当今圣人膝下没有皇子,退位之后,是否会从夏侯家挑选子嗣继承大统?
  这样的想法不但市井之间有许多人私下议论,便是朝中官员也有许多充斥着这样的想法。
  江南之乱后,麝月公主的地位一落千丈,更多的官员更倾向于圣人可能会让夏侯家的人继承皇位,为此朝中更多的官员倒向夏侯家。
  可是谁能想到,江南之变过去也就半年,夏侯家竟然悍然谋反,而且在皇帝陛下的英武之下,叛军甚至没有坚持一天,立刻就土邦瓦解,夏侯家也是大厦即倾。
  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再次上演。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圣人对于违抗她的人从来都没有怜悯之心,即使是李氏皇族,也曾遭到了血腥的清洗,这一次对叛党的清理,凶狠程度绝不下于十几年前。
  刑部再次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刑部尚书卢俊忠能够平步青云,成为各司衙门官员谈之色变的角色,就是因为当年冲锋在前,成为圣人指哪咬哪的一条恶犬。
  近些年刑部已经沉寂不少。
  毕竟皇帝陛下希望的不仅仅是满朝文武的恐惧,拴好狗绳子,也是为了让群臣归心。
  秦逍在大理寺当差的时候,刑部和大理寺爆发了巨大的冲突,一度在大街上拳脚相加,宛若市井泼皮,虽然成为一场为人取笑的话题,但也因此让两大衙门水火不容。
  不过那次过后,群臣却也感觉到刑部曾经猖狂不可一世的气焰被狠狠打压,甚至有人觉得刑部可能再也回不到当初的风光。
  但世事难料。
  如今刑部又借着这次夏侯家叛乱为契机,卷土重来。
  刑部在行动,满朝文武却是噤若寒蝉。
  许多官员心中庆幸,幸亏当日没有卷入其中。
  这次遭受清洗的首先自然是当日直接参与叛乱的那些人,武卫军的将领大批落网,神策军以庄召阳为首的众多将领也都被逮捕入狱,当日跟着国相一起在城下摇旗呐喊的众多官员,自然没有一个能跑的了。
  此外被清洗的重灾区自然是户部和兵部两大衙门。
  这次为国相摇旗呐喊最多的便是出自这两大衙门的官员,刑部也在第一时间咬住了这两大衙门,大批的官员及其家属被逮捕入狱。
  虽然朝中大部分官员没有直接参与其中,而且一开始也心存侥幸,但很快众人的心也沉了下去,特别是与刑部有些嫌隙的衙门,例如大理寺,衙门上下一片黯淡。
  卢俊忠睚眦必报的性情,满朝皆知。
  当年圣人登基之后,直接出面反对圣人继位的官员们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而没有直接参与的官员,也大批被刑部拉下水,对刑部来说,你有没有参与叛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刑部想不想要让你好看。
  其他衙门倒也罢了,大理寺却是继户部和兵部之后,满衙门官员最惶惶不可终日之众。
  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刑部衙门不分日夜,连续几天都是传出凄惨无比的声音,经过刑部衙门附近,那些宛若从地狱发出来的凄厉之声,只让人毛骨悚然。
  卢俊忠却很享受这样的声音。
  此刻的卢部堂,再一起意气风发。
  他对自己之前的选择佩服的五体投地。
  国相召集朝中官员前往议事的时候,卢俊忠权衡再三,并没有参与其中,在这种叛乱之中,刑部异常忍耐地保持了沉默,现在回过头去看,卢俊忠庆幸之余,后背也是直冒冷汗。
  当时只要稍微软一点点,跑到国相府去,那么自己肯定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现在被审讯的肯定是自己,而自己的位置肯定也会被其他人所取代。
  这世上从来不缺酷吏,多少人内心深处想着取自己而代之,卢俊忠心知肚明,但是他却清晰地明白,要想在这个位置上坐稳,自己头上就只能有一片云彩,那片云彩在宫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死心塌地的效忠宫里,自己的地位就不可撼动。
  “兵部左侍郎邓太初交待,太仆寺少卿梁泉虽然当日并未出现在城下,但却参与了谋反。”一名刑部黑衣官员手拿着文牍,向卢俊忠恭敬回禀道:“梁泉对邓太初承诺过,太仆寺在郊外的马场蓄养了五六百匹上等战马,只要夏侯元稹需要,他随时可以提供,也就是说,梁泉是准备向叛军提供战马。属下已经着人去传唤梁泉问话。”
  卢俊忠抚着颌下鼠须,微微颔首,不无得意之色。
  数年前,太仆寺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了十几匹西域宝马,卢俊忠一眼相中其中的两匹,不好直接开口,令人请了梁泉一顿饭,暗示梁泉将那两匹西域宝马以调度给刑部的名义送给自己。
  孰知梁泉声称那两匹马已经被人看中,最终没能落到卢俊忠手里。
  卢俊忠虽然并没有怎样,但心中却已经记下了这笔仇。
  这次有了机会,大肆清洗叛党之余,却也是取出自己的一分秘本,按照秘本中记载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拉进来。
  “给叛党提供战马,罪无可赦。”卢俊忠端起茶杯,慢条斯理道:“此等凶恶之徒,必要彻查。子本,梁泉这案子,你亲自过手,不要让我失望。”
  那官员自然明白部堂大人的意思,忙道:“部堂放心,这桩案子,属下定然办得滴水不漏。”随即凑近上前,低声道:“户部右侍郎白正信的堂弟昨晚过来探监,下官问询了几句,他想见一见部堂。”
  “见我?”卢俊忠淡然一笑,悠然道:“他准备花多少银子买命?”
  “他说只要能放过白家,白家愿意送上十万两茶水银。”官员低声道:“属下没有直接答应,不知部堂是否愿意见一见?”
  “十万两?”卢俊忠抚须笑道:“不少了。在户部当差,这油水可真不少。如果我记得没错,白正信是四年前被夏侯元稹提拔为户部侍郎,短短几年时间,白家暗地里置办了多少产业,那是羡煞旁人啊。”
  官员忙道:“部堂,您的意思是可以见一见?”
  “若真见了他,咱们这身官服就不用穿了。”卢俊忠脸色一沉,冷笑道:“子本,跟了我多年,看来你还有许多东西没学到,平日里多学学东山。白正信若是其他衙门,那倒好说,他可是户部侍郎。当年成国公赵家被剪除之后,户部就一直在夏侯元稹的手里,整个户部衙门上下,每一个人都透着夏侯家的味道,那白正信几日前还随着夏侯元稹一起跑到城下摇旗呐喊,这样的人要是能放过,谁都知道是咱们做了手脚,到时候宫里追究下来,咱们还要不要活命?”
  那官员身体一震,汗颜道:“是属下愚钝。”
  “白家一个也不能放过。”卢俊忠道:“之前我已经和你们说过,户部和兵部卷入进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能手下留情。”
  “属下明白了。”官员眸中显出凶狠之色,“属下亲自查办白家,定让白家鸡犬不留。”
  卢俊忠冲着门外看了看,这才向那官员招手,官员贴耳过来,卢俊忠道:“白家要拿银子救人,你以传讯为由,将白正信的堂弟传过来,告诉他先拿银子过来。十万两不成,我盘算过,白家倾尽全力,定然能挤出二十万两,收银子的时候,务必谨慎,不要留下任何痕迹。银子一到手,立刻将那人重刑伺候……!”眸中显出狠厉之色,悠然道:“刑部衙门里撑不过刑罚的人多了去,不多他一个。”
  官员心领神会,还没说话,就见外面传来声音:“部堂,属下求见!”却正是刑部侍郎朱东山的声音。
  “你先去吧。”卢俊忠挥挥手,示意那官员退下,这才叫进朱东山,开门见山问道:“那边情势如何?”
  “已经让仵作细细检查了尸首。”朱东山上来拱手道:“他们说找遍了整个军营,都不见左玄机的首级,但那具尸首确实是左玄机的衣裳,除夕夜里,左玄机就是穿着那身衣饰参加酒宴。”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仵作也检查过那里,确实是净过身的,宦官无疑。”
  第1191章 退路
  卢俊忠抚须道:“左玄机死于何人之手,可有确定?”
  “除了左玄机,当日被杀的还有校尉赵河,另有几名相府的侍卫。”朱东山解释道:“以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当日庄召阳在军营策动了叛乱,赵河带人囚禁看守左玄机,等到神策军进京之后,有刺客出现在军营,谋刺了左玄机。”
  “左玄机是神策大将军,据我所知,他与朝中官员极少往来,一心治军,并无什么生死仇家。”卢俊忠缓缓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左玄机的修为也不弱,一般刺客根本杀不了他。”
  朱东山点头道:“确实如此。都说左玄机修为不浅,不过这人深藏不露,到底是什么境界,也无法肯定,不过应该是中天境。”
  “一位中天境的大将军,朝廷重臣,军中猛将,谁敢轻易对这样的人物下手?”卢俊忠淡然一笑,道:“这桩案子其实很容易侦办,只要找准杀人动机就好。”
  朱东山道:“若论杀人动机,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庄召阳。”
  “哦?”
  “庄召阳是神策军的副将,在神策军中,只有左玄机一人在他之上。”朱东山轻声道:“部堂,如果这次叛乱得逞,被国相……嘿嘿,被夏侯元稹掌控了朝政,庄召阳功劳卓著,自然会受到提拔。”
  “那是自然。”
  “国相叛乱成功之后,必然会将京城内外的兵马都控制在手里,要掌握神策军,将庄召阳提拔为神策大将军,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朱东山道:“不过左玄机这些年领兵有方,在神策军中威望极高,也并无有过错。”随即压低声音道:“圣人登基之后,神策大将军一直都是由宫里的人担任,只要左玄机还在,国相想直接将庄召阳提拔为神策大将军,只怕军心不服,甚至生出其他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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