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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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陈娘子房内。
  徐大郎好话说尽,只是母亲就是不肯松口,不由急道:“娘怎么还不信我,我这次真的是发狠要成人立事。若还是像往常一样怠惰,我就……”
  陈娘子忙堵住儿子的嘴道:“不许胡说。我再想想,明日给你答复。”
  陈大郎叹了口气,见到母亲形容十分憔悴,又劝道:“娘纵使没胃口,好歹也要吃些东西,我去给你下碗面吧。”
  “不必了。”陈娘子摆手制止:“我现在胸口闷吃不下,晚间让大厨房的娘子给我送碗粥也就是了。”
  徐大郎再次叹了口气,一跺脚走了。
  薛盈来到陈娘子房前,看到徐大郎双眼红红的,不由问道:“令堂身体怎样了?”
  徐大郎苦笑道:“家母是老毛病了,也只怪我做儿子的不争气罢了。”
  薛盈没与徐大郎多寒暄,掀开帘子进了房。陈娘子躺在一张旧床榻上向她招呼道:“薛娘子来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倒叫你看笑话了。”
  薛盈柔声劝道:“陈娘子家里的事我已知晓。说起来令郎也已经成人了,他若真的肯改过上进,这自然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若真的不改,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无论如何,总把他关在家里,不知世路人情,也不是长久之道。陈娘子索性放手让他做去,到了外面人生地不熟,他自然要勤谨些,或许历练出来了也未可知。”
  陈娘子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何尝不是,若说我这个儿子,因他父亲去世的早,我管得松了些,有些骄纵是真的,但本性不坏,对我也算孝顺,让他出去历练一番学些乖也未尝不可。只是他以前从未做过生意,说是要贩卖香料,又不懂行情,万一被人骗了,赔得血本无归,我这半辈子的积蓄就全填进去了。”
  薛盈沉吟一阵道:“陈娘子不必担心。依我看,令郎也不必做香料生意,竟是去杭州买些生丝回京贩卖更妥当。”
  陈娘子忙问:“看样子,薛娘子是知道些内情?”
  薛盈压低了声音:“我也是略听到一些风声,因为汛情,浙江路运往京城的生丝折损到运河里了。据我预料,今年京城的生丝价格定会上涨,令郎若做生丝买卖,定不会赔本。我叔祖是杭州的茶商,也认识一些生意人,令郎去了杭州,我托他照应一下好了。”
  陈娘子十分感激,怔怔地望着薛盈道:“薛娘子厨艺精湛,为人是极好的,只是我前些日子内心偏狭,偏偏认为你鸠占鹊巢,说起来真是惭愧。”
  薛盈笑道:“往事我们不必再提,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这生丝生意我也要出钱掺和一下,到时候赚了钱,我和令郎按股分成,陈娘子同不同意?”
  陈娘子不由笑了:“路子是你找的,你要分一杯羹,这有什么不可以。”她忽然觉得轻松了些,否则亏欠薛盈太多,她一时无以为报。
  辞别了陈娘子,薛盈本来想去大厨房的,心念忽又一动,向人打听了徐大郎的住处,径自找上门去。
  她也不和徐大郎废话,直接告诉他自己和陈娘子的决定,徐大郎果然喜出望外,忙道:“多谢薛娘子在家母面前替我转圜,又给我们娘俩指了一条明路。薛娘子放心,你该得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给。”
  薛盈的叔祖是位精细人,有他在杭州替自己盯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漏,她眼下担心的不是这些,淡淡一笑道:“生意场上有规矩,入股分成,是要将具体条款写明画押的。回头我们商量写个文书,有白纸黑字在,谁也吃不了亏去。只是有句话我要嘱咐你。”
  徐大郎没料到薛盈年纪轻轻,为人却十分老练,愣了一下方道:“薛娘子请说。”
  薛盈沉声道:“我会拜托叔祖委派一位妥当人跟你一起料理生丝生意,一同回京。只是求人究不如靠己,亲兄弟尚需明算账,你若沿途不小心,让本钱打了水漂,令堂可是已经押了字了,她需照价赔偿我的本钱,这其中的厉害,你自己要好好思量。”
  徐大郎虽然为人骄纵不识世务,可是并不傻,他知道这笔生意薛盈完全可以撇开自己单做,之所以拉上自己,还是看在母亲的情分上,忙道:“薛娘子放心,我知道好歹。”
  薛盈笑了,其实陈娘子并未押字,后面的话是自己编出来给他施加压力的,没料到他竟一口答应了。可见陈娘子对儿子看得很准:虽然为人骄纵,可是本性不坏。
  回到大厨房。众人正在准备晚餐,薛盈见王娘子端着一碗白粥要出去,问道:“这是给谁送的?”
  王娘子忙道:“是给陈娘子的,她这些日子卧病在床没有胃口。”
  薛盈笑道:“白粥太寡淡了,我们晚餐吃汤面吧,做好随便给陈娘子送一碗。”
  薛盈肯出马,众人求之不得。只见她利索地开始和面,然后抻成细细的长条放在一旁备用。一面起锅下葱花,鸡丝煸香,接着加入用鸡骨、猪骨熬煮多时的高汤,放入面条煮熟,又加入少量青菜,清淡的鸡丝面便做好了。
  薛盈单独盛了一碗宽汤面,加了一点特制的料汁,递给王娘子道:“你把这碗面给陈娘子送过去吧。”
  陈娘子刚接过那碗面,一股辛香便钻入鼻孔,令人食欲大开,好奇问道:“薛娘子,这里另加了什么调料呀?”
  薛盈笑道:“是齑汁,把姜、蒜、韭菜切碎捣成泥,再兑上水,加胡椒和少许盐混合就成了。陈娘子是蜀人,应该很喜欢这味道。”
  王娘子悄悄咽了咽口水,恳求道:“我能尝一尝吗?”
  薛盈笑了:“当然可以,这齑汁口味较重,你初次尝试要少放一点。”
  王娘子依言在汤面中加入少许齑汁,夹了一根面条送入口中,手抻的面条十分筋道,又充分吸饱了汁水,她的食欲很快被调动起来。
  王娘子迫不及待喝了一口汤,胡椒、姜蒜的辛辣很快占领了味蕾,等那霸道的味道稍稍散去后,鸡骨猪骨浓汤的鲜香便渐渐萦绕在舌尖,韭菜特有的刺激与浓郁又进一步衬托了汤水的鲜甜,引诱着人继续品尝。
  不出片刻时间,王娘子的那碗汤面便见了底。众人见她吃得那样尽兴,一个个猛咽口水,齐齐看向薛盈。
  薛盈被她们看的心里发毛,忙道:“要不,诸位也加点齑汁尝尝?”
  “哎。”众人当即起身往自己的汤面里加齑汁,薛盈珍视的那碗调料很快见了底。
  陈娘子在房内尝到那碗加了齑汁的鸡丝面,莫名有些恍惚,她已经十多年没尝过这个味道了。当年她初入京城,寄居在亲戚家里,并不习惯这里的食物,吃面做羹汤时总是要加一点齑汁。可是有一回她像往常一样吃齑汁汤面,表姐鄙夷的的目光扫过她,冷笑道:“还真是个乡巴佬,好好的面条都被你毁了。”
  她当时觉得耻辱,把自己那瓶珍藏的齑汁扔掉了,她努力向汴京人的饮食习惯靠拢,可是她毕竟是蜀人,一些印记深入骨髓,是不能改变的。这一刻,薛盈用一碗齑汁汤面,收服了她的胃,也收服了她的心。
  薛盈用过晚餐,又准备好明日早饭的材料,正想回房休息,却见郑良过来道:“薛娘子,阿郎请你过书房一趟。”
  薛盈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非是李维上次没训完,今天想起来继续教训?
  一想到李维那张面瘫脸,她便从心里开始抵触,只得慢腾腾跟着郑良挪到书房。
  李维坐在书案旁拿着一本《道德经》在看,见到薛盈来了,面色倒是如常,只沉声问:“这些天教引娘子教你府上的规矩了吗?”
  薛盈忙道:“教了,只是我天性愚笨,要完全领会还需要一些时日。”
  李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明日有三五同僚来府上小宴,你用心准备几道小菜。”
  薛盈这才知道李维叫自己来的用意,松了口气道:“阿郎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
  李维这才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嘱咐道:“菜品不必多,亦不必过奢,整洁干净即可。你以前开瓠羹店,做菜的口味太重,这次不必死命的加调料。”
  李维的话音刚落,薛盈的心头的火气便冒出来,压了压实在忍不住,索性反问他:“听阿郎的意思,似乎对饮食一道颇为精通?”
  李维淡淡一笑道:“君子远庖厨,岂能孜孜于饮食之道?”
  薛盈心头怒意更胜,冷冷道:“既然如此,阿郎似乎不必指教太多。我自十岁起便开始钻研厨艺,做什么菜该放什么调料,心中有数。薛家瓠羹店经营多年,亦未有食客埋怨我调料放的太重。前日做川炒鸡放大量的川椒,是因为川饭本就如此。”
  薛盈话一出口,忽觉得有些后怕,她在市井间说话无拘无束惯了。李维可是府上不折不扣的正主,要是把他得罪了……
  谁知李维盯了她许久,倒并不像十分生气的样子,半响方道:“你明日早早下厨去准备,若宾客不满意,便唯你是问。”
  薛盈忙应了声是,逃也似的离去了,偏偏在半路上遇到李嘉。
  李嘉与兄长不同,平时最喜欢鼓捣一些美食,与薛盈颇有共同语言,两人日渐熟埝,此时看到薛盈急匆匆样子,不由笑问:“ 薛娘子走这么快做什么,难道背后有鬼追你不成?”
  薛盈这才定定神道:“无事,只是明日有客人来,阿郎嘱咐我做几道小菜。”
  李嘉想想自己兄长那一张死人脸,当即明白了几分,轻笑道:“大哥也就表面上刻板不近人情了些,其实心地还是很好的。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哦?”薛盈好奇之心顿起,不由问道:“这话怎么说?”
  李嘉没有同胞姐妹,母亲生性淡泊,哥哥又是那样的性子,满腹八卦平时无人诉说,此时便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大哥早年是与郑府的小娘子定过亲的,只是快到迎娶的日子,爹爹辞世了,大哥要守孝三年不能娶亲。后来孝期满了,本要迎娶郑府小娘子过门,谁知那小娘子又得了痨病,拖了几年治不好,去年还是去世了。得知郑家小娘子生病时,娘娘说大哥年纪大了耽误不得,想要他另娶,谁知大哥说不能负了郑家小娘子,坚决不同意。亲事就这样蹉跎下来,许是大哥一个人的日子太久了,性子便变得有些……古怪。”
  薛盈却没料到李维还有这样苦衷,一时对他的观感也没那么恶劣了,这么说来,他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时期,三大菜系里就有“川饭”,而且跟现在一样突出麻辣,里面放了很多胡椒和姜末,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爱吃。宋太宗就曾问过大臣苏易简:“食品称珍,何物为最?”苏易简答曰:“臣闻,物无定味,适口者珍,臣只知齑汁为美。” 齑汁就是用葱、姜、胡椒等碎末加上盐做成的汤汁。
  薛盈:姑奶奶不发威当我是病猫,明儿非得露一手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李维:。。。。。。
  第10章
  第二天宾客一到,薛盈便开始在大厨房忙碌了。她昨晚已经想好了,就做荔枝腰子、决明兜子、羊舌签、西京笋和新法鹑子羹几样小菜,应付三五好友小酌足够了。
  薛盈取出今早托人在坊间买的新鲜猪腰,麻利的去除臊筋,将腰子先切片,再切纵横花纹,加入甜酒、盐和淀粉调匀。
  起锅下油烧热,加入葱姜煸香,下腰花爆炒推散,猪腰的表面立即出现了荔枝状花纹。薛盈迅速将腰花捞出,又起锅加入适量的蛋清煸炒,待蛋液呈半凝固状,又将炒熟的腰花推入,加入少许蒜泥、盐和料酒,荔枝腰子便做好了。
  王娘子疑惑着问:“猪腰腥臊,需要加入大量的胡椒和酱油去腥,可是我没见娘子放这些调料呀。”
  薛盈笑着解释:“蛋白去腥的效果不啻于胡椒,喜欢吃腰子的人,爱得就是那种爽脆的口感和独特的香味,若调料加得多了,反而掩盖住了食物本身的味道。”
  薛盈其实是在和李维赌一口气,他说自己做菜调味重只会用辛香料,她这次偏偏不放,同样能做出好味道。毕竟自己的厨艺绝不是浪得虚名。
  王娘子听的似懂非懂,却见薛盈已经开始准备决明兜子了。她将鲜鳆鱼、虾仁、鲤鱼片、春笋切成细丁,起锅加少许油,将这些材料入锅爆炒,临出锅时加入少许盐、自己精心熬制的高汤和甜酒,决明兜子的馅料便做好了。
  薛盈又将泡发好的绿豆粉皮拿出来,加入馅料包成军盔的形状,盛在盘中放入笼屉蒸制。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薛盈把盘子从笼屉中取出,在兜子上浇上自己特制的料汁,一盘晶莹透明的决明兜子就做好了。
  在厨房众位娘子的帮助下,羊舌签、西京笋也陆续出锅,流水似的送到李府花厅中。
  今日的来客只有两位,除了一向与李维交好的刘景年外,还有虞部郎中、枢密直学士方正言。
  李维扫了一眼端上来的荔枝腰子,不由皱了皱眉头,在腰子里混入蛋白,这样的做法他从未见过,薛盈又是在闹那一出?
  他刚要发话,却见刘景年眼睛一亮,不管不顾夹了一片腰子品尝,啧啧称赞道:“贵府的厨子真真高明,这道荔枝腰子,跟我在杭州吃过的味道一模一样,鲜香爽脆,有脏器特有的异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品尝到当初的味道了。”
  刘景年虽然贪口腹之欲,但嘴巴也很挑,能得他一声称赞,说明这菜肴的味道着实不错。方正言忙也夹了一片腰花送入口中,他不大喜欢吃猪羊内脏,但薛盈烹制的腰子却没丝毫没有腥臊味,肉质细嫩,还带着隐隐的酒香,眼见刘景年对这盘荔枝腰子虎视眈眈,忙又抢着夹了一片。
  李维一向矜持,不屑同他们去抢,转去品尝离自己最近的决明兜子。一口咬下去,馅料的汁水便迫不及待溢地出来,鲍鱼鲜爽、虾肉弹牙、鱼肉肥美、春笋清脆,几种材料混在一起,竟十分和谐,配上米醋和姜末做成的酱汁,有效化解了鳆鱼的寒凉,又给兜子增加了特殊的风味,简直比螃蟹还好吃。
  李维笑了笑,怪不得薛娘子对自己厨艺这么自信,她是有资格的。
  几样小菜与案上的羊羔酒十分相配,刘景年很久没吃的这么忘形了,眨眼问李维:“贵府是新聘了一位厨娘吧,以往我来这里吃饭,味道可比不上今天。”
  李维淡淡一笑:“正是。”
  刘景年忙问:“要说京城有名的厨娘,我也有所了解,是那位娘子?”
  李维扫了刘景年一眼笑道:“薛家瓠羹店的店主薛娘子。”
  这回轮道刘景年羡慕了:“原来是她,她竟肯来贵府做厨娘,子京可真是有口福。我敬子京一杯,以后我可要多来贵府蹭饭了。”说着将劝杯递到李维跟前。
  李维一向克己节欲,但唯有一样他戒不掉,就是这杯中物,闻言也不推辞,接过劝杯一饮而尽。
  方正言为人稳重,不愿跟着刘景年一起胡闹。不过此时有了酒,说话难免随意些,笑着问:“子京,眼看你已经二十六岁,快到而立之年了,这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到要孤身一辈子不成。”
  李维也有了酒,幞头难得有些散乱,青色锦袍的下摆亦有些褶皱,神情却带着空寂的旷然,冷冷道:“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女人有什么好,若不是为了子嗣计,我宁愿孤身一辈子。”
  刘景年抬头扫了李维一眼,无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酒沉了,也吃饱了,向方正言递了眼色道:“今日酒喝得不少了,天也晚了,我和子诚便先告辞了。我府上没有好厨子,改日在丰乐楼做东回请二位。”
  谁知李维忽然拉住他道:“不行,今日大家还未尽兴,我们继续喝,必要一醉方休。”
  刘景年看到李维还是一副顽固不化的样子,内心一阵哀嚎,看来上次的悲剧又要重演了。
  等到薛盈把新法鹑子羹送去花厅的时候,她简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刘景年和方正言喝的烂醉如泥,已是伏在案上起不了身,李维犹自撑着劝酒,鬓发散乱,一向一尘不染的衣衫不知何时蹭上了油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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