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节

  廉歌看了眼这中年男人,也没多说什么,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后院里。
  ……
  堂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一阵阵清风,透过那后院院墙顶上的缝隙,穿过后院门,轻轻扰动着堂屋里,那挂着的白炽灯,
  晃动着灯下人的影子。
  “……我还小那会儿,我有三个姐姐。最小的那个比我大两岁,最大的那个,比我大十五岁。在生我的时候,我母亲已经接近四十岁。”
  微微抬起头,中年男人望着那轻晃着的白炽灯,继续说着,
  “……从小那会儿,我母亲就跟我讲,我是家里的独苗,以后要多带几个孩子,好给我们家延续香火,传宗接代。那时候,我想不明白,我明明还有三个姐姐,为什么是独苗。
  但爹娘这么跟我讲,村里人都这么跟我讲,就连最大的那个姐姐,也跟我这么讲,慢慢地,好像我也觉得那是对的。
  那时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我先吃,我三个姐姐也不跟我抢,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也只是眼馋着看着,咽着口水,从小就是这样,我好像也觉得是对的,是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觉得男孩才是家里最重要的,觉得我三个姐姐,都只是住在我们家的,‘别人家的人’”
  清风渐渐平息,白炽灯也逐渐停下了晃动。
  “……那年荒年,先是天灾接二连三,地里旱了,粮食没了收成,这漫山遍野的果子,野菜都被摘了个干净,就连那河里的鱼啊,好像也都没了。
  先是吃稀饭,配着红薯,然后是野菜配着稀粥,两把米,配一铁锅水。
  盛饭的时候,我母亲总是把那锅底的米饭给单独用勺子捞出来,给我父亲盛一碗,给我盛半碗,那样捞完米过后,锅里好像就只剩下那么一点米,和有些饭味的米汤……我爹是因为要干活,我是……”
  说着话,中年男人望着那灯,沉默了下,
  “……最先熬不住的,是我大姐,她总是那么想着别人,那锅里仅剩下来的些米,也是进了我两个小点姐姐肚子,她就只是喝那点米汤,吃那点野菜。
  ……那天早上,村子里的人在我家院子前看到了她。
  那时候,院子前种了颗树,她就在那树下,嘴里还塞满着叶子……”
  “然后,是我第二姐姐……她躺在床上,整个人都很虚弱,浑身都肿得厉害,已经下不了床了。
  那天中午,我偷偷端着我的那碗饭,进了屋里,想要把那碗饭给她吃。
  她的手已经抬不起来,我把碗递到了她嘴边,还没等我给她喂,她就拼命的往嘴里吸了起来……但这时候,我娘进来了,一把就把那碗饭重新抢了过来,拖着我,离开了床,然后把碗重新递给了我,然后自己吃,不许给我姐姐,我生气了,问她为什么,她跟我说,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
  ……我就在那旁边,哭喊着,看着我姐姐咽了气。
  最后,是我最小的姐姐……她的腿也开始肿了,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我。
  她跟我说,她恨我,要不是我,另外两位姐姐都不会死。
  她问我,香火,香火,真得有那么重要吗?她和两位姐姐就不是和我同一个母亲生得吗?她和另外两位姐姐,就不是他们的孩子吗?
  最后……她又问了我两遍为什么,就瞪着我,也没了。”
  中年男人说着,重新低下头,看着手里那苹果,
  顿了顿,中年男人抬起了手,再咬了一口,
  一口一口咀嚼着,再次陷入沉默着。
  转回目光,廉歌再看了眼这中年男人,微微顿了顿目光,
  蹲在肩上的小白鼠,也抱着那苹果,转动着脑袋,看着那中年男人。
  第319章 多加一份梨148
  堂屋里,愈加显得安静。
  唯有中年男人,一口一口咬着那苹果,咀嚼着声音。
  再狠狠的咬了口,中年男人停下了动作,放下了手,转过头,望着紧闭着的堂屋门,
  “……我妻子过世后,第二年,我母亲就也过世了。去世前,在病床边,她还在跟我讲,然后一定要再娶一个,再生个男娃,不要让吴家断了香火……真得那么重要吗?”
  中年男人眼神恍惚着,出神着,说着,
  “那时候,好像所有人都这么讲,我好像也忘记了我最小那位姐姐去世给我说得话,觉得那是对的,觉得女孩迟早是别人家的,觉得只有男孩才真正是自己的孩子,就像是我父母对待我三位姐姐那样,对待着蕊蕊……”
  “直到我现在才想明白,所有人都这么讲,是因为这件事错得太久了。”
  说着话,中年男人再次低下头,看着那手里咬过的苹果,沉默了下,继续说了下去,
  “十二岁的时候,蕊蕊升了学,开始读初中,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让她住在学校。从她升学开始,一直到她……我都没主动给她打过电话,没问过一句她在学校的生活,关心过她在学校里是否发生了什么……”
  中年男人说着,话音不禁顿了顿,
  “……我不知道她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不知道她和同学朋友处得怎么样,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总是想方设法往家里打电话,但我从来没认真听过。
  每次,她都很开心着跟我讲,她在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说她的老师,说她的同学,说她的生活……就像是她小时候,我直接走开一样,那时候,我听完后,便会直接挂掉电话……”
  望着那吃过的苹果,中年男人再次沉默下来。
  廉歌看了眼这中年男人,没出声说什么,只是静静等待着,
  ……
  “……也是那年,”
  中年男人低着头,望着那苹果,
  “那天,是我生日,我能记住她的生日,是因为那是她母亲的忌日。但她,一直记得我的生日,从很小开始就记得,从来没忘过……
  在那前一年,我生日时,她不知道积攒了多久我给她的伙食费,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买了袋苹果,我没吃,一口也没尝过,直接拿去供在灵位前,当了供品……”
  说着,中年男人停顿了下,才继续说了下去,
  “那天,是我生日,也是周五,我在隔壁村子给人修房子干活。我知道,她那天下午该放学回来了,但我也没提前回去。
  那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主家人已经开始忙活着准备晚饭,我们也在收拾着,做着收尾的工作……
  就在这时候,我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接起电话过后,她告诉我,她是蕊蕊学校的班主任,蕊蕊在学校里出事了,让我尽快去学校一趟。
  我问她是什么事,她告诉我……蕊蕊死了……”
  中年男人依旧低着头,身子却有些微微发颤,没能再说下去。
  堂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
  “……那时候,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像是空了,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许久,中年男人才抬起头,视线上移,出声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我怎么到的学校,只记得,在我到学校的时候,蕊蕊还躺在厕所的门口,身上,头上,都是血,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捏在啊一起,捏得很紧很紧……即便是她已经……也没松开,那攥着的拳头里,是一把被扯断的,发皱的零钱,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
  “我到学校的时候,那害死蕊蕊的三个人已经被捉住了,那是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年龄最大的那个男生也只比蕊蕊大一岁,我站在旁边的时候,他还冲着我笑,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中年男人说着话,语气很平静,只是那拿着苹果的手却越攥越紧。
  “……拍完照,调查完现场后,警察带着我,蕊蕊,还有那三个畜生,去了警察局……警察在审讯室里面审讯那三个畜生,法医在另一间屋子里,给蕊蕊做着尸检,我就在坐在那屋子门口,脑子里仍然像是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知道该想什么……”
  “……审讯完了,尸检完了过后,警察给我告诉了我发生的事情……那三个畜生经常在学校里,勒索威胁些学生,让别人给他们交‘保“护费’,蕊蕊也是被他们一个勒索的对象……他们讲,他们勒索过蕊蕊很多回,每次吓一吓,蕊蕊便会乖乖交钱……但是那一天,那三个畜生正好注意到蕊蕊身上有钱,就把蕊蕊堵在厕所门口,想要勒索,但这一次,蕊蕊说什么也不给,他们就两个按住了蕊蕊,另一个人去抢,蕊蕊就把那钱从兜里拿了出来,两只手紧紧攥着,护在了身下,说什么也不松手。
  那三个畜生,就那么开始用脚踢,用巴掌扇,想要让蕊蕊把钱交出来,但蕊蕊说什么也不肯交,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他们就那样,一拳一脚,活生生把蕊蕊给踢死了。”
  中年男人手越攥越紧,身体颤着,
  “……我很生气,不仅仅是对这三个畜生,还是对自己……这么久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哪次蕊蕊打电话想跟我说的时候,被我挂掉了电话……蕊蕊她这么任人欺负,是不是也是因为她觉得,没人能保护她……”
  中年男人脸上有些痛苦,
  “……我错了,是我错了……蕊蕊是我女儿,她是我女儿啊……我怎么,我怎么……”
  “啪!”
  另只手抬起,中年男人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脸上,和眼眶同时红了起来,身体颤得愈加厉害,再也说不下去。
  堂屋里,愈加显得安静,
  阵阵清风再次透过后院院墙顶上的缝隙,吹拂入堂屋里,晃动着那白炽灯,和那灯下人的影子。
  ……
  “……从警察局回来,我去蕊蕊学校里,收拾她的东西……她的东西都很久,用了很久的杯子,从家里带来,已经洗得有些褪色的被套,在她枕头边上……还摆着三个有些发焉的苹果,苹果上,压着个笔记本……我翻开了那本笔记本,上面不是日记……写得是,每次打电话时,她给我说得东西,每页都是……但是我从来,都只听完了第一件事……”
  许久,中年男人微微抬起了头,身体和声音依旧颤抖着,
  “……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水果蛋糕’138元,多加一份梨148元’
  ……那时候,我不喜欢吃苹果,我喜欢吃得是梨。”
  第320章 磨刀
  堂屋里,
  中年男人弯着腰,拿着那苹果,手和身子都微微颤抖,
  “……她攥着的那钱是拿来给我买生日蛋糕的,她到死都没放手的那钱是拿来给我买生日蛋糕的……”
  声音颤着,呢喃着,中年男人一遍遍重复着,
  “……她想着我,到那时候还想着我,但我从来都没保护好她。我就是个畜生,畜生!”
  中年男人痛苦着,攥着那苹果,
  “……到她没了的那一天,我都没对她好过。她拼命的想讨好我,想让我喜欢,因为我是她的父亲,但我却好像从来没记起过,我是她父亲,只知道她是个女孩,只觉得她害死了她母亲……甚至,到那一天之前,我都不知道,我对她笑过几次,有没有笑过……”
  中年男人浑身颤得愈加厉害,
  “……那天是我的生日,却成了我女儿的忌日。”
  “……我错了,我对不起她……蕊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爸爸错了……”
  中年男人躬着身,一只手攥着那苹果,一只手紧攥着桌沿,重复着。
  许久,话音渐渐平息,中年男人再次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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