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暗涌
  车从新开田缓慢地开了进来,像一只背着重壳的蜗牛。车慢慢近了,院子里站满了人,赤崎警官正好来十七组配合检查电路,经过这里,听说季之白的母亲要去市区医院,也过来看看。他拍了拍季之白的肩膀,叮嘱他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其实这一刻对季之白来讲,万物都是寂静无声的,他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在他日后的记忆里,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慢过,沉睡的母亲躺在一只小竹床上,从里屋被抬到车上。阳光照着每个人的脸都苍白,他看着眼前每一张脸孔,清楚地知道,大家是来送行的,此去能否无恙归来,并没有人抱太多希望。在他的内心里,这一次是他人生中的悲壮之行,母亲的生命,连同这糟糕的风雪,刻在一九九九年世纪末的记忆里。
  三姐弟分了工,他和二姐上了车,大姐留守在家,母亲躺在副驾驶的位置,座位调到最低,身体可以躺着,呼吸也能顺畅一点。
  车门关上的一瞬,二姐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车子开出小院,易初颜站在门口。
  白茫茫的雪地上,易初颜薄薄的嘴唇冻得红紫,她的脸上带着笑,像是可以暖化脚下的冰雪,如春风即将过境。白茫的世界里,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捧着一盆绿色的风信子,这个画面在季之白脑海里定格了。
  直到易初颜把盆栽塞到他手里,他才回过神来。
  “带上它,记得放到伯母的床头,不需要每日淋水。”
  司机在车上喊了一句,季之白赶紧上了车,他听到易初颜说,等天气好了,她会去市区找他。
  他没有再摇下车窗,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易初颜。能在绝境里有一点温暖,是多么弥足珍贵,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一句不一定能实现的话。
  倒是司机在启动车之前,还摇下了车窗,对着窗外呵呵笑了一下,又按响了喇叭。
  车子上放了音乐,是郑智化的歌,不知道是什么歌,第一次听,但是歌词很清晰。
  在黑夜里点一盏希望的灯/像天边的北斗指引找路的人/在心里面开一扇接纳的窗/像母亲的怀抱/温暖找路的人。
  此刻的季之白,像是找到了一盏这样的灯,父亲在他小时候就已经过世,母亲守着他们姐弟三个,日子清苦。虽然此刻前路茫茫,但母亲安静地躺在眼前,还有生的希望,心里又续上了温暖。母亲的一生像流萤一样卑微渺小,却能照亮着他,已然足够。
  车开远了,人群也慢慢散去,易初颜仍站在原地,身边多了一个人也浑然不知。
  等她反应过来,赤崎警官正摘手套准备要走,手套上沾满了黑色的机油,是刚才在电房帮忙时沾的。他又腾出右手来摘了帽子,他不太习惯戴帽子,但自从剪了头发,妻子总叮嘱他戴上,可以御寒。
  炜遇顺手接了过去,跟在身后,初颜也要回家。
  “你刚才手里的花是什么品种?没见过。”警官问。
  “是风信子。”
  “哦?风信子?名字怪好听的,它是管什么的?”警官的意思是问风信子是用来装饰的还是有用途的药材。
  “你说的是花语吗?”
  “花语是什么?”赤崎警官是真不知道,不过他显然没有兴趣,转头又问,“你用的是栀子花的洗发水。”
  易初颜的步子小,已经落后了。“是啊,今年很流行。怎么,大叔知道栀子花?”
  见警官点了点头,她又问:“警官您这道伤疤看上去很重,现在还痛吗?”
  有点没话找话,警官这样想着,他从炜遇手里拿了帽子拍了拍,戴在头上,刚刚好,把那道伤疤遮住了,说:“都十几年了,哪里还会痛。”
  易初颜突然蹲在地上,捧了一把雪在手里使劲揉,变成了雪球,掷了出去,雪地被砸了一个坑,这是她最大的力气了。
  “力气不算小。”赤崎警官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画面,只有少年才有心气玩雪吧。他想到了女儿,应该找个时间陪她去堆雪人、打雪仗,若不是紧急救援镇上电力,今天本是休息的时间。
  易初颜拍了拍手掌的雪屑,嘴角带着笑意,说:“警官你说,要下多大的雪,这个坑才能填满呢?”
  幼稚。赤崎警官莫名开朗了一点,大人没有人会说这样的话,原来偶尔跟孩子在一起说说话,心里会舒坦很多。
  先经过易初颜的家门口,赤崎警官想起来,第一日来十七组的时候,就曾在这户人家吊唁,小女孩举止得当,知道要给宾客回礼,神色自若。
  赤崎警官和炜遇礼貌地道了一声别。
  来电了,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女目送他们远走,又回头看了看雪球砸下的坑,远远地望去,坑很大,没有下雪,此刻还没被覆盖。
  真是使了全部的劲。
  “电话通了,那边有人值班。”回到警局,炜遇第一时间再次拨通了寒戈镇警局的电话,他继续说,“但车队说没法派车,至少还要等三五天。”
  “三五天?镇上有没有人去清扫大马路上的雪?”赤崎警官不太满意这个数字,破案要争分夺秒,不能等。往年镇上通路必须在一天内恢复交通,但他知道,今年不同,现在是冰灾,实现起来很困难。他皱着眉头,眉毛越发青黑,他心里不能藏事,非要解开这些疑惑,内心才能安心。易君的死,虽然只有一场大雪的时间就能被遗忘,可是,背后还有太多的谜没有解开。
  他此刻呵出的气,是一团迷雾,浓到不易散开。
  不易散开,就更要解开。赤崎警官走到办公桌前拨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人接起来,是王武义警官,寒暄了几句,电话转到了档案科。负责陈年档案的负责人在,对方是一个返聘回来的退休前辈,以前也是档案科的科员。
  赤崎警官简单地把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描述了一遍,对方就知道是哪个事件了,一边在档案室里翻找着近十年的记录档案,嘴上也没停着。
  “好像是一九八六年的案子,十三年了。”
  “没错,就是那件案子。”终于要找到一点新的眉目了。
  “当时儿童福利院是新建的,副院长王林生上任不到半年时间意外死亡,结案时的说法是死于水银中毒。”
  “怎么会是水银中毒?”
  “他和他的情妇,也就是福利院里的护士长曾小梅发生过性关系,水银中毒,加上极度兴奋,导致脑梗塞而死。这些细节都经法医验证过,没有疑义。”
  “有没有记录跟食指剔骨有关的内容?”
  “你说什么,食指被剔骨?哦哦哦,我也有点印象,是被剔骨了,很惨,但案底上只记录了食指腐烂。”
  “没有说明腐烂的具体原因吗?尸体明显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腐烂,况且,怎么可能单单一根食指腐烂呢?”
  “没有其他定论。大概是情妇——那个护士长所为,所以一并论处了。”
  赤崎警官用笔快速地记录着,又问:“如果是情妇杀人,动机是什么?”
  对方想了想说:“杀人动机应该是分赃不均,据说当年的福利院水很深,但具体什么情况就晓不得了。哦,对了,是八七年的春天,三月。”
  对面传来一阵翻纸张的声音,办事员对副院长王林生的身份背景做了补充。
  “王林生,在当儿童院副院长之前,曾经做过小生意,常年在外务工者。但资料上显示,他念过高中,高考失败,之后在家务农。”
  “嗯,高中学历是那个年代的高学历了,这应该是他之所以能当上副院长的一个很重要的考量因素。”
  “上面还有一条记录,说王林生涉嫌花钱买职务。”
  果然。
  但后续没有更多的记录,毕竟是十三年前的案子,档案里也没有任何新闻报道的存档。赤崎警官又追问了一些,跟案件有关的有效的信息不多。
  “抱歉,目前档案室里只发现这些,希望能帮到你。”
  “已经帮了很大忙了,如果有新的信息,麻烦给我们回电话,打石井镇派出所的电话就行。”
  对方好像又发现了什么,说:“你等等,等等,还有一张照片,是当年儿童福利院的大合影,王林生就坐在最中间的位置。”
  “照片?护士长在不在?”
  “不认识,后排站了好几个,应该就是其中的一个吧。”
  “好的好的,等天气好点,我会过去一趟看看照片,请务必帮忙保管好。”
  道了谢,挂了电话,这通电话带来了新的信息量,赤崎警官把所有信息都陈列了出来,摆在桌上。易君和王林生都是食指被剔骨,当年的护士长判刑后病死狱中。时隔十三年,同样的作案手法,显然,凶手另有其人,凶手还活着!
  但同时,最大的疑问之处就是,易君和王林生分别在两个不同的镇,会在十三年前有什么交集吗?
  “如果能找到这个交集,也许就能找到更多共通点,是个突破口。”炜遇总结说。
  嗯,赤崎点点头,看来再走一趟寒戈镇非常有必要。只是大雪封路,至少还得三五天,现在连门都出不去。
  “也不知道季之白是否顺利。”赤崎警官看着窗外喃喃自语。
  回家路过超市,想买几根蜡烛,怕停电,但货架上什么都没有。
  真见鬼,花钱都买不到东西了。超市库存的食物也不多,他扫了一眼,火腿肠被拆了包装,按根卖,十五块一根,连萝卜和白菜都卖到十块钱一斤,往年这些菜在超市是卖不出去的,直接去周边的村地里现摘现买就行。可见镇上动手种菜的人越来越少,一场冰灾,倒像是一场饥荒。
  路真的很难走,步履艰难,赤崎警官突然又想到了季之白,没法联系上,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到了家,桌上摆了两道菜,辣椒炒坛子菜,紫菜汤,还有一块霉豆腐,妻子说超市买不到肉。一家人才来石井,还来不及储存食材,这些菜,都是跟同事和邻居借的。在这个特殊时期,说借不为过。
  赤崎警官摸了摸女儿的头,内心里一阵愧疚,桌上的菜过于寒酸,眼下连肉都吃不上。女儿像是知道父亲所想,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小块霉豆腐,看向父亲,说:“爸,好吃得很,香着呢。”
  车子终于到了市中心医院,足足开了十二小时,还是易桥叔在超车、插队,路上母亲一直出现呼吸时而粗重时而微弱的现象,总算撑到了医院,人奄奄一息,立刻被安排进了icu(重症监护室)抢救。
  icu进不去,只能在门口等。姐弟俩在医院icu的长廊上熬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有十分钟时间进去探视,但只允许一位家属进去。
  二姐季怡从病房出来,像突然被击垮了般蹲在地上,季之白轻轻地喊了一声姐。
  二姐泣不成声:“我看到了妈全身都插满了管子,瘦得只剩下骨头,只有这么长了……”
  她用手比画出一个长:“弟,妈的身体好像只有这么长了……”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早上医生叮嘱,病人没有脱离生命危险,需要在icu待至少三天以上,等最终的检查报告出来再做结论。
  下午,季之白也进去看望了母亲。如二姐所说,母亲只剩下皮包骨了,身上的皮皱皱地耷拉着,插满了管子,呼吸粗重,像是在打呼噜,比氧气瓶发出的声音还要大,整个人回到了最原始的不受控制的状态。
  季之白坐在病床前,心里犹如被一万把刀子捅过,浑身都是伤口,血流成河。
  但他的心里充满着希望,至少顺利来到了市医院,医生没有立刻就下结论宣判“死刑”。
  得出去找旅馆,手里的钱不多,吃和住都只能将就,先安顿好自己和二姐。因为这场冰灾,大部分旅店有空房,但同时房价也涨了不少。他们在医院旁边分不清是哪条黑暗的小胡同里,终于找了个价格适中的小旅馆,开了间房,解决了住的问题。
  等他回到医院的时候,icu病房的护士告诉他,去办公室找主任看报告。不到两天,他已经学会从出入的护士的表情里捕捉一些喜怒哀乐,但今天这位护士走得匆忙,看不到口罩下的表情,眼神也只是一晃而过。
  二姐握着他的手,眼里满是凄凉害怕之色,季之白安慰了她几句,深呼吸了一口气,进了主任办公室。
  主任正埋头在一堆报告里,示意他先坐,然后从报告里找出季之白母亲的病历,心电图、脑电图、x光、尿检等各种检测报告,都出来了。
  “你妈妈的情况,很微妙,可以说,病人有很强的求生欲,”主任说着,将一张脑电图托了起来,“你看这张图,她得的就是急性脑出血,现在积血残存在整个头部,必须做手术才可以,但是以现在院里的技术,手术针一针下去,病人如果承受不住,可能立刻就走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简言之,病人能活着本身就是奇迹,不做手术会死亡,但做手术可能会加速死亡。”
  季之白沉默着听主任讲完,半晌才抬起头问:“做手术成功的概率能有多大?”他期盼着答案至少是一半一半。
  但主任只是摇摇头:“最多百分之五吧,你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院里也再观察一下病人的情况,明天看情况。”
  晚上,季之白和二姐找了个电话亭给大姐打电话,大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雪连续停了三日,可是那个晚上,对他们姐弟三个,无异于另一场暴风雪,苍穹之下的无声是巨大的悲伤。
  最后大姐打破了沉默:“弟,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也已经成年了,你来决定吧,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日后都不会有怨言。”
  季之白从未像此刻这般痛苦,他的成人礼没有烂漫缤纷,先是失学,现在母亲病危,他必须做一个选择,是眼睁睁看着母亲这样离开,还是去争取百分之五渺茫的机会,如果抢不到那一点机会,就会加速母亲的离开,极度痛苦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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