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阴森森的铃音响起,初时铃音间还隔着一息,而后便是一声紧压着一声,最终连成一片。
  铃音由远及近,鬼哭声渐渐弱下去,到最后竟寂寂一片。只有那怨魂,抽泣声虽仍不断,却渐渐像人的声音了些。
  远远而来的轻裘缓带的青衣男子将阴铃一收,手里只一盏亮得过分的红纸灯笼。
  谢衍估摸着她眼睛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才慢慢将手撤下。
  璀错眨了眨眼——其实只要能透进来一丝光线,她便能瞧清了。
  怨魂渐渐化成人形,是个身着嫁衣的妙龄女子,她身躯恢复如前,只是嫁衣上深深浅浅的血迹仍氤氲着,能猜出她死时嫁衣里头那副身躯的惨状。
  她半跪着坐在地上,仍呜咽着,手握红纸灯笼的男子朝她一步步过去时,她却陡然又挣扎着起来,再度冲向凡间。
  怨念侵蚀着她,好容易恢复的人形又溃散开,璀错只听清了她最后那句“赵郎,赵郎——你如何狠得下心……”
  青衣男子眉一皱,手里的红纸灯笼飞出去,怨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倏而化为一抹烟,被纸灯笼吸进去。
  灯笼的光陡然大盛,璀错不自觉眯了眯眼。
  那男子往下瞥了一眼,视线扫过璀错和谢衍,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而后将身上斗篷的兜帽戴上,提着那盏灯笼,缓步远去。
  谢衍见璀错仍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他背影看,凉凉开口:“是个道行不浅的画皮鬼。你看他样貌不错,实则那身衣衫里只有白骨一具是他自个儿的,其余皆是一笔一笔在人皮上描画出来的。”
  璀错由衷地赞叹一句“那他画技委实不错。”光线走了后,她便又瞧不清周遭,只能大概地辨认着谢衍的位置,同他道:“他那盏灯笼,是吸食怨气的么?”
  谢衍听到那句画技不错时脸便黑了黑,闻言只“嗯”了一声,一句都懒得同她多说。
  璀错全然没察觉出他的心情变换,自顾自道:“刚刚那只怨灵,罪不至此罢?下界当真是只以鬼王的意思为规矩,浑无章法律例的?”
  她略一深思,便觉出不妥来。
  那画皮鬼查验都未曾查验,径直便让那怨灵魂飞魄散了,若不是下界皆是这种一概杀之的习性,便是急于灭口。
  不过一只怨灵罢了,为何要灭她的口,不让她闹出动静来?
  璀错不由得嘀咕出声来,问道:“那怨灵生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她问这话只是这般寻思着,顺口说出来得罢了,没成想还真得了回音——方才那个人头,朝她这儿咕噜咕噜滚过来,“这事儿呀,奴家晓得。”
  璀错感受到她停在自己脚边,忍住再踹开她的冲动。
  “这位姑娘想不想知道?若是想知道,不如同奴家做笔交易。”
  璀错低头看她,却被谢衍往后拽了拽。谢衍挡在她身前,蹲下身看着人头,语气危险道:“交易?”
  人头本能地颤了颤,连带着一头的头发都跟着绞在一起,终于不再是那把矫揉造作地能滴出水来的声音,“我告诉公子姑娘这件事儿的前因后果,作为回报,我想要副身子。”
  谢衍不说话,只淡淡看她一眼,她便立刻补上:“胭脂日后愿效犬马之劳,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任公子姑娘差遣。”
  谢衍还未有什么表示,璀错便跟着蹲下,率先开口,答应得爽快。
  谢衍颇有些无奈地将她扶起来,转头问胭脂时,方才面对璀错时不自觉柔和下去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为何是我们?”
  胭脂被他看得整颗头发毛,“公子姑娘一瞧便不是寻常小鬼,我初来乍到,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只能抓着什么是什么了。”
  “于公子姑娘而言,替我找具身子,应该不难罢?”
  璀错从谢衍身后偏过头去问她,“你进得鬼门,待功德算过,安心等投胎便是,要副身子作甚?”
  胭脂整颗头安静下来,良久才道:“我本是一青楼花魁,同你们方才见到的那什么怨灵,是一道的。”
  她名唤胭脂,那怨灵名唤如画。如画性子温婉,人如其名地眉眼如画,一颦一笑间似是含羞带怯,一副顶好的样貌本就足以在风尘地有一席艳名,她琴棋书画又皆粗通一些,在胭脂之前,楼里的花魁一直是如画。
  倒也不是胭脂如何了得,将如画比了下去,而是如画同一书生,私定了终身。
  青楼妓子,哪儿能谈什么终身。
  第26章 好像也有人曾这样叫她,……
  书生与她情投意合,柔情蜜意间,说的话不知有多好听,哄得如画替自个儿赎了身,只待他一朝功成名就,回来娶她。
  这故事到此便落了俗套。再后来,书生入京赶考,的确取得功名,却也被尚书选中,不日便要迎娶尚书府的小姐。
  如画毫不知情,仍殷切盼着他,一封一封信地托人带给他。
  书生怕他同青楼妓子有染,挡了他正一片光明的仕途,又怕如画将事闹出来,便假意去信先稳住如画,说会如期回去娶她。
  如画早一针一线亲手缝好了嫁衣,心心念念着要嫁给自己中意的人。没成想娶亲那日,来的并不是书生,而是一个肥头大耳满腹流油的陌生男子。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先前传言也并非未进到她耳朵里,只是她不信,也不敢信罢了。
  于是来迎亲的队伍,亲眼见着那令无数男子魂牵梦萦的身子,自高楼一跃而下,在锣鼓唢呐声声的喜庆里,勾勒出最浓重的一抹红。
  至于胭脂——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时去寻如画。后来书生的事情被尚书府知晓,只是当时好事将成,为了替金婿洗净这一身晦气,楼里知情的姑娘下场都不太好。而胭脂更是因为出现在如画身边过,被诬告成凶手,斩了首。
  胭脂声音低沉下去,她缓缓道:“即便再入轮回,再世为人,也不过蝼蚁一般罢了,生死不由己。”
  她是方才亲眼见着了那青衣男子——他也是鬼,却有如此之能,证明投胎轮回并非是她面前唯一的路。
  谢衍抬手搭在璀错肩上,轻轻捏了一下,璀错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单就如画生前的遭遇,有怨是寻常,但远不至能成了怨灵的程度。
  璀错在心里叹了一声,她这回来下界查探堕鬼,刚来便有诸多事端,怕是下界当真要起什么祸事了。
  璀错对胭脂道:“往后你便跟着我们罢。你若不欲再入轮回,便只能修习鬼道。只是鬼修要比寻常修习者难上许多,稍有不慎,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你当真想好了?”
  胭脂郑重地上下晃了晃脑袋。
  璀错看不见,但总归知道她没拒绝。于是她开口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
  胭脂睁圆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璀错,也就是她没有身子,不然定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
  谢衍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默默揉了揉额角。
  “到我们俩后面去跟着,不然我总要踢到你,怪瘆人的。”
  两人同一颗垂头丧气的脑袋排到鬼门关前时,谢衍低头在她耳边道:“过了鬼门关,便是鬼界的东南城。鬼界的城池布置都是一个样儿的,先是门关,用以同其余两界往来;再是鬼原,鬼原多为堕鬼封印之地;穿过鬼原,才算是真正入了城。”
  璀错回过头来,她来之前还是做了些功课的,径直问道:“东南城是东南王的管辖地罢?只是东南王似是已经销声匿迹许久了。”
  “不错。各城城主也便是下界的八方亲王,他们会在城中布下结界,结界上附着了术法,因此城内总是灯火通明。”
  谢衍见她眼神聚焦不到一起的无害模样,不由得声音柔和了些,“再忍忍,待会进了城,便能看见了。”
  璀错点点头,轮到他们时,阴差查验过他们的身份,放他们通行。
  她走在谢衍前头,是以在谢衍还未进去时,便先一步进去了。
  璀错虽瞧不见,但一进得鬼门关,她便觉出不同来。鬼门关分隔开两个世界,外头虽是小鬼哭厉鬼闹的,阴气横行,但总归还沾了些“活气”。
  鬼原下封印的堕鬼仍有丝丝缕缕的怨气钻出封印的桎梏,慢慢侵蚀着周遭,整个鬼原却是寂寂一片,连一丝风动都不曾有。
  万籁俱寂。
  但比之别处的虚空,鬼原中的空气仿佛是凝固在一起的,沉沉往下压着,人行在其中,也仿佛跟着凝在了里头——像是琥珀里紧紧包裹住的小虫子似的。
  几乎是在踏进来那一瞬,璀错识海里陡然翻涌起来,同往常的识海波动不同,这回她的识海几近翻覆,又像是被丝丝抽干,再倏地灌满。
  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半跪在地上,识海翻涌带来的痛感席卷了她全部知觉。
  仿似骨骼被一寸寸敲开、震碎,又一点点黏回去。生生不息运转的道法停滞,灵力失了秩序,横冲直撞着肆虐在她体内。
  灵台渐渐迷蒙,璀错狠狠咬着下唇,血腥味儿弥漫开,挣得一丝清明。她奋力睁开眼,目所能见的却只有一片黑。
  时间被拉得极长。
  其实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谢衍跟进来。他第一眼所见的,便是小姑娘惨白着脸,半跪在地上缩成一团,明明已失了意识,身子还微微打着颤。
  谢衍神色一凛,当即蹲下身去,以掌覆在她额上,神力源源不断自他掌心汇入璀错身体里。
  小姑娘睫羽颤了颤,像是要醒。谢衍将神力一收,不动声色地掩去神息,“璀错,醒醒。”
  璀错意识仍浮沉着,听到这声,灵台清明了一霎。记忆深处,好像也有人曾这样叫过她,一声声不厌其烦,让她醒醒……后来呢?后来她醒过来,见到了谁,做了什么?
  璀错睁开眼来,剧烈喘息着,比之尚未平复的识海带来的痛感,此时头部像要裂开般的疼痛明显更胜一筹。
  谢衍见她好歹有了意识,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皱着眉探了探她身上仍完好的结界,“怎么回事?”
  璀错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尤其是头疼带来的眩晕感叫她记不清自己是谁,此时又是在哪儿,眼前只有一片虚无——像是游离于三界之外,毫无来处,亦无归途。
  她本能地靠近身边唯一能感知到存在的人,死死缠上他。
  而后她便发觉,只要她靠抱上的这人近一些,再近一些,身上的不适感便能轻许多。
  她这一下抱得猝不及防。谢衍一怔,继而将她抱得更紧些,一下一下顺着她背,见她还难受得紧,意念一动,便布下一道屏障,将两人同鬼原分割开。
  他指尖凝出火红的灵光,须臾间闪过凤凰的虚影。谢衍一面温声哄着怀里的人儿,一面点过她几处大穴。
  若是天帝在此,必然要讶异得很——他动了本源神脉,虽只是一零星,但本源又哪是轻易能动的?动用本源之时,不单要比寻常时候弱许多,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谢衍本是打算以神脉之力涤荡过璀错经脉,替她将识海稳下来,引着周身灵力走上正轨——□□脉之力汇入她体内那一霎,她的识海便安静下来。
  她体内的灵力争先恐后地朝神脉之力靠拢,吓得谢衍连忙撤了回来——不然过会儿她醒过来,发觉自己骤然少了几百年修为,怕是不好交代。
  谢衍一挑眉——神脉凌驾众生之上,通常来说,灵力在他神脉之力入体那一霎,要么能躲多远躲多远,要么一动也不敢动,哪有反着迎上去的道理?
  他的小姑娘这体质,当真与旁人不同。
  璀错身子一时清爽极了,只是她方才紧绷着,这时候一放松,竟就靠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谢衍揉了一把她的发顶,便撤开屏障,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穿过鬼原。
  胭脂紧紧跟在他们后头。
  她进来时,因着屏障的缘故,并未找到他们人在哪儿,还以为是自己跟丢了。
  没成想她这一颗脑袋整个转过来,就惊觉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身后,吓得她生生滚了两圈才停下来——她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像鬼一些。
  她这满腹牢骚的,还未说什么,便被谢衍冷冷一个眼刀扫到,登时一个字也不敢出口,连一蹦一跳地跟着也不敢,孤零零的脑袋只能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在地上拖着。
  胭脂忿忿地想,得亏她一开始还觉着这位公子生了一副好模样,果然同凡间一般,人美的不一定就心善。
  鬼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说谢衍,就是璀错,若她不是偷偷摸摸来的下界,按正常流程走,到鬼原这一步时,该是有专人迎接,乘下界独有的阴车,或是御下界魂器穿过去,不费什么功夫。
  谢衍一路抱着她,走了小半日,方看见东南城的城门。
  璀错倒是睡得安稳,等她醒过来,已入了东南城结界内。
  第27章 你这身皮子真是太适合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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