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掌柜

  沈二娘继续道:“我初初听了也被唬了一跳,那草市,竟有贩子殴打官差,竟还打死人了。”
  沈浪本对草市的八卦无太多兴趣,闻言却是微惊。她突然想起前世及笄前后,朝廷便有了名为整顿市场、实为收取商税的新政策。
  不知此两者是否有所关联?
  她心有不祥预感,已是无心再听下去了。
  沈二娘仍在絮絮叨叨草市打死人的各种细节,廊外忽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熟悉的脚步声。
  沈浪心中一喜,抬头,果见是初一回来了。
  沈二娘也高兴地招呼:“来来,初一,还没吃早餐吧?快来喝两碗白粥,养养胃。”
  初一乖巧应声,一边看向沈浪。
  沈浪囫囵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笑呵呵道:“二娘,我已喝了三碗了,身心通畅,胃暖肠轻。”
  说着随手取过帕子抹嘴,一边起身道:“商栈另有要事,我先走啦。”
  沈二娘急道:“诶!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初一前阵说你打算出诗集,二娘听闻司丞相的千金司韶最近也要出诗集了,算算正巧和你同一时期……”
  闻言,沈浪不在意的耸了耸肩,一拍初一肩膀,道:“好好喝粥,好好陪二娘聊天,今日你就呆在家吧。”言罢摸摸初一额前刘海,柔声:“乖啊。”
  初一含着一口粥,鼓着腮帮子没法说话,只看着沈浪连连点头。
  沈二娘还要说什么,沈浪边走边摆手,回房换衣去了,出门前隐隐听见二娘声音絮絮传来:
  “初一啊,我跟你说,最近这雍都书画市场,古籍曲谱价格又翻了几番……哎哟,真不知花那么多真金白银、去买这些猴年马月前的破本子有啥用……”
  ……
  曈曈红日,朝霞满天,春风和暖,宜出行。
  沈浪一身杏色男装,摇着把折扇,从东城沈府出发,沿街柳河堤悠悠踱步,赏着晨色风景,慢慢朝朱雀大街走去。
  沈母留下商栈有三——
  福满楼,由沈浪外公家的旧人,鱼满堂为管事;主营饭馆酒楼生意,厨艺雍都一绝,还搭了戏台助兴,简言之,吃饭睡觉的好地方;
  花满楼,由沈母得力侍女——花似锦负责;主营服装衣饰、珠宝玉器,还有雅阁不时开办诗酒茶会,吸引文人墨客、贵妇贵女……一句话,烧钱的好地方。
  回春苑,除了普通药堂的供应之外,沈浪特聘了一代医痴何百草,另辟药田为其基地,专门研制针对各种奇难杂症、易感病源的新型药剂,打算有所成后再做推广。
  这三家商栈,除了回春苑在街尾,福、花满楼都位于朱雀大街最繁华的中心地带,毗邻而建。
  沈浪第一站去的是福满楼。
  沈浪昨夜辗转反侧,反思前尘过往,认定今生改变命运的第一要事,就是尽量避开与前夫万俟瞳的纠缠。
  昨日迷阵之险既然有惊无险,在迷阵初次偶遇、欠下救命之恩这一笔,沈浪觉得是已经避过了。
  然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眼下第一步,还是先找到这辈子的万俟瞳,然后,保持距离。
  此时春闱将近,赴京的举子基本都已到达,在雍都中找人,鱼掌柜是最拿手的。
  另外,不得不承认,沈二娘早上说的草市打死人的新闻,让沈浪心中起了波澜。
  她莫名觉得,此事绝不像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绝非耸人耳目的一时谈资。
  想到这,沈浪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
  福满楼。
  早市人潮汹涌,各种糕点菜品的香味扑鼻而来。
  顶楼,专属雅间内。
  鱼掌柜一双金鱼眼,唇边两撇八字胡,圆脸圆脖圆身,胖的像条中年发福的金鱼,穿一身剪裁布料均是上乘的金色万福长衫,更像披了一身闪闪发光的鱼鳞。
  这位掌柜虽是笑口常开,一副憨厚老实、善气迎人的样子,其实却是沈浪外公家的旧人,为人短小精悍、八面玲珑、精明强干,是商栈里非常得力且忠心的老人。
  此刻,鱼掌柜正立在案前,躬身听沈浪吩咐。
  沈浪先交代了找寻万俟瞳的事宜。
  “他叫万俟瞳,是一个出身寒门的举子;长相,五官清秀,身量,比我高一个头,穿着偏朴素。”
  案上整整齐齐摞着一叠叠账本,笔墨纸砚俱全。
  沈浪想了想,索性摊纸,提笔,蘸墨,凭着记忆飞快画了一张万俟瞳的肖像。
  “请鱼掌柜务必尽快找到此人。”
  鱼掌柜睁着一双鱼泡眼,瞟了眼墨迹未干的清秀男子像,便爽快应下找人任务。
  沈浪放下笔,屈指一敲桌案,开始说起草市打人之事,并道出自己心中所疑;当然关于前世与重生之事掠过不提,只含糊猜测朝廷也许会干预此事。
  鱼掌柜听得认真,待沈浪说完,胖手合掌一拍,道:
  “此事属下亦是刚刚听闻,亦颇觉事出突然,且过于惊悚;此外,眼下看来,官府关注得似乎太殷勤一些,不似寻常纠纷处理,颇为蹊跷。”
  沈浪边听边点头,心想找鱼掌柜商议此事果属明智之举,经验老到的人,总是容易嗅出寻常事件背后不寻常的气息,当下请教道:
  “那依鱼掌柜之见,此事后续该会如何发展?”
  鱼掌柜两指摩挲着唇边短小的八字胡,沉吟半晌,道:
  “不好说。大雍自开国以来,与民休养生息,一直是鼓励商业发展的。然自当今登位以来,所行商政不温不火,对国内商业发展境况似态度暧昧。”
  沈浪想起前世,前夫万俟瞳高中之后,第一项政绩便是大刀阔斧、进行商事改革,收税纳款,为朝廷狠捞了一笔,盆满钵满,令皇上龙颜大悦,一喜之下将其超迁八级,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
  沈浪出神间,鱼掌柜已经结合当下形势做了分析:
  “加之近年来与西国休战和约将近到期,边境颇有骚动,朝廷若用兵,则国库必须充盈;而观如今国内,唯商业发展遥遥领先、独占鳌头;朝廷要充盈国库,首要之选定是从整顿商事入手。”
  这已经相当于道出朝廷必定会抓住草市闹事这一节,加以发挥的意思了。
  果然,鱼掌柜总结道:
  “因此,小人斗胆猜测,草市之事,绝非偶然。”舔舔嘴唇,又补充道:“即使是偶然,朝廷也必定抓住机会,让它变成必然的缺口、改革眼下商事局面的导/火/索。”
  沈浪从方才起一直沉默,听到此处,已基本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朝廷会借题发挥,最终一定会如前世一般,出台政策,整顿商业,名正言顺的收商税。
  而收税就必须实名登记商栈产业所有者。
  这才是沈浪最为担心的。
  沈母出身商户,这三家商栈,都相当于外公家送的陪嫁。其时商户地位低下,沈母是隐瞒了商户出身才嫁给沈学士的,多年来商栈也是暗中经营。
  这些事,都是沈浪小时接手商栈,才从母亲的两名侍女——花似锦和沈二娘的口中得知。
  沈浪接手商栈后,虽因经营得当,扩大了商栈经营规模与实力;然在名分上面,一直是含糊不清的。她在商栈中周旋忙碌,向来以男装示人,且主要负责决策事宜;知道沈浪真实身份的,也只有手下几位得力管事。
  而商栈登记,不仅要实名,登记完毕更是要公示于众。
  到那时,笃守儒学的沈学士,其女却有违礼教、抛头露面、与民争利的新闻将人尽皆知。
  这个后果,才是沈浪最畏惧的。
  前世,她为躲开实名登记这一关,曾拜托万俟瞳以其名义登记。然其后却不知为何,被人抓住把柄,闹得满城风雨;她不仅没有躲过,反而更被特别登记在号,以至于沈学士知晓后怒不可遏,父女两人争执不下、她愤而离家出走……
  今世,沈浪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想到此处,沈浪豁然开朗,惊觉昨晚想的什么避开前夫万俟瞳,保持距离,这些都只是表面症结;真正重要的第一个节点,是商栈登记这一关。
  朝阳不知不觉升至中天,日光朗照,微风轻拂窗棂。
  雅间内,一时静寂无声。
  须臾之间,沈浪已是思绪万千,心潮起伏,冷汗涔涔。
  鱼掌柜一直在等着沈浪回应。
  沈浪想到这许多,却都是不可对人明言之事;当下也不准备多说,只敷衍道:
  “鱼掌柜所言有理。但目前都只是猜测,与其妄动,不如先静观其变;再且,朝廷若真要对商业下手,绝非一人一家之力可力挽狂澜的。”
  言罢挥挥手示意退下,自己则翻开账本开始查看。
  鱼掌柜却未立即退下,仍旧笑呵呵立在原地,慈祥的看着沈浪。
  沈浪惊奇抬头,以目示意:尚有何事?
  鱼掌柜笑眯眯道:“近日对面的‘严家私厨’频频推出新品菜点,欲与我栈争抢客源。为此小人亦敦促大厨开始研制新口味,以推陈出新。”
  此年代商禁松弛,近似于无,且学术百家争鸣,儒道释并行,不少士大夫并非墨守成规的儒士,因而朝廷官贵之家,私下派家人从商的情形随处可见。
  这“严家私厨”,便是当朝御史严松之弟——严鑫所开连锁食栈之一,与福满楼属同行竞争。只是沈浪经商之道,向来极重货物品质,三家商栈所营之业不同,然在品质与口碑上,均是笑傲商场、从未输过。
  因而听闻研制新品竞争之事,沈浪并不惊讶,也不担心。
  这种事,在前世本就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亦不足为惧。
  鱼掌柜抬眼看看窗外日上中天,殷切道:
  “现下已近午时,公子既要看账,不如就留此用饭如何?昨日刚研制成功一道新菜,正好让公子一道品鉴,以作改进。”
  沈浪摇头,拒绝道:“不必,我过会还要去趟花满楼。”
  随即想想,自己作为老板,品鉴新菜品也算职责所在,带头示范,且自己一早只喝了白粥,也却是有些饿了,便又道:“掌柜可将新菜品打包两份,我带去与花管事一道品尝。”
  这回鱼掌柜应了声“是”,便快步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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