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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章 妇孺

  十月之后,陇山西麓便叶落草黄,寒风呼啸。
  身后是长道县残城,李知诰跨坐在高大的枣红战马之上,他在铠甲外,系着一件青黑色的大氅,以御西北地入冬之后就刮面如刃的风寒。
  这半年来占领、收附成、武两州的地方势力颇为顺利,之前接受蒙兀人封赏的成州刺史侯莫,最终也是出城投降,被韩谦封为陇右兵马副统制,集结成武两州两千余部族羌骑听候李知诰的节制。
  李知诰最初仅率五千余兵马进入陇右,在吸纳早年屯驻陇右的汉军后嗣民众,并就地征集大批的军马,目前已经编有八千人众的马步兵。
  不过王孝先除了往天水增派三千多蜀兵加强城池的防守之外,乌素大石同时下令李元寿率平夏部羌骑南下,秦州南部的战事变得胶着起来。
  成武两州收编的羌骑归附大梁的心思远谈不上坚定,此时无非还是墙头草、谁强依附于谁的心态,自然就谈不上有多强的战斗力。
  然而在陇山西麓的谷地,想要继续往地势更为平阔的秦州境内挺进,李知诰所率领的马步兵主力,想要在这样的地形与平夏部精锐骑兵争锋,暂时却还是力有未逮。
  目前只是凭借更精良的兵甲弩械,与平夏部羌骑斗个旗鼓相当,无法往秦州乃至更北侧的陇右地区迂回穿插。
  李知诰此时只能回到旧有的套路上,沿着陇山西麓,占据险峻的地形修造一座座寨垒,以此一步步往北延伸。
  这除了能加强在南侧成武两州的控制,也一步步将平夏部精锐骑兵的活动范围,往北面压缩。
  这是笨办法,也是有效的办法。
  韩谦也是支持他这种结硬塞打呆仗的方略,特地从洛阳派了一队工师匠卒到成州,李知诰从成、武两州征募汉民工匠,使得西征军在修造城寨方面,有着远比诸羌部族大得多的优势。
  而将卒拥有更为精良的兵甲弩械,守御城寨也更具优势。
  修造城寨,同时能将分散的汉民以及一部分羌民聚集到城寨周边居住、耕种,真正的将他们凝聚起来,成为效忠大梁的可用力量。
  犀牛道虽然险僻、狭窄,但每月四千余石茶酒、棉布、铁器、食盐、肥皂等物资运入陇右,除了每月往内地输送六七百匹优良战马外,他们也能换取逾两万石粮食以及相应的马匹,支撑修造寨垒及战事消耗。
  李知诰眺望东北方向茫茫的陇山群岭,他想着进攻荥阳的战斗,此时应该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而能否攻陷荥阳,将直接决定大梁下一步对关中地区的反攻进程。
  此时的李知诰跨坐在马鞍上,也是感慨万千,谁能想到仅短短两年,形势竟然这么快就一步步扭转过来了。
  …………
  …………
  “吼!”
  自前朝中后期以来,魏博精兵强将就雄寇中原,而自梁师雄出任魏博节度使,前后近二十载,仿佛雄山峙岳,令河朔晋军难以南进一步,也是依赖魏州地方上的武勇雄锐。
  而说到梁师雄麾下第一战将,不是他的三个儿子,而是少年时就追随他南征北战的族侄梁醒。
  梁醒少年时就有勇力,曾单枪匹马,撕开数百晋军骑兵的重围,将身陷重围的梁师雄救出;三十岁之后更是集河朔、魏博枪家之大成,创龙盘枪,乃魏博第一枪术大家。
  河朔惊变以来,他虽然是梁师雄麾下大将,犹喜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死于他枪下的亡魂早已不计其数。
  这一刻,他只是不甘的低头看着胸前两支比寻常羽箭还要略长一截的长弩箭,尾翼还正发着激烈震禀的响声。
  他这一身铠甲,乃是青羌部秘法所造,比寻常的山文环锁甲要轻便一些,防护力却是倍增,梁醒他自己曾开三石强弓试射过,五十步之内都不能破甲。
  他却没有想到梁军在一百六七十步的攻城巢车里,射来两支弩箭,不仅毫无阻碍的射穿胸口最坚固的护胸铁甲叶——临死这一刻他的感知变得极其的敏锐——箭簇还穿透他的身子,从后背露出寸许来,抵住身后的铁甲叶;而他的大腿、左腋早就被射中数箭,鲜血早就将他的战袍染赤。
  看着左右被他拿抢刺死的梁军先登精锐,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在城墙上,鲜血沿着城砖缝隙,汩汩淌流着,梁醒虎吼一声,以枪拄地,想着即便是死,也要站在城墙之上。
  只是像潮水一般蜂拥而上的梁军将卒,像巨浪一般,将他虎目犹睁的尸体无情的推倒、践踏,甚至犹有人不解恨的上去戳两刀。
  梁醒的武勇,令他这一刻战死得不到半点的同情与惋惜,在无数梁军旧将老卒的眼里,他与梁师雄是可耻、一度差点葬送大梁国运、将河淮大地拖入滔天战乱的叛徒。
  为加强荥阳前锋大营的战力,淮阳兵甲军械所今年所造的五十具单兵簧臂弩,在各部都争先抢破头的情况下,韩谦亲自下诏都拨到荥阳城下使用。
  在成千上万民勇辅兵,冒着敌军的箭石、泼洒出来的热油,不计伤亡的运土将开阔六七丈的护城濠河,填出四条直接进逼城下的进攻通道之后,荥阳城攻防战事便进入最后的关键阶段。
  西城墙虽然在过去一个半月时间里,被石弹轰击到残断不堪,到处都是崩裂的缺口,西城门瓮城也彻底垮蹋,将西城门堵死,但守军困兽犹斗,表现出令人心惊的斗志。
  这两万守军里,大多数将卒都是追随梁师雄南征北战多年的魏博精锐。
  梁晋争战中原四十余年都没有停息过,武勇老卒的数量极多,王元逵、田卫业所部皆是河朔、河东精锐,梁师雄这些年所统领的魏博精兵,战斗力之强,也绝不在任何一家之下;铠甲也相当齐全,几乎人人皆着精甲,不畏箭矢。
  更何况他们此时也是没有退路的背水一战。
  河朔惊变,便是他们追随梁师雄、朱让叛变,从背后发动致命的袭击,令河淮形势彻底崩坏,这也注定了韩谦哪怕是给九泉之下的朱裕一个交待,也不会招降他们。
  双方在长逾两里许的西城墙之上,每一处角落都发生血肉搏杀,像绞肉机一般,吞噬双方精锐兵卒的生命。
  逼近荥阳城前侧的巢车一度多过上百架,但被守军不断造出的旋风炮摧毁逾一半,但剩下的巢车之上,三十多具单兵簧臂弩却是不断收割守军将卒性命的利器。
  单兵簧臂弩的精准性,即便此时还达不到韩谦提出的要求,但在一百五十步到二百步之间,却精准破甲狙杀敌军将领的大杀器。
  特别当己方将卒登上城墙,与敌军战作一团时,单兵簧臂弩还能提供额外的远程射杀支持,对双方将卒士气的此消彼涨,发挥出相当至关重要的作用。
  有魏博第一勇将之称的梁醒,被射杀于城头,梁军的反攻就再也没有将陈昆亲自率领的先登精锐赶下西城墙。
  夜幕降临,但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燃烧的屋舍及火堆,火光映天,照得残破的荥阳城通明如昼。
  梁师雄在城墙内侧挖出一条深阔的内濠,又在城中架设施风炮,将拆屋破舍所得的砖石,当成石弹抛砸向城头。
  陈昆下令将一张张木栅抬上城墙,支撑起来充当木棚,抵挡石弹,亲自率领先登精锐犹是像铁钉子一般钉在城头,即便每时每刻都要伤亡,也坚决不撤退下去。
  城墙崩塌开的缺口,虽然已经被守军用木栅墙与土石填上,但毕竟没有混绊石灰夯实,还松动得很。
  陈昆守住西城墙,成百上千的民夫登上城墙连夜将缺口挖开,形成往城池之内直接进兵的通道。
  城墙内侧虽然有内濠隔阻,但内濠毕竟不及外濠深阔。
  不惜伤亡的在西城墙上站住脚,不仅将一架架旋风炮紧贴着城墙脚转移过来,轰击在守军在城中的投石机阵地,睛是将二十多架簧臂式床子弩摆上城头,封锁连接西城门的长街,限制守军往西城墙反攻过来。
  这时候也顾不上城中平民的伤亡,簧臂式蝎子弩将火油罐,不断掷入城中,将整片的街巷院舍引燃,使得西城陷入一片火海,到下午火势不断的蔓延,令守军在城中的投石机阵地也陷入其中。
  这时候陈昆才下令将十数笨重的架壕车直接从缺口拖入城中,横置在内濠之上,当夜一场豪雨,浇灭西城大火,火势没有继续蔓延下去,但进入城中歼灭最后守军的通道彻底打开。
  一辆辆轻便而坚固的铁甲车推入城中,庇护着将卒沿着街巷往城池深入挺进。
  荥阳城北的禹河之上,河水也被寒风吹皱,泛起白色的浪花。
  乌素大石亲自赶到孟州督战,孟州水营也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利用战船数量上的优势往南岸蜂拥而来。
  而为避免最后关键时刻梁师雄及其残部撤逃,洛阳|水军也是全体出动,激战荥阳与孟州之间的禹河。
  这时候禹河之上的水战也接近尾声。
  数十艘战船燃烧着余火,正缓缓的、不可挽回的往河水里下沉。
  孟州水营已不成规模的残部,正往北岸方向仓皇后撤,指望水营大寨前侧的防寨,能给他们最后的庇护。
  洛阳|水军还剩不到一半的战船,这时候没有趁胜追击。
  除了继续封锁荥阳北城门外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的码头外,他们更在意的是打捞、营救那些战船被撞翻后落水的同僚。
  这一仗打得太激烈,无数将卒战死,看着敌兵在河水里挣扎,也没有救上来俘虏的心思,或用弓箭射之,或坐看他们被汹涌的河水吞没……
  …………
  …………
  “梁师雄,你这狗贼,你当初背叛陛下,可曾想过今日?”
  陈昆亲率精锐,将一部残军逼迫到荥阳城东北的角落里退无可退,虎目欲眦的盯着满身鲜血的梁师雄,怒吼道。
  梁师雄肩臂皆被劲弩射穿,靠身侧两名扈卫搀住,才勉强站住。
  他看着陈昆身后的虎贲战卒越聚越多,面孔上也露出要生吞活剥他们的狰狞面容。
  他曾赴梁京任枢密使,这些人的面孔他多多少少还有些熟悉,可见陈昆挑选出来攻城的虎贲,都是对他心怀深仇大恨的梁军旧卒,因此才会不惜伤亡的在城里盯着他这一路穷追不舍,才叫他始终都没有从东城门及北城门逃出的机会。
  然而这么一支先登精锐,进城之后已经有超过一半的人永远的倒在血泊中,但剩下的虎贲战卒,却犹是杀得梁师雄身边的牙军精卒胆颤心寒。
  梁师雄抬头看身后城墙之上。两队梁军将卒迅速从西面沿北城墙西进、从南面沿东城墙北征,摧枯拉朽般击杀城墙上不成规模、却无处可逃的溃兵,正往城墙东北角上的最后一座谯楼发动进攻。
  梁师雄再看身后,他太自信了,没有赶在禹河被封锁住之前,将上百名梁府妇孺提前转移出去,看着他们在牙军环护下瑟瑟发抖。
  梁师雄深知今日自已是穷途末路了,大吼道:“陈昆,老夫今日不妨用这具将朽之躯,成全你的令名,但梁家妇孺皆是受老夫所累,想必你也不敢违背大梁国主不杀俘降的严令……”
  梁师雄说罢,拨出腰间最后一柄装饰多用实战的佩剑,横在颈上,往斜后侧一拉,一道血线便喷|射而出。
  “敌酋,开弩射杀,皆无赦!”陈昆虎目赤红,狰狞的下令道。
  弦崩如雷,弩箭似蝗群一般,密集的朝城墙的角落里覆盖过去。
  箭矢钻透血肉以及不断开弦发射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在荥阳城角落里传荡,仿佛是天地间压过妇孺惨嚎更为清晰的音色——百余名魏博牙军兵卒已经杀得脱力,连举起手里的刀弓都难,陈昆不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在他们纷纷倒下、横尸血泊之中,接下来则是轮到这几年随梁府随梁师雄迁入荥阳的家眷妇孺,以更快的速度沦为箭雨之下的亡魂。
  荥阳城最后一处角落在这一刻,也彻底为血泊浸染。
  这时候城墙之上的将卒也攻下最后那座谯楼,城墙上下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陈昆却似脱力般,一屁股坐在城墙角落里,守着一堆死了不能再死的敌尸,一具少女的尸体滚落过来,稚嫩的脸上犹有临死时的惊惧。
  陈昆将头盔摘下来搁在一旁被血迹染红的泥地上,将战矛横在膝前,如老僧入定。
  赵无忌策马过来,看着一地的死尸,翻身下马来。
  陈昆将腰间的虎符、印信摘下,说道:“这些妇孺是我违背君上的严旨下令射杀,我无脸去见君上,这虎符、印信还请赵督帅代为交还君上,但有任何惩罚,陈昆一力担之,其他将卒有功无过。”
  “扶陈将军回营房包扎伤口。”赵无忌示意陈昆身边的扈卫先送他去休养。
  除开辅佐攻城的民夫乡勇不说,诸部精锐为赶在禹河冰封之前夺下荥阳,战死者不下一万人,将卒到最后可以说是杀红了眼,到最后要不是督战队进城,恐怕是连最后两千多俘兵都不会留下来,要尽数屠杀干净。
  而在陈昆这些梁军旧将的眼里,梁师雄乃是河朔惊变的第一罪魁祸首,认定若不是梁师雄在幕后怂恿谋划,朱让既没有胆气、也没有能力联络蒙兀人叛变。
  也是胸臆间积郁多年的戾恨,陈昆最后连梁府妇孺也都不留下一个活口。
  赵无忌能知晓陈昆心头的戾恨,但如何处置,他不会擅自决定,他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收拾战胜后的残局。
  攻城之前,守军有两万魏博精锐,最后仅得两千余俘兵,余下近一万八千兵卒悉数击毙,城中民户之中被强迫参与守城而死的精壮以及城中火海中葬身的平民也多达两万人。
  …………
  …………
  “……”
  为给赵无忌、李秀、陈昆及韩东虎等将最大的指挥权及发挥空间,荥阳战事最为激烈之时,韩谦都遏制住前往虎牢关督战的冲动,从头到尾都留在洛阳。
  荥阳大捷的消息,也是一天之后,就经快骑送入上阳苑。
  韩道铭、朱珏忠、顾骞、冯缭、高绍、荆浩、韩元齐、陈由检、周道元等一干大臣宿将坐在大殿两侧。
  荥阳是获大捷,但陈昆带着两百多将卒残酷无情射杀梁府百余妇孺之事,也摆到韩谦的案头。
  一支兵马只要能严明军纪、勤加操练,战斗力就不会差,多经历几场恶战,就有可能淬练为百战精锐,但一支精锐兵马从内部腐蚀、摧毁,也只需要简单做到有法不肃、从纪不严就可以了。
  除了之前三令五申严禁杀俘虐俘、诛害妇孺,韩谦在荥阳攻防之前,还正式颁布国诏废除诛族、连坐等刑律、废除除绞首、赐毒、杖毙等有限死刑之外的其他酷刑。
  陈昆身为镇都指使军一级的人物,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梁师雄满门妇孺,顶替朱珏忠进入监察府任右知事的陈由检,也不敢包庇陈昆,借今日廷议将对陈昆等人的处置决定呈到韩谦的御案之上。
  韩谦看着监察府的处置决定,轻叹了一口气,拿起笔醮了醮墨,边说边将批复直接写到监察府的奏函之上,说道:
  “赵无忌率部回守陈州,任颍西宣慰使;革去陈昆虎牢关都统制、都指挥使等职,裁撤虎牢关行营,另设荥阳行营,节制长葛、新郑、密县、虎牢关诸部兵马,使韩东虎任都统制、荥阳制置使。陈昆他既然没脸见我,伊川县缺个主薄,叫他直接去上任吧,此外,所有参与射杀妇孺的将卒,遣归地方,攻荥阳战功不叙,着地方酌情安置,不再重用……”
  陈昆之前乃九大镇都指挥使将军之一,现在是直接贬为九品县主薄;而其他参与射杀梁府妇孺的将卒,也都做除役处置。
  即便韩谦要求地方上接收、妥善安置他们,但韩谦批下“不再重用”四字,也直接封杀掉他们未来在军政仕途上的前程。
  众人默然无语,韩元齐、顾骞、荆浩都不便替陈昆求情,而监察府提请的处罚也不比这轻多少,还是由陈由检负责提出来。
  “攻城伤亡太惨重,将卒最后也是都杀红了眼,左卫将军也是一时冲动;而以梁师雄大叛之罪,依前例,诛灭九族都不足平将卒之恨。”其他人都不便替陈昆求情,冯缭站出来说道。
  韩谦没有理会冯缭的话,直接将批复好的奏疏搁置到一旁,才跟顾骞、朱珏忠等人说道:“朱裕兄身前不欲大葬,棺柩到现在都还停在潜溪寺。我观伊川卧龙岭风光极盛,想来朱裕兄九泉之下,也希望能看到伊洛两河舟揖如林的盛世,我有意在卧龙岭造一座陵墓安葬朱裕兄,这差事也叫陈昆一并给办了吧。”
  见韩谦如此安排陈昆,众人也无法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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