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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逐鹿(一)

  陈洪范与赵元亨一行人离开湖广后一刻不停走了将近三个月。中途三不五时就会遭遇一些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变故,有些是兵灾、有些则是戒严,总之都不得不绕路而行。因此至今三月上旬,方才抵达山东境内的临清州。
  临清州因设官营仓储、闸口、码头等而成漕河沿岸的重要中转站之一,漕河即运河,因承载漕运而得名。州内各种产业依托漕运蓬勃发展,商贾辏集、货物骈填,全盛时人口达到百万,是谓“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
  不过陈洪范与赵元亨等抵达之际,临清州明显冷清了不少。街巷间人迹罕见,偶有一二亦是形容匆匆。漕河上原本千帆竞发的景象只剩无数锈蠹斑斑的舟船停泊拥塞,全无昔日车船喧哗往来的热闹繁盛。
  沿河经过一座院落,院落连着库房,占地颇广。但本应该恢弘庄严的院门口却是砂石遍地、杂草丛生,不时还有飞虫掠过,尽显破败荒芜。
  这里本是临清船坞旧址,与南京船坞、清江浦船坞同为工部下辖专限为漕运打造船只的官营大船坞。但嘉靖初年,工部与兵部调整工作,为了节省开支,工部把南京船坞划给了兵部用于打造战船及兵部归属的船只,同时以距离造船所需原材料产地太远为依据,将临清船坞的漕船指标全都转给了淮安府的清江浦船坞,临清船坞自此衰落下来。
  “听说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从此一跃成为肥差,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谋得这个职位,每年光从木、竹、铁、麻、煤、石灰、桐油等过境材料的检查上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这个看似小小的职位,也是京城中枢那些阁臣勋贵角逐的焦点之一。”陈洪范看着沧桑的船坞旧址唏嘘不已,“大概七年前吧,朝中几位大人为了把自己人推上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的职位,明争暗斗了许久,我也搅了进去,没少替他们跑腿。最后我记得当时的首辅温体仁倒了台,曹化淳曹公公的人上位。我为曹公公做事,跟着分了杯羹,就被重新起用转到湖广给那时候的熊文灿熊总理效力去了。”
  “朝中大臣们居然为了这个小小的职位斗到如此地步?”赵元亨微微讶异。
  “哈哈,政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没得任何情面。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当然不是他们拿在台面上博弈的筹码,但和我重新获用一样,都是连带着的附属品罢了。”两鬓斑白的陈洪范遥想往事,不禁惆怅,“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权倾一时的风云人物,好些都成了冢中枯骨。而曾能扯动天下的北京城的龙潭虎穴在如今天下大势中,亦是微不足道喽。”
  赵元亨道:“世事无常。爹他常说,人若无法创造时势,就该逐势而为。天下安稳时,庙堂争斗自是水深火热,可要是大敌当前依旧只顾相争萧墙之内,只能为大势吞没。”
  陈洪范朗笑道:“说的有理,你爹是明白人,所以才能做明白事。”转而又道,“我记得你爹经常凭栏叹咏的一句词,‘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嘿嘿,我亦常怀此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或许也因着这个缘故,我才和你爹聊得来吧!”他虽已有老态,但精气神很好,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赵元亨不知道陈洪范说到这里为什么脸上浮现了些得意的神情,只能报以一个笑容。待拐过临清船坞旧址的墙角,赫然在目,一道窄窄的巷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衣不蔽体的人。其中男女老少均有,他们大多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听到响动,都把空洞的目光朝巷口方向看来。
  巷子深处忽而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陈洪范与赵元亨驻步凝望,不久便见三五个官兵连拖带拽,粗暴地从一堆人里头拖出了两具饿殍。他们身后,步履虚浮跟着几个半大孩子,但快临近了巷口,瞧见外头站着不少人,怯怯止步,只是目视那两具饿殍低泣。
  官兵中领头的见着陈洪范与赵元亨等人衣着得体,不像寻常人物,上来见礼。其人自称是临清州漕军总旗张某,接知州金堡的命令,在全城搜查病患。巷子里躺着的这些看似流民的男女老少,其实也曾隶属漕军。
  明代漕运事关重大,北方亟需的粮草主体供给来自六省,除了山东、河南以外,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的漕粮都要通过漕河转输北京等地。此外,皇室内帑的主要来源金花银由部分漕粮折算而来,亦需通过漕河转运。朝廷设漕运总督与漕运总兵负责从南到北一整条漕河的漕运事项,其中漕运总督占主导地位。一般而言,漕运总督都会让凤阳巡抚兼任,所以凤阳巡抚又时常被简称为漕抚,但时下凤阳总督马士英并未兼任此职,反而是新近上任的淮扬巡抚路振飞受托兼理总督漕运事。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朝廷虽然考虑到局势稳定没有立刻处理马士英,但马士英毕竟曾是周延儒一党,要说受到多少信任是不太可能的。反观路振飞属于最新的京官外派,联系到早前甚嚣尘上的崇祯帝南迁之议,崇祯帝把国朝赖以为存的经济命脉提前交到信得过的人手里亦在情理之中。
  漕河沿岸各地皆置卫所有漕军负责落实漕运。与漕运相关的职务多是肥差,但那仅只对管事的官员而言,具体做事的漕军其实日子并不好过。虽说他们账面上每年例粮有十二石,偶尔还有行粮或钱两补贴。然而自万历朝开始,漕军的应得的例粮多有拖欠,赏赐的钱两则多以纸币形式发放完全没有什么价值,到了近两年,更是粮饷拖欠几如家常便饭。可是倘若漕运中漕船损坏或是漕粮减耗等,户部明文规定,需要漕军涉事的军官自行补上缺口。这缺口对朝廷而言不算什么,但落到个人头上,可不是小数目,大多能让军官倾家荡产。军官没办法,只能往下分摊给漕军兵士,故而漕军从上到下,面临的生存压力非常大。有些人不得不利用漕运之便,做一些倒卖商品的私活儿补贴家用。
  只可惜就连这样的苟延残喘,也被这些年南北各地连年战乱所打破。明廷囿于开支,不得不下令裁撤了一大批漕军。裁撤之余,并未有任何遣散银供数以千万计的漕军家小过渡,像临清州这样的漕运重要中转站,被裁撤的漕军数目众多,他们没处寻找生计,大多便如眼前所见,沦为了街头巷尾的乞儿流民。
  那张总旗得知陈洪范与赵元亨是湖广提督衙门来的人,态度更为恭敬,述说了前几日发生的一些事。原来本该奉召北上勤王的山东总兵刘泽清进兵到临清州时谎称自己坠马负伤,而后将临清州大掠一番,引军往南走了,致使本就民生凋敝的临清州流民数量激增。这还不算,近来从京畿、天津三卫等地蔓延过来的“疙瘩病”借着流民扎堆流徙的情况,开始肆虐临清州内外。知州金堡与目前留在临清州的总漕都御史田仰知道这便是早已流传在北京、山西、河南等地的瘟疫,传染极强,生怕传播进一步扩大,于是当机立断下令漕军并州县皂吏全部出动,搜寻病患,统一处置。被裁撤的漕军家小习惯群聚,抵抗力又低下,因而成为瘟疫爆发的重灾区。
  “怎生处置?”赵元亨看着漕军们粗野地将两具尸殍甩上板车,眉头紧结。
  张总旗回话道:“金大人吩咐过了,死人拉到一处,一并焚烧掩埋,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许留下。活人送到州学腾出的空院子,与外部隔绝,观察处理。”
  “给活人治病吗?”赵元亨又问。
  “这......”张总旗闻言,为难着支支吾吾。
  赵元亨看他如此模样,心里也猜到了答案。想必州里把病患聚集起来,只为了统一看管不令其再传染外人,至于病患,恐怕每日能得州里供给的一碗稀粥调着性命就算很好了,是死是活,全看个人造化。临清州把病患强行关在一处,或许能救外人,但病患本身生活条件过差,就一时不死,早晚也死了。相比之下,同样受到瘟疫困扰的湖广等地情况便是天壤之别。有着赵当世的重点关注,患上瘟疫的军民无论身份高低,都将被送往专门建立的院舍分开独立居住,每日三餐供应充足胜过平常人,更别提还有吴有性这样卓越的大夫悉心照料了。
  陈洪范觉察到赵元亨面色不怿,说了两句话赶紧把张总旗等漕军打发走了,转回来拍了拍赵元亨的后背道:“临清州比不上湖广富庶,舍轻取重,弃少救多,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此景象,不足为奇。”
  赵元亨沉默良久,摇着头道:“此非关乎富庶与否,关乎的乃是人心善恶。”又低声道,“真希望爹他能早日领兵至此,不要再让这般惨事再现才好。”
  陈洪范注视着赵元亨,心有所感,暗想:“有其父必有其子。”
  一行人继续走不数步,将从城门洞子出城,陈洪范驻步城墙前,看着贴在上头的告示,笑道:“当今圣上又发罪己诏了。记得没错的话,连同上个月的,一个月不到,这是第二道罪己诏了。”
  闷闷不乐的赵元亨瞥了一眼在阳光下有些反光的告示,摇头道:“事情做不好,就说再多话又有何用?哪怕一个月连下一百道罪己诏,也不见得能把闯贼赶出京畿。”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大了些,守在城门口巡视过往行人的一个百总模样的军官听见了,满脸不乐走上来扬指嚷道:“什么东西,竟敢当众诽谤朝廷!”
  陈洪范见状,连忙上去劝解,但那百总似乎憋了一肚子气就是要找人发泄,骂个不住,左右守城官兵见状,顿时围上来好几个张牙舞爪。正有些紧张时刻,陈洪范眼尖,斜眼瞭见城墙上有一名官员在缓缓下楼,一个箭步冲上去,叫道:“卢伴伴,好久不见!”
  众人抬目瞧去,但见从沿石阶走下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宦官。那中年宦官听到声音先是一怔,待看清了陈洪范,脸上笑起来,尖着嗓子道:“咱家还道是谁,原来是陈总戎,多少年没见啦?”
  随后赵元亨和那百总凑近了,陈洪范向赵元亨介绍道:“这位是卢伴伴,早年在宫中曹公公身边做事。和我是老相识了。”
  赵元亨听了,依稀记得路上陈洪范和自己说了好多往事,里头确实有个叫卢惟宁的宦官出场,当下也不怠慢,拱手行礼道:“赵元亨见过卢伴伴。”
  陈洪范笑道:“卢伴伴,这位是湖广提督赵帅之子,今与我同行,赴北办事。”
  卢惟宁赞了一句“虎父无犬子”,转问那百总发生了什么事。那百总哪能不晓事,一个劲儿推说误会了,陈洪范与赵元亨自也不会计较,饶他屁滚尿流着去了。
  “不知卢伴伴不在深宫大内,怎么跑这儿来了?”陈洪范笑问道。
  “唉,可不是为了防贼嘛。”卢惟宁叹气道,“月初万岁为了统筹北直隶等地的军务,特地分派了咱家在内的多名中官外出监督。关、蓟、宁远由高起潜高公公总监,真定、保定由方正化方公公总监,杜勋、王梦弼、阎思印、牛文炳、杨茂林等等都各有差遣,这些人你好些也认识的。咱家则是分到了总监通州、天津、德州、临清州等地,昨日刚从德州到这里,才巡查完城防呢。”
  “伴伴辛苦。陈某远在天涯,难以常入宫与诸位相见叙旧,甚是遗憾。”陈洪范满脸红光,“等有机会一定造访弥补。”
  “有机会......”卢惟宁叹了口气,没接着往下说,反而话锋一转,“陈公要去北面,可得多留些心啊。”
  “怎么说?”
  “日前听塘报,闯贼之将刘芳亮引军出山西,正从南方急速往京畿方向穿插,企图截断京师向南的联系。要是运气不好,撞上就......”卢惟宁很是担心,“如此危机时刻,陈公还北上什么?”
  “一些私事。”陈洪范笑笑,“伴伴军务繁忙,就不劳为陈某的小事费心了。”
  “金大人、田大人那里还在等着咱家去,先告辞也。日后有机会,坐下来细细聊。”
  满头大汗的卢惟宁心神不宁,听陈洪范不肯透露更多,也不多问,闲扯几句,便带着随从匆忙离去。
  目送卢惟宁的身影消失在城中,赵元亨叹道:“国难当头,不思整军备武,又大派这些无鸟之人插足地方军务。除了政出多门,无法统一事权,还有何用?”
  陈洪范笑了笑,宽慰他道:“这是朝廷的事,随他去吧。卢伴伴说了,刘芳亮的军队正在路上,咱们先顾好自己,赶紧北上。”说到这里,深呼一口气,慢慢说道,“走吧,再赶两日路,等过了天津三卫,就到山海关了。”
  山海关,这三个字在赵元亨的脑中一闪而过,他的心也随之一重。
  《第五卷 金戈铁马公生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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