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秦晋顾不上衣带解了、前门大开,退成了道残影,好悬躲过那枚能要他命的杀刃。然后又暴怒起来,甚至压住了疼痛,他狠狠扼住谢重姒的手腕,几乎要折断这不堪一折的腕骨,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喝道:“找死!!”
  “两只……”谢重姒呼吸不过来了,只能无声地唇语。
  什么两只?
  突然,秦晋脖颈一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滋啦作响,像是泄了气的皮筏——等看到烂絮中的血迹时,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的血,是他脖子被割开大口的血。
  两只是指……谢重姒有两只手。一只被扼住了,还有另一只呢。
  秦晋本就瘦削,那张脸长得嶙峋多磨难,临死前更是犹如索命恶鬼。
  这是她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
  等伏在她身上的人,终于僵硬不动了,谢重姒才费劲地将手腕扯出。手骨生疼,怕是断了。
  她踉跄地推开秦晋下床,好在外头人以为她只是挣扎不从,秦晋才发狠怒吼,没料想一个大男人,会折在她这身无寸铁的小丫头身上。
  没人察觉异样上前。
  谢重姒拿着仅剩的一枚刀片,单手割着叶竹身上绳索。
  叶竹还没醒,软泥般摇晃,谢重姒使不上力,手都快磨出血,绳子才割了一半。
  还差点……
  她至少有小半个时辰,应该能摇醒叶竹,再做准备。
  忽然,门外有脚步快走,然后房门被猛地推开。秦风喊道:“晋儿,别磨蹭了,有人来了!你快收拾……”
  不远处隐约有马啸啼声,兵戈铿锵。深夜里,至少有两支军队,在靠近这座孤院。
  “晋儿?!”秦风这才注意到房中情形,快步走了过去,看清倒在血泊中的秦晋,眼眶瞬间就红了,“晋儿!你、你——”
  这两声“你”是对着谢重姒说的。
  谢重姒暗道不好,在心里把戚文澜臭骂一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早已四肢乏力,根本躲不开秦风的狠狠一扯,就被揪住头发拖了出去。
  秦风是发了狠劲,谢重姒只感觉她肉身碾过粗糙不平的泥土地,破旧腐烂的高门槛,又重重摔在地上,再被人掐着脖子挡在胸前。
  嘴角被磕碰得当场出了血沫,谢重姒和着血咽下,勉强抬头,这才发现,四周已被包围环住。
  层层军队,密不透风,破门不堪猛击,被敲碎了,甚至连低矮不平的围墙,也在士兵们的撞击下,坍塌成片。
  为首将领是羽林卫统领,他下马,谨慎地踏入院中,想要交涉:“秦风!酿下大错前,收手还来得及!否则——”
  他看清挡在秦风身前奄奄一息的少女,瞳孔猛缩。他就说戚家那死活看不起羽林卫的兵少爷,怎么求助起他来了,感情被劫的是宫里头的这位!
  这万一有差错,他项上人头还不得跟着丢!
  秦风冷笑,手上力道愈发缩紧:“酿下大错?大错早就酿成了,现在老子管他三七二十一,你们这群人也都跟着吃挂落吧!”
  七月的夜风如水,亲吻上谢重姒愈发沉重的眼皮。
  她呼吸不过来了,也开始听不清嗡然的话语声,费劲地往前看了眼,能看到焦躁狂怒的戚文澜。
  她缓缓闭上了眼。
  这时,侧方传来“嗖”的一声箭鸣。破空的长箭,从死角射进秦风扼住谢重姒脖颈的右手手臂。
  秦风吃痛,半跪在地。又是一箭钉入他右腿,失去平衡的秦风,栽倒在地。
  谢重姒也软软倒在冰冷的台阶上。
  第三箭过分精细,竟然好巧不巧地插在秦风右手,将他楔入地面。随之而来的,还有第四支、第五支……秦风都快觉得自己变成了个行走的筛子,那箭雨还未停止。
  最后还是戚文澜抱住谢重姒吼,意识到不对劲,朝那边立在桅樯上的宣珏一吼:“停手!离玉!留他一命,要审!”
  宣珏已拉弓成满月,指尖正待放开,被他吼回了神,冷冷地收弓,跳下高墙,朝这边走来。
  “你怎么了你,制住人不就行了?一箭就够了!”戚文澜还未反应过来,怀中一空,“宣离玉!”
  宣珏也不答话,将外衫脱下,罩住怀中的人,径直走向院外马前。又想到什么,对羽林卫统领道:“劳烦多派几个人,和我一起送殿下……去淮北王府。”
  谢重姒必须休息整顿一下,才能回宫。否则这大半夜衣衫不整,满身淤青回去,她得被唾沫星淹死。
  宣珏迁怒了办事拖泥带水,还拉谢重姒遭殃的戚文澜,没跟他打声招呼,就领着十来个羽林卫,往淮北王府赶去。
  怀中人还在昏迷着。
  很轻,温热,呼吸浅薄得仿佛下刻就会消失。宣珏试了她的脉,性命无忧,但多少伤了元气。
  宣珏忍不住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
  她被月打了层冷光,长睫盛满月色,唇色苍白,脆弱极了。哪怕在昏迷中,也下意识地一颤,不知是冷,还是怕,往他怀里缩了缩。
  第20章 审问  秦风,宣公子有话问你
  有那么一瞬,宣珏还以为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们刚成婚,琴瑟和鸣,腐烂的还埋在地底,没暴露阳光下。
  一道出游时,谢重姒会骑马,但总是赖在他怀里不想动弹。他笑着说会累坏马的,她就“哎呀”道:“我哪有那么重嘛!”
  可谢重姒紊乱的呼吸,还有未被衣衫覆住的脖颈上可怖红印,把宣珏又拉扯回了当下。
  他真的怕极了,不敢多想,只要想到这具身躯上,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伤,他都要疯。
  真的要疯。
  如果他的放手退后,换来的是这些——
  宣珏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扪心自问:那他图什么呢?
  *
  淮北王一府都是夜猫子,但再夜的猫,三更天也歇息了。
  突如其来的羽林卫差点没把淮北王吓出毛病,惊起后捂心喘了好一会,才在宣珏的解释安抚下缓过神。
  宣珏说得隐晦,淮北王不敢置信,试探道:“宣公子,你是说……”
  “你老人家哈欠连天的,会周公去吧,这儿有我。”谢依柔也醒了赶来,打断她父王差点脱口而出的震惊,“到我院里来吧。堂姐在我这过夜,身子不爽。派个人去宫里头,找堂姐的贴身医女来。”
  宣珏和谢依柔打交道不多,见她果敢周全,倒是懂了为何谢重姒愿与她交好。
  医女小锦来时,西街更梆子打了四下。
  小锦素袍扣子差了位,惯来一丝不苟的盘发也乱成鸟窝。她本以为殿下又是病发不适,可见到周遭氛围凝重,羽林卫的佩刀森冷,她只一顿,就加快步伐,入了室内。
  小锦忙活到快天亮,屏气凝神,给谢重姒处理伤口,接上腕骨。她儿幼乡野长大,粗鄙话张口就来:“他娘的哪个杀千刀的!老娘活剐了他!”
  谢依柔也一头雾水,缓缓地道:“我也不知。殿下是宣公子送来的,他应当清楚。”
  她心惊胆颤地陪了半宿,这才想起还有宣珏这么号人,赶紧出去告罪怠慢。
  走出去才发现,羽林卫仍在守着,宣珏却早已离去。
  一问,才知小锦到时,宣公子就告辞了。
  初阳升起时,来的是俊脸阴沉的谢治,他天生张笑脸,少见如此低肃压抑。
  这位太子殿下将醒了过来的谢重姒又按回被子里,听她简要说完昨晚状况,没好气地道:“叶竹没事!你操心自个儿吧!”
  又深深地看了眼谢依柔和小锦,意味不言而喻——话有不能说,都给我把嘴闭紧了!
  “哥,我没事。”谢重姒声儿细若蚊蝇,“不用躺几天,先回宫吧。”
  谢依柔赶紧表明忠心,忙前忙后地替谢重姒更衣,还是忍不住好奇:“堂姐,你真的杀人啦?”
  “……手误,没想杀他。”谢重姒怕吓着她,“我是不是做得过了?”
  没想到,谢依柔由衷崇敬:“不不不,杀得好!秦晋那混球——我去年被他调戏过,就盯着他查过,好家伙,脏事一箩筐,死在他手底的姑娘家,得有这个数。”
  谢重姒看着她伸出的五个手指,失笑,也没说远不止五人,拍了拍谢依柔肩膀,就坐着谢治的马车离去。
  四肢百骸皆疼痛,谢重姒踩上小凳都提不起腿,右手裹成白粽子也搀扶不了。谢治心疼至极地提她上去,上了马车,又板着脸训她:“长记性了?!还莽撞吗?一个下人罢了,丢了就丢了,她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谢重姒不以为然,但乖乖点头给她哥顺毛,然后才压低声道:“昨儿……”
  谢治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风说漏了嘴,说‘秦家做的缺德事他打掩护’,还说‘先皇后那事’。意识到不对后,就住嘴了。”谢重姒将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胳膊,小心托着,心想还好没伤脸和腿,能到处跑,“没套出更多的话来。哥,这不对劲。先别急着杀秦风,严刑拷问。”
  谢治以为她要诉说昨晚遭遇,见不是提这茬,刚松了口气,又被这惊雷给砸了个头晕目眩。口齿都不利落了:“母、母后当年,不是江湖旧势力寻仇,杀入宫里了吗?”
  “表面如此,背后谁知?”谢重姒提醒他,“长点心吧哥。”
  刚训谢重姒没两句,就被她训了的谢治:“……”
  “把自己折腾得这副狼狈样,还好意思说我没心眼?”谢治气得七窍生烟,“哦对,小戚将军和宣三公子昨儿大半夜去救你,记得有空差人去致个谢。”
  谢重姒不可思议地扭头,一字一句地问:“宣三——宣珏?”
  戚文澜是意料之中,宣珏呢?怎么又是他?
  谢治说得理所应当:“是。他做事妥当,否则你深夜回宫试试?”谢治没说后半截,但对宣珏很是满意,又道:“秦风扣押刑部,我让手下去审。你这段时间老实休息,别出去鬼混瞎操心。”
  谢重姒敷衍着应了,神思飘忽。她本急着差遣戚家寄信,就是为了央鬼谷,通过武林势力查证母后死因。
  没有想过先从朝堂入手,再绵延到江湖。
  “好。”谢重姒点头应了。
  也不知是答应“老实休息”,还是前句“差人致谢”。
  *
  秦风狗急跳墙此事非同小可,据说,陛下得知此事,当众摔了笔,喝令严查。
  谢重姒在其中被淡去,只说秦风父子挟持宫女叶竹。但就算是宫女,也是未央宫的掌事宫女,秦风的举动和打皇家脸面没甚两样。
  牵扯势力过多,太子一脉、秦氏一族,甚至以戚家为代表的将士一类,都极力介入。
  但刑部那老头子油盐不进,没卖一个好,同御史大夫和大理寺评事其余两位三司使,在秦风关入天牢的当夜,就马不停蹄开始审问。
  刑部尚书姓陈名岳,一撮山羊胡子,平时不穿朝服,总是穿灰衣,有些驼背,总是笑眯眯的。但犯了事的囚犯都怵他。
  因为陈岳极爱酷刑,经手的犯人不死也得扒层皮,就连深色衣服,也是为了溅上血迹好打理。
  这日的三司会审已然结束,却有人半下午又来。陈岳带领客人来了刑房,提死狗般,拽着秦风头发提起脑袋,慢悠悠地道:“宣公子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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