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节

  只知一半而不知全部的高继宣,也给愣住了,匆忙追问杨文广:“你们怎么没将那盒子扔好?”
  对于银盒里藏着的东西会是鸽子这点,他倒是丝毫不觉意外:当他把盒子捧在手里时,就感到份量颇轻不说,还隐约听得见翅膀扑棱的动静。
  既是活物,又带翅膀,自然就是鸟类了。
  只消想通这点,西夏军的险恶用心,也就变得一目了然。
  这哪儿是什么商队遗落的大便宜,分明是一个个西夏军发起攻势的活信号呢!
  杨文广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就看到高继宣身后那道笑眯眯的身影了,赶紧垂首道:“节度。”
  “舜举,你是错怪仲容了。”陆辞笑道:“是我吩咐他这么做的。”
  西夏那边好不容易捉来这么多只生龙活虎的咕咕咕,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浪费了这番心血,而不顺便利用一下呢?
  只要一些小小机关,外加一个泥池,就能轻易实现西夏军延迟开箱的快乐。
  高继宣眼底先闪过一抹茫然,旋即便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一列宋军还没搞明白忽然纷飞的白鸽群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从林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黯淡的林中紧接着冒起火光一片,气势汹汹地直扑……离他们老远的白鸽扑腾处去了。
  陆辞眨了眨眼。
  哎哟喂呀,真是吓死宝宝了。
  “愣着做甚!”杨文广恨铁不成钢地喝道:“还不快走?”
  众人即刻回神,这下无需叮嘱,都各个脚下飞快了。
  等士气如虹的西夏军扑了个空,又摸黑在附近林子里一阵翻找,最后一无所获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然而这时,宋军早已沿着来时的路平安回返,出了好水川密林,也不知消失去了何处。
  他们一路穷追,想循着马蹄的痕迹找,却又因近来陆辞那行人老爱兜兜转转,导致一片凌乱不堪,根本无法辨明去向。
  这么一耽误,就彻底不见人影了。
  ——前几天故意忽快忽慢,遛他们玩的陆辞,显然一直在保存体力,而没有拿出真正的行军速度来。
  一想到季前明将军的精心布置就这么成了一场笑话,负责执行的这些将官都不禁沉默了下来。
  就这么回去复命?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阵,谁都没说出这话来。
  白费这么多天辛苦,被人耍了个彻底……谁敢去季将军跟前说实话啊。
  倒不如再在外逗留几日,假意找人,顺道做出卖力的模样,也好回去交差了。
  反正瞧着诡计多端的陆姓小儿,虽耍了不少心眼,但也不过是浪费了双方时间,把他们恶心个够呛外,并没有实质上的杀伤力。
  如此想着,这些西夏将官便达成默契,分兵数股,象征性地循着各路马蹄的方向找寻了起来。
  在灵州城不安地等着消息的季前明,可不知晓底下人为了应对他所耍的把戏,更不知他们胆大包天,刻意在外晃荡,就为浪费时间。
  等他收到后桥川有宋军神出鬼没,竟堂而皇之地修筑起了城池时,他震惊之下想派兵前去干扰,却只能面临无兵可分的窘境了。
  他手底下那区区一万人里,稍微能顶用些的五千,已派去截堵陆辞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他哪儿敢再把底下人也派光,让灵州变成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城!
  汉狗满腹阴谋诡计,前脚就敢打后桥川的主意,后脚谁敢说不敢对灵州下手呢?
  季前明在万般震怒、怀疑、困惑之后,经过一番痛苦斟酌,最后还是决定,只割肉般派出两千人快马加鞭、前去阻拦,灵州城仍留三千。
  他并非不清楚,仅派两千疲兵去,多半是杯水车薪,然而灵州……绝对不能丢啊!
  在后桥川上多了一宋军据点,定会让国主大发雷霆,他吃不了兜着走;可要是都城灵州有了丝毫闪失,他定会被暴跳如雷的国主当场大卸八块。
  孰重孰轻,一看便知。
  结果也正如季前明所料的那般,他仓促下派去的那两千西夏兵,在疲劳不堪地抵达后桥川时,所面对的是一座坚实得不似匆忙赶建的高大城墙,和……无情的阵阵箭雨。
  冲在最前的前锋们率先阵亡,余下的见势不妙,当场逃跑了。
  见他们如此狼狈,城墙上宋兵一片欢呼,又有人忍不住请示面色轻松的朱说:“朱录事,可要去追?”
  “穷寇莫追。”朱说毫不犹豫道:“留下这些就够了。”
  就像陆兄所说的……这才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西夏那边大发雷霆,忙着相互推诿时,秦州这边则是对比鲜明的欢欣鼓舞。
  尤其是秦州城内的幕职官们,对陆节度和朱录事一前一后领兵出城的事尚且一无所知,见二人陆续回来,神态一切如常,更是毫无怀疑。
  直到……他们猛然接到了‘宋军成功于后桥川建下城池’的大喜讯。
  对不晓军事、亦不知后桥川这一位置有多扼要的普通百姓,并非对此感到漠不关心,而是想方设法地问得一些皮毛后,也大感扬眉吐气,跟着高兴地议论了起来。
  一些机灵的小商贩,更是及时地打出了‘为庆大顺城成,商品统统折价出售’的招牌,引来客人如潮。
  陆辞:“……”
  古今往来,最会看风向的果然还是奸商。
  他习惯性地深藏功和名,在上报给宋廷时,极自然地把自己在其中的牵制作用来了个一笔带过,重点都放在朱弟达成‘十日成城’这一功绩的不可思议上了。
  等派人将信送出后,他先慢条斯理地舒展了一下身躯,再步履轻快地去了隔壁屋,光明正大地凑到了还在奋笔疾书的朱弟身后观看。
  没看几眼,就已经把他给看乐了,索性抽了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的朱弟的笔:“得亏我来看了一眼,不然在朱弟的生花妙笔下,这座我未曾搬过一砖一瓦的大顺城,就得全被归作我的功劳了。”
  朱说下意识就想要夺回笔,旋即就被忽然响起的陆辞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待他缓过神来,便是满脸的哭笑不得:“小弟字字属实,分明是陆兄过谦了。”
  要不是陆兄将西夏兵耍得找不着北,争取出充裕时间,那哪怕他有三头六臂,都决计是无法完成的。
  陆辞并不搭他话,还顺手把写了大半的这篇稿子给没收了,半是玩笑半认真道:“要是朱弟递这么一份奏疏上去,台官们怕是得乐得睡不着觉,以此参我个够本了。”
  单是‘擅离职守’这一词,就够让那些见着把柄就如豺狼见了兔子一样的台官们,灌他喝上一壶的。
  说不定光建成大顺城的功,还抵不了这过。
  若把朱说推出去,重点放在大顺城修建成后、所象征的军事价值上,而不是放在他个人的‘有勇有谋’,‘轻身犯险’上,情况则会截然不同了。
  最喜欢听这类激励人心、又一波三折,情节惊险,结果还十分圆满的段子的小皇帝,定会龙颜大悦,绝不吝惜赏赐。
  要是实事求是,把功劳进行均分的话,他身上的则活生生是一个送人攻击的把柄。即使官家执意赏了,对资历尚浅、就已高居节度使的他而言,也只可能是锦上添花。
  ——小皇帝的政权再稳固,朝臣们也绝计不会答应陛下把自己这么个‘毛头小子’太早太早地提入中书省的。
  唯有放在朱说身上,才能达到最大的收益:朱说官阶与职事皆低,即便来个‘不讲道理’的多层连跳,也不可能一下够着升朝官的门槛。
  于朝中大臣而言,哪怕他们猜得出其中怕有些猫腻,比起看着陆辞这个招天妒的混球再进一步,更得圣心……还是对其‘党羽’的攀升来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舒服一些。
  朱说虽在京中身居馆阁,并无参朝的权力,却也不可能对这些暗涌陌生。
  闻言,他不禁哑然,片刻后还要辩解,陆辞已堵住他的话头:“我知朱弟心怀天下,不计个人得失,但我令你担这要命的风险,却不让你得该得的功劳的话……那岂不是寒了我手底下其他人的心么?”
  别说朱弟是史上千古名相范仲淹,在他这有天然高的好感,哪怕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名幕职官,在助他完成这一简直不可思议的赶建城池后,他也绝不可能亏待对方的。
  见朱说犹豫,陆辞又笑着拿那卷起的纸张,在他脑门上敲了一敲:“便当是为了在台官前护我一护,就请朱弟发发善心,替我担了这‘虚名’罢。”
  说服朱说后,陆辞施施然地回了房。
  当他的目光落到悬挂在屏风旁边的那张舆图、吐蕃所在的位置时,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
  近来太忙,都未来得及想小海棠呢。
  陆辞眼底掠过一抹笑意,唇角更是不自知地轻轻上扬。
  不知吐蕃那处的计划,究竟进行得如何了?
  他打开暗屉,把自己离开时这边陆续收到的情报重新又翻了一遍,确定吐蕃在四日前那道最新的消息传来时,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不见有任何骚动。
  俗话说关心则乱,果真不假,得耐心一点啊。
  陆辞在心里劝了自己一句,便从容地合上了暗屉,暂时搁下对小狸奴的牵挂不管,继续处理这些天耽误的公务去了。
  不知自己正被公祖惦念着的狄青,此时……正拼命逃亡着。
  他从小就是无师自通、打猎的一把好手,又在沙场上磨砺这么些年,如今所拥有的耐心之强,非常人所能比得。
  尤其因为他万般清楚,不论成败都必定只有一次机会,更是不得不慎之又慎。
  哪怕他数次进入水牢,亲眼看着唃厮啰性命垂危、奄奄一息时,因深知还不是营救的好时机,只若无其事地放下发馊的饭菜后,就平静地出去了。
  当所有手下都心急如焚、就连郭夫人都忍不住偷偷派人来询问了几次何时行动的时候,唯二还能保持淡定的,则只有这环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狄青和张亢了。
  张亢自从进城之后,就与狄青彻底分开,他在明,狄青在暗,相互间再无一点联系。
  狄青只能通过其他细作的消息传递,来推出张亢的大概动向:先是给温逋奇送上了无比丰厚的大礼,令得原本不甚重财物的这位吐蕃宰相都忍不住心情大快;加上张亢原本就有着只要有意、便能彻底成为极擅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在不谈政务,只昏天暗地地吹嘘时,很快就得到了温逋奇的不小信任和好感。
  就在这天,趁着二人相谈甚欢,张亢忽感慨道:“我于京中任职时,虽也曾有幸前去御苑,远观官家射猎,但那种林间圈物得来的猎物,不过是为娱人的死气沉沉罢了,又如何比得上在这辽阔草原间畅快御马,悠然自在,再弯弓射箭,猎得大雕的豪情呢?”
  被狠狠捧了一把的温逋奇听了哈哈大笑,在他肩头一搭,爽快道:“这有何难?你既会骑马,今日又气候正佳,我索性这会儿便带你去外头跑上一趟,回头你也好有话同友人说!”
  “如此甚好!”张亢大喜:“不瞒论逋说,我着实手痒得紧,便不同论逋客气,只在此谢过论逋盛情了!”
  因这次出猎纯粹是临时起意,温逋奇并未带上太多人,只清点出自己的亲信,连妻妾都懒得过问,便意气风发地领着一群健壮儿郎,带这宋人去见世面去了。
  不过少顷,狄青便收到了温逋奇外出打猎的消息。
  ——机会来了。
  狄青再不犹豫,一反之前按兵不动的隐忍做派,一口气将所有细作皆派了出来,令他们不计一切代价,都要寻出由头混入殿中。
  忽然混入这么多人,哪怕都是为卫兵所知的熟面孔,也不可能不引起怀疑。
  但狄青知晓,张亢已经制造出了最好的动手机会,他绝对不能错过,因此作出这一决定时,并无片刻迟疑,他自己更是一马当先,最快步入了关押唃厮啰的水牢中。
  水牢中与外界彻底隔绝,四季皆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阴冷森寒。
  狄青疾步行在其中,直奔唃厮啰被关押的最深处,面色如常,心中却升起了深深的警惕来。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身为赞普,却不过是活傀儡的唃厮啰,凭着有一顿没一顿的嗖臭饭菜,若非有着超凡的意志力,是绝对无法撑下这近半年功夫来的。
  当狄青赶至唃厮啰被关押处时,听到不同往常的脚步声,已早早抬起头来目视前方的唃厮啰,头一次沙着嗓子开了口,以轻而嘶哑得不堪入耳的嗓音含混道:“……你不是吐蕃人。”
  狄青眸光微微一动。
  唃厮啰这看似问话,口吻却是十足笃定,并且这一句话——直接便是用汉话问的。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在温逋奇严密看管的眼皮底下,学了这么一口颇为纯正的汉话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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