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

  闻言祠堂里站着的李氏族人纷纷诧异地抬起头来,心说:这族谱排位顺序怎么不是按辈分从高往低,而是按房头来了?
  不过看到正前方的族长李丰收和李贵林都是一身城里读书人才穿的玄色长袍,庄严肃穆,不同以往。李氏族人便都没有说话。
  看到长袍,族人们想起来了——这李贵林可是族里最厉害的读书人!
  所以,族人们禁不住想:这按房头排族谱没准是城里人的法子,如此且先听着吧。
  横竖这族谱怎么排都得按辈分和长幼有序来——难不成换成按房头排就能把长辈给排到晚辈后面去?
  故而大部分族人看李丰收看读完《大房世系》,又改拿《二房世系》后复又低下头去听李丰收接着念:“
  二房三世元嫡长孙李满垅元配孙氏二子——元嫡长子李贵金、元嫡次子李贵银;
  二房四世元嫡长孙李贵金元配周氏一子——元嫡长子李兴庄;
  二房五世元嫡长孙李兴庄尚未婚配;
  二房三世元嫡次孙李满坛元配季氏儿子——元嫡长子李贵鑫、元嫡次子李贵畾;
  二房四世元嫡次孙李贵鑫元配张氏一子——元嫡长子李兴旺
  ……
  二房四世元嫡四孙李贵银元配林氏一子——元嫡长子李兴文”
  听到族长李丰收宣读的族谱里李贵金和他儿子李兴庄的位次还在他亲二叔李满坛之前,李满囤吃惊地再次抬起了头,心说:这是个什么礼数?
  刚听到“元嫡”两个字的时候,李满囤便知道李丰收今儿确是把“元嫡”单独排班,但李满囤却是没想到李丰收这回会这么大胆,竟然把长房长孙的排位置于一众叔叔之上!
  族里大部分人都有与李满囤同样的疑问,祠堂里立刻嗡嗡起来。
  李春山听到声响,提起拐杖“咚咚”地敲了两敲,众人看李春山也是一身深色长袍,威严较往日更甚,议论立便低了下去——大节下的,谁都不想在祖宗牌位前吃拐棍。
  看来是族老们预先商量好的。见状李满囤禁不住搁心里合计:若按二房这个位次排法,他儿子贵中的名字在族谱里的位次就不止在贵雨他们之前,还将列在满仓、满园前面了?
  如此,真是太好了!
  果然没一刻,李满囤便看李丰收换拿了《三房世系》念道:“
  三房二世元嫡三子李高地元配陈氏一子——元嫡长子李满囤,
  继配于氏二子——嫡次子李满仓、嫡三子李满园;
  三房三世元嫡长孙李满囤元配王氏一子——元嫡长子李贵中;
  三房四世元嫡长孙李贵中尚未婚配;
  三房三世嫡次子李满仓元配郭氏三子——元嫡长子李贵雨、元嫡次子李贵祥、元嫡三子李贵吉;
  三房三世嫡三子李满园原配钱氏一子——元嫡长子李贵富;
  三房四世嫡长孙李贵雨元配郭氏未婚无子;
  三房四世嫡次孙李贵富尚未婚配
  三房四世嫡三孙李贵祥尚未婚配;
  ……”
  果然如此!听到自己想听的,李满囤禁不住裂开了嘴。
  李满囤心中喜欢,李满仓却是心中凄苦——城里卖菜半年,李满仓已然知晓城里氏族的长房长孙因为可替父亲为爷奶服丧的缘故,于族中地位尊崇——排位高过所有叔叔。
  李满仓没想到族长李丰收重排族谱会按着城里的这条规矩来!
  李满仓心中憋屈,但却无可奈何——族长也是长房,今天他的排位也越过了他两个叔叔,即他爹李高地和他二伯李春山去。
  故而只要他二伯和他爹不说话,他便啥也不能说!
  李满园也是没想到族谱里李贵中会越过他哥和他去——刚他只顾盘算今儿贵中单独排位后一会儿午饭他当得如何跟他哥说话,故而竟是没留心二房的排位,以致李丰收念到他爹这房人了,他才留意到这侄子排位越过叔叔们去的情况。
  李满园下意识地看向他爹,却见他爹一脸平静,然后看他哥,他哥也是埋头不语——显见得两人早已知情。于是李满园也压下心中的惊疑,继续往下听——他爹他哥都不出头,李满园想:那他也不会出头。
  横竖家已分好了。他不管排前还是排后都不会再多不出一亩地来,而且他儿子贵富也是怎么排都排不到长孙——如此,他又何必担着招他大哥不高兴去争个虚名排位呢?
  至于元嫡不元嫡,李满园嗤笑:谢家十三房就大房一房元嫡,其他十二房人还不是一样的娶妻纳妾生儿子,生的比所谓的“元嫡”还多得多!
  李高地早在李贵中刚出生就接受了将来由他给自己摔盆的事实,故而对于这回重修族谱时李丰收将孙子贵中在族谱里的位置排在满仓、满园之前,李高地没费力地便就接受了——俗话说“礼出大家”,李高地想:谢家既是这么编排长房长孙的排位,那族长依葫芦画瓢照着编排也是没错。
  何况他先前分家把长子满囤分出去已经寒了满囤的心,现若再连个虚名排位都不肯给满囤儿子,满囤怕是得抱怨死自己——如此将来他和贵中给自己操持后事时不用心可如何是好?
  李高地现虽分家跟次子满仓过,但后事却还是要着落在长子长孙身上,不然等陈家人打上门来要理,族长也得跟着低头赔罪。
  李贵雨先已预感到李贵中这回进族谱的排位会在自己之前,但却没想到李贵中的排位竟是连他爹都越过去了,一时间也是心神激荡——果然是《增广贤文》里说的,李贵雨愤懑地想:“人生只能自拼搏,且莫与人说奈何。……雪中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亲朋厚友勿全靠,世情更比浮云薄”。
  先前与自家交好的族长一家,现为了抬举他大伯儿子贵中,往死里踩他家不算,竟是把一族所有非长子都给踩了——简直是丧心病狂!
  念好各房人口,李丰收又告祖宗过去三个月族中在室女婚嫁情况。
  “……
  三房三世元嫡长孙李满囤元嫡长女李红枣适雉水谢氏长房四世元嫡长孙谢尚,为雉水谢氏长房四世宗妇;
  ……”
  虽然这世女子不上娘家族谱,但在记载父亲的生平页里也会留下名姓记录——故而女儿嫁得好,也是父亲的荣光。
  听着李丰收的念告,当下族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集到了李满囤身上。
  谢子安万两下聘,李满囤万两做嫁的故事早已传遍全城。
  族人虽多觉得李满囤嫁女左手进右手出,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但此刻听到李丰收于香烟缭绕中的念诵还是禁不住心驰神往——也不能全说是空欢喜,族人们想:虽然此番李满囤于钱财上全无进益,但他教女有方的好名声,不只今日可告慰祖宗,而且往后有族谱做据,得后代万千子孙敬仰却是一定的了!
  不用听李丰收念诵,李满仓也知道现族里适龄女孩中只李玉凤一人还未下定,故而当下难堪得不敢抬头——俗话说“好女不愁嫁”,李满仓想:玉凤比红枣和族里刚定亲的两个姑娘都年长,偏却还没说上人家,真是丢死人了!
  祠堂祭祀结束,李氏族人围住李丰收一番询问,至此李丰收方才如李满仓所料想的那样解释了一回原委。
  族人听了,也就罢了——毕竟大部分人都是一奶同胞,且原就有分家长房拿大头七层的先例,故而问过就算。而对于小部分,比如类似李高地续弦了人家,因为人口少,根本翻不出大浪。
  接着便是合族上坟烧纸。
  因这回李满囤给他爷奶准备的各种纸扎堆满了坟头的缘故,故而所有族人,连族长李丰收在内,都得让李满囤先烧——他不烧,旁人都没地烧。
  李满囤也没想到他在城里纸扎铺子见样买样瞎买一气还能有如此效用,当下也是颇为意外。
  但事已至此,李满囤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上香祷告了一回后方按照店家的嘱咐先烧了几个元宝给野鬼做买路钱,随后又烧了一条大纸船、两顶轿子和四辆马车做运输工具,然后才堆到一处的金山银海摇钱树聚宝盆田宅房屋金童玉女……
  族人多是头回看这许多花样的纸扎,一时不免指指点点挨得极近。
  但等火点着后,长长的火舌瞬间吞噬掉原先五彩缤纷的纸扎,于火光中只留下纸人、纸屋等里面做支撑的竹竿。然后转眼功夫火红的火焰又烧透了竹竿,从火中爆出“噼啪噼啪”地声响不算,还向四周围炸出一溜溜的火星,直把周围看热闹的族人唬得“啊啊啊”地后退了好几步。
  一时火尽,族人意犹未尽地一边议论着“满囤孝顺,给他爷奶烧这许多的田宅钱仆”一边自烧了纸,然后不免再去李满囤他娘陈氏坟头又看了一回烧纸。
  对于李满囤这回给他娘陈氏烧了跟他爷奶一样排场体面的纸扎,李高地倒是乐见其成——他不必担心将来到了地下没有田地房屋了。李高地高兴地想:刚他可瞧见了,那纸糊的田地房屋里都盖着十殿阎罗的鲜红大印呢!
  山上下来,李高地当着人高声道:“满囤、满园,今儿中元节,你两个跟我家去吃晌午饭!”
  “暧!”李满园一听就应了,然后道:“爹,贵富跟你先去,我家去叫了钱家的一会儿就来!”
  目送李满园走远,李满囤方才笑道:“爹,王家的和贵中现在做双月子,故此今儿午饭便只我一个人来!”
  李满囤绝口没提回庄子接红枣来吃饭的事,李高地想想也就没提。
  红枣不来虽是可惜,李高地想:但玉凤的事才过去没几天,满囤心里有气也是自然。满囤今儿能来已是看他脸面,如此倒是不能逼迫太过。
  听到门响,透过厨房窗户看到李满囤跟着李高地前后脚进门,郭氏立压低声音嘱咐灶后烧火的李玉凤道:“玉凤,你大伯来了,你可记得别再出厨房现眼,听到了吗?”
  “知道了,娘!”李玉凤闷闷地应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自七月初七李满囤上门请客后,李玉凤虽不必再担心被族长拉去填塘,但却感受到了家人的疏离和嫌弃。
  比如七月初八,她娘跟她奶自她大伯庄子家来后就请了族长伯娘来家帮忙裁衣裳。
  李玉凤看她奶拿黛蓝色细布帮她爷裁了一件长袍和一条她自己的裙子,然后又拿紫红细布给自己裁了一件女子长袍。
  她娘也拿藏青色细布给她爹和三个兄弟都裁了长袍,然后也给她自己裁了藏青色的裙子和枣红色袍子。
  一家八口人,七个人都做了新衣裳,独她没有。
  李玉凤早就想要长袍和裙子了,做梦都想,但这回她却不敢问。她怕又问出她娘的骂来——过去这些天,她真是被她娘给骂怕了。
  李玉凤还是头回知道她娘这么会骂人,骂她就跟她奶先前骂大伯娘一样的顺溜。
  她娘做衣裳没她的份,而她奶不仅吃饭分菜少给她肉,而且分果子更是没她的份——不说大伯家拿来的西瓜葡萄了,就是自家山头长的青苹果,她奶也不肯再给她一个。
  偏她同样也不敢提——李玉凤还清晰记得一年前她奶骂大她伯娘偷嘴鸡蛋时的难听。
  她爷就不说了,他原就觉得她是赔钱货,不大理她,现李玉凤最伤心的是她爹。现在她爹教她弟贵吉认字的时候却是再不叫她一起了,而在她自己凑过去的时候虽说没赶她,但也再不会和气地问“玉凤,你也听明白了吧?”
  她爹,李玉凤伤心的想:都已经好些天没叫她“玉凤”了!
  她大哥李贵雨对她倒还好,但他现看书写字比先前更刻苦,她也不好多去打扰,不然被她娘看到又要挨骂。
  唉,想起自己的近况,李玉凤看着灶堂跳动的火苗真的特别的想哭——她一点不想搞成现在这样,她后悔了,但一切却都回不去了!
  钱氏带着李金凤进堂屋看到大房只来了李满囤一人——王氏和红枣都没来,心中明白二房这回确是把大房给得罪狠了。
  红枣原就是大房李满囤夫妻两个的命根子,钱氏心想:玉凤敢抢红枣的婚书,差点毁了红枣的婚事和名声,大房夫妻俩个怕是这辈子都恨死玉凤了!
  李金凤虽说年岁还小,但因家常的听她爹娘议论李玉凤这件事儿,故而也知道了其中厉害。
  当下李金凤看李玉凤并不露面,上茶都是她二伯母郭氏亲来,便知她娘说的没错——她玉凤姐姐这回真的是“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有得苦了!
  “金凤来了?”于氏看到李金凤倒是难得的亲热。她冲李金凤招手道:“金凤,来,来奶奶这边坐!”
  在目睹了红枣莫名嫁进谢家的经过,心思深沉的于氏便以为有必要善待家中所有未定亲的女孩儿——天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谁又将是下一个红枣?
  两个身边长大的亲孙女,于氏想:玉凤太蠢,眼见是说不到好人家了,而金凤却是来人方长。
  至于三房那个最小的李桂圆,于氏则以为现还是太小了,待长大些,知道好歹了,她再好好看待也来得及。
  李金凤下意识地看了眼她娘钱氏,直看到她娘冲她点了头方才小步挪到于氏跟前轻声细气地叫道:“奶奶!”
  于氏把李金凤和钱氏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拍拍左手的位置笑道:“金凤,坐,坐下来和奶奶家常都做些什么?”
  看来,于氏想:这钱家的日常在家没少当孩子的面抱怨自己。
  真是可恶!
  钱氏微笑看着李金凤在于氏手边坐下,心里也是暗骂:老虔婆还是这般会见风使舵!她眼见玉凤这条船沉了,转就来笼络金凤了!
  一顿饭而已,她还真不信老虔婆能当着她的面笼络了她闺女金凤去!
  自红枣定亲后,钱氏一直坚信她闺女金凤将来能沾红枣的光嫁到一个好人家。
  一桌吃饭,郭氏看婆婆于氏对三房李金凤异乎寻常地和颜悦色,心中酸楚:玉凤愚蠢,害人害己,似她婆这种隔了肚皮的丢开手倒也罢了,她这个做娘的往后要怎么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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