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有......有......”
  “有有有,有你个头啊!”刘三见小马那哆哆嗦嗦的怂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招呼在他脑门上,“你刘大爷每次说你都当耳边风!走走走!时辰到了,还不快去关城门!”
  “有鬼......鬼......”小马嘴张张合合折腾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只吐出来硬邦邦的两个字。
  “出息!”刘三骂骂咧咧,“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有鬼也是假......假的......”
  刘三这下说不出话了。
  城门外,古道上,有个女子一身广袖长衣,正踏着月色迤逦而来。青色的伞,青色的衣,月色凄迷的当下,她左手挽着一只暗红色食盒。食盒上漆色包浆很漂亮,盒盖上是金漆绘才子佳人的漆画,周边饰一圈花枝纹。
  不对啊,他为什么能瞧这么清楚呢?
  “哇啊!”刘三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跳而起,“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了?!”
  不对啊!
  这女子明明之前还在百丈开外,一路行来连衣服都没动过,可见走得很慢才对,怎么眨眼间就到身边了呢?莫不是......莫不真是鬼不成?
  刘三犹自不信地揉了揉眼睛:翠竹的伞柄,青色的伞面,伞下一张清秀的脸。刘三不受控制地瞄了眼地上:月色明亮,将女子纤细的身影拉得更加细长柔美。
  哦,有影子......
  有影子那就是人,不是鬼啦!
  刘三暗暗松了口气,抬头再看那女子:星眸如水,琼鼻如玉,真是张秀丽的脸!此时此刻,这张脸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红唇微动,“请问小平山怎么走?”
  “沿大路直走,看到翠御斋后右拐,然后走到底就能看到。”刘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话完愣了愣,暗骂自个儿也没出息,“你要去小平山?”
  女子点了点头。
  “可是......”刘三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觉得这七月的晚风竟然冷飕飕,激得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冷战,哆嗦道,“可是那是坟场啊。”
  青衣女子早已飘然远去,只有软软糯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可是我要去那儿给人送汤......”
  ☆、第3章 阴司孟婆
  七月半,坟场。
  月色照在猩红的鲜血上,看着它从这具尸体的胸口滑到另一具尸体的指尖,一路游弋,最终停在一双绣花鞋前。
  绣花鞋的主人是个着青衣的女子,她身边站着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男人们身受重伤,却站得笔直笔直,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正在向女子说着些什么。
  声音低哑,只有近了你才能听清。
  “孟婆大人,属下乃查察司大人御下暗探,此次任务已成。”
  女子闻言点点头,看着这满地横尸叹道,“看来先生早有安排,今日这碗孟婆汤要浪费了。”她又指了指不远处那对至死也不愿分开的老人,心生敬意。
  温柔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也。在这死气弥漫的坟场,那个备受江湖人推崇爱戴的武林盟主,就这样拥着自己的爱人含笑而去。
  “杜九之死非同小可,你们小心善后,尽量不要损了两位前辈的遗体。”
  “是!”
  孟婆离开坟场就直接回了阴司总舵,她从来不信高傲的罚恶司大人会耐心地在十里亭等人。果然,在去找崔判官的路上,她遇到了回来已久的罚恶司。
  “阿四,你任孟婆已有一年,却仍不及青狸的一半。你可知稍有不慎,任务就会坏在你的手上?”
  “刑关,我知道了。”阿四应道。
  阴司在江湖上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一般人只知道阴司替人办事。只要你给得了阴司感兴趣的东西,无论烧杀抢掠,还是治病救人,阴司必让你得偿所愿。而阴司到底在哪里,共有多少人,如何达成交易,知道的人却少之又少。
  其实阴司由四大判官主事,罚恶司刑关主要负责击杀,善赏司规仪负责内训,查察司天眼负责暗探,而崔判官统领全盘。至于孟婆一职,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天南地北地送药。那药,名为孟婆汤,配合相应的行针,便可永远抹去人的一段记忆。这也是为什么阴司近几年动作连连,却很少有人清楚细节的原因。而眼前的罚恶司刑关,面白如玉,浓眉如墨,虽然一向行事狠辣霸道,其实还只是个高傲的弱冠少年。
  又是这样子,又是这副样子!
  刑关见这女人忽然间眼神呆滞,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就忍不住胸口疼!这女人平时看着挺机灵,却总会莫名其妙地走神。阴司不养无用之人,每个人都是经过层层选拔,通过严酷的考验后才能正式进入阴司,而这女人却是个例外。他刑关从来不把阿四放在眼里,就算是先生他亲自......
  “那我先去崔判官那儿复命了。”阿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腹诽。刑关闻言,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口气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阿四也不在意,相比杀场上的刑关,这个时候的刑关已经是可爱温柔到极致了。还记得她任孟婆后的第一次出任务,只要一人一碗孟婆汤,顾家庄上下五十六口人其实都能活下来。然而事出突然,药汤根本不够,阴司派出的人手除了她和刑关又全军覆没。刑关一怒之下,提着一口长刀,一人一刀,刀刀毙命,将顾家庄杀得干干净净,连昏死过去的八十岁老太太都没放过!那种杀戮,简直是死神附体,恶魔重生,最后竟生生将紫袍染成了黑袍。
  思忖间,阿四已经踏入了阎罗殿。
  阎罗殿乃阴司重地,等闲之人不能随意进出。此时殿内上首坐着一个老年人。此人其貌不扬,气质平平,浑浊的眯眯眼,倒吊的扫把眉,大脸正中一颗酒糟鼻。如不是他红袍加身,腰间又挂着那支判官笔,估计丢在人堆里,就跟那路边卖茶叶蛋的老头子没啥两样。
  可他就是崔判官,统领阴司上下,刺杀当朝元老,灭四大世家满门,逼杀武林盟主,搅起一番腥风血雨的崔判官!
  “阿四,你回来了。”崔判官慈眉善目地问道。
  “是。”
  崔判官不像其他判官一样有名字,因为大家只叫他崔判官,也许也是有名字的,只是叫久了崔判官反而把真名给忘了。
  “阿四,你进阴司三年了吧?”
  阿四不知崔判官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能答道,“回崔判官,阿四三年前到阴司,养伤一年,伤好后在查察司呆了一年,去年此时任职孟婆。”
  崔判官点点头,道,“先生立下的规矩,凡入阴司者,完成三十六个任务,便可自行选择去留。阿四,你已经完成了三十三个,只剩下最后三个了。”
  崔判官嘴上说着,眼睛却没离开过阿四的脸。只见对方脸色平静,才满意地暗自点头,问道,“你虽然比不上青狸,但做事很尽心,也算对得起当年先生对你的救命之恩了。阿四,可有什么打算?”
  阿四一愣,打算,当然是有的。
  阿四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身受重伤,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她失忆了。
  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今年几岁,有无亲友,甚至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这时,这位笑眯眯的崔判官出现在她面前。他告诉她,她受了重伤被扔在野外,是先生将她带了回来,还花了不少心思将她救醒。最后,他说,“既然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也未必是坏事。你是先生初四那天将你救回来的,那就叫阿四吧。”
  让人奇怪的是,阿四后来从别处得知,自己被救回阴司并不是初四,而是初九。她还曾因为疑惑问过崔判官,可崔判官只是朝她笑笑,并若有所指地回答,“不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如果哪一天你不想做阿四了,那就去问问先生吧,也只有他能回答你。”
  可是先生并不是这么好见,阿四敢肯定,整个阴司见过先生的,恐怕不会超过五个人。
  阿四每次看见别人喝下孟婆汤都会觉得很惋惜,她始终觉得,没有记忆,那就和流亡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崔判官问她有何打算,其实,她的打算从来没有变过。
  她必须顺利完成三十六个任务,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见到那个从来只出现在大家口中的“先生”。而只有那位先生,才能帮助自己找回记忆!
  阿四猛然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她抱歉地朝崔判官笑了笑。“阿四,想见一见先生。”
  崔判官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甚至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这是你下一个任务。”
  说着,递过一张红色的手笺。“回去再看吧,这个任务很特别,和前任孟婆青狸有关。阿四,及早归来。”
  青狸,这是阴司的另外一个特例。
  阴司里的任何人,只要完成足够的任务数量,便可自行选择留去。但事实上,阴司接的交易都不简单,大多数人都死在了执行任务的路上。而少数活下来又选择的离去的,必须饮一碗孟婆汤,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并且离开了阴司,却并没有被抹去记忆。
  这个人,就是前任孟婆——青狸。
  青狸是阿四在阴司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彼时她刚上任孟婆,一个毫无武功内力,只会些许轻功的女人,背地里被太多人诟病。而青狸非但没有嘲笑欺负她,反而耐心指教。久而久之,两个人越走越近,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骄阳似火,热得人喘不过气来,连阿四都忍不住躲到葡萄架下偷懒,青狸却精神奕奕,劲道十足地拉着她聊天。
  阿四并不知道青狸第二天就要离开阴司,也记不清她们那天具体聊了哪些,但她对青狸最后的笑靥记忆犹新。
  阿四问她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青狸当时正往嘴里塞葡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葡萄太甜。她梨涡浅笑,顾盼间姿容生辉。
  “我要找到木言之,实现我们曾经的承诺。”
  想到青狸,阿四忍不住满眼含笑。离开近一年,青狸她还好吗,是否完成了她的诺言,是否找到了她的木言之?
  阿四一边想着,一边打开手笺。手笺呈血红色,一如既往的精美。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却如扑面而来的一盆冰水,将阿四浇了个透心凉。
  手笺上只写了四个字:
  救木言之。
  ☆、第4章 春风渡口
  风城的春风河是一条远近闻名的情人河,它呈东西走向,贯穿整个古城。春风河有个更加有名的渡口,名叫/春风渡。春风渡河舫竞立,灯船萧鼓,不但孕育了不少风流佳话,还是风城的繁华地段。
  阿四正陪着青狸在春风渡等人。她们来得太早,早得连春风渡都还没睡醒。
  天将亮,却还未亮。
  “青狸,你重伤未愈,何必非要亲自来接人?如今这种境况,你更应该照顾好自己,你看看自己......”心里憋了太久,阿四终究没有忍住。“青狸,木惊天虽然是风城城主,但你出身阴司,何必生生受此屈辱!他实在太过狠毒,这一身鞭伤尚可慢慢调养,胸口那一掌却是损了你心脉,再此下去,你......”
  阿四三天之前就赶到了风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暗探收集木言之的近况。陆家大小姐莫名死在闺房,据说被开膛破肚,肠子从床上一直拖到地下,面容俱毁,死相十分之惨烈。案发后,有人指认木言之曾在陆小姐的小院外徘徊。木言之虽是风城的少城主,却也因为凶案在百姓之间传开,造成骚动,陆家又乃城中首富,于是城主木惊天大义灭请地将儿子丢进了大牢。
  至于青狸,阿四从来都没有想到,那个梨涡浅笑的青狸,竟然落魄至斯!面庞消瘦,衣带已宽,长期的伤痛压得她脊背微佝。
  青狸此时额头已见汗珠,却仍是倔强地站着,摇头道,“阿四,木惊天不但是风城的城主,还是言之的父亲。”
  阿四忍无可忍,“青狸,枉你曾在阴司纵横多年,竟也如此迂腐!你快醒醒吧!木惊天是木惊天,木言之是木言之,更何况木言之早已弃你而去,非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你这是何苦?”
  “阿四,我不爱听这些。”青狸闭了闭眼,僵硬道,“阿四,阴司这次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救木言之,你身为孟婆,不要忘记自己的职责。”
  阿四被堵得哑口无言,气道,“我是阴司的孟婆,但也是青狸的姐妹!”
  “既然是我的姐妹,”青狸坚定地说,“那么阿四,你一定要帮我救言之。”
  “言之言之,你心里只有木言之,但是他木言之是怎么做的?青狸,他准备要和那个陆家大小大婚!你自己也说了,亲眼看见他和陆双双在春风渡相会!”阿四用手指了指两人站着的地方,“青狸,就是在这个地方,木言之和另外一个女人卿卿我我......”
  “够了!”青狸大喊,急喘了几口气,痛苦道,“言之不会的,那是他之前喝了孟婆汤,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她言辞间明明惊惶不定,却又固执地不肯相信。阿四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于是掩饰般地将眼神放到河面。
  天刚破晓,有一缕微光正照在宽宽的水面上,阿四就是在这时听到了水声。须臾,一只木船破雾而出,船桨规律地摇动,划出一圈圈漂亮的涟漪。船只乌黑,并不很大,船头隐隐站了一个人。
  白衣长衫,迎风而立。
  青狸精神一振,“来了!”
  她欣喜异常,竟是与阿四重遇以来第一次笑了起来。
  阿四见状不解道,“青狸,此人是何来历,竟能让你如此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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