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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90)

  他温和地看着言晋:在我死之前,我会替你找好去路。你想要去哪里?
  言晋的唇嗫嚅着,死死抓着楚渊的衣摆,好似恐惧一松手,楚渊就会从此消失。
  你是看不透生死的孩子啊。
  重病虚弱的雪衣少阁主轻轻将手放在少年的头上:可是你不知道吗,在观星师的眼中,世界就是一张巨大的棋盘,人的命运都不过是其中的棋子。在这世上,除了天地的宿命,什么也不重要。
  这也是为什么那样多的观星神侍,风华绝代,如珠若玉,却愿意雌伏于君王身下,无论那是什么样的老头子,或是面容奇丑的色胚。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世上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星辰的秘密。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写下星辰秘密的神。万物都在那位神的手中,一切都逃不过那位神的眼睛。
  观星师们是神的使者,神的仆从,他们与神一起爱着这个丑陋又迷人的世界,但不爱世界上的人。
  人是卑微的,如蝼蚁一般。
  他们与普通的世人是不同的,他们只是世界的旁观者。肉体的躯壳已经不算什么了,和君王交媾可以窥探到世上最明亮星宿的轨迹,还可以得到举国财力物力的支持,钻研星辰的秘密,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世上的观星神侍其实都是疯子。
  除了楚渊。
  我们看透了星辰的秘密,勘推出了世事的发展,可这样,世上还是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曾经少年时他问过自己的老师:那麼即便可以预见天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位久负盛名的星辰家是这样回答他的:
  芸芸众生不过沧海蜉蝣,即便痛,也不过蜉蝣之痛。但我们是神的追随者,命运的使徒,何必拘泥于这小小的蝼蚁之悲呼中?
  那我们就只是这样看着一切世事的发生,而什么也不做吗?
  苍苍老者给予他一个轻飘飘的笑。
  这是观星师的狂傲,也是观星师们的残忍。
  后来楚渊一直拘泥于这种残忍和对世事的冷漠,他是天性温柔的人,却因灵力出众拘泥于观星师之中。
  他一度迷惘到忧郁,不知道自己所做所钻研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差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死掉,觉得自己存在于世是没有意义的。
  直到遇到一个人。
  挽留楚渊留在这个世界的名字,叫做沉宴。
  把这些都送到澄雪宫去。
  翻完案桌上小半边书简,楚渊理出一批,说道:告诉陛下,与钦天监勾结的可疑官员我都已经用笔墨圈出来了,请他细看。
  师父要休息么?
  言晋迟疑问。他看见楚渊揉着太阳穴,本就不怎么有血色的脸又苍白了几分。
  他上次来,说有什么东西都留着,不用特意往澄雪宫送。
  沉默半晌,言晋还是忍不住说:他下次来,自己一起带走。
  只是少年声音闷闷的,也不愿提及沉宴的名字。
  不用。
  然而楚渊轻轻道:我不想见他。让他不必再来了。
  言晋一怔。却见楚渊低着眼,轻轻地摩挲着袖上雪白云纹。半晌还是问道:
  陛下最近好么?
  挺好的。
  那就够了。
  楚渊微笑起来:愿君事事顺心,平安顺遂。努力加餐,勿念旧这就已经够了。
  言晋沉默不语,良久后,楚渊在灯下看书简,终于趴在案上睡过去了。
  他才缓缓上前,将一件衣物轻轻披在楚渊肩上。
  再然后,便是一如往常地吹灯,收拾桌案,端起木盘轻轻地带上门退出去。
  只是这一天言晋带上门之后,静静走到廊檐尽头时突然停住了脚。
  他看着这静默的庭院,和卑微的只能远远遥望楚渊的自己的影子。
  突然手指紧紧攥着手心,将一块同样精致华贵的离字玉佩捏得深深勘进肉里。肩膀颤抖着,蓦然玉狠掷了出去!
  将野猫都吓得惊叫一声,跳过了墙头。
  少年抬起头,眼眶通红。
  却又慢步走过去,艰难地在草丛中俯身摸索着,颊腮都被咬得紧紧鼓起,将玉复又捡回来。
  第101章 客青衫 51
  几日后,星野之都渐渐有些风吹草动了。
  先是过往被钦天监欺压过的百姓都集聚起来,往衙门、御史台呈冤书,再就是分批分批地往城头盛世鼓轮番击鼓。
  这盛世鼓是朝廷设在民间,专程喊冤用的。
  一时间,咚咚的鼓鸣声连接数日不歇,仿佛要冲破与云霄,直传九殿。
  起初沉宴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假装不知情问:
  城头是何人击鼓?
  钦天监的官吏皆面露尴尬,大殿上无人应声。许久之后,才有莫必欢站出来,勉强答:
  臣下朝后去问一问。
  而后就是遮掩,隐瞒,不择手段的镇压。
  衙差上街逮人,见着往城头去的,一律关进衙门里十五天。遇着正在击鼓的,则冲上前去狠揍一番。
  但尽管如此,也依然有许多百姓悄悄摸摸地往城头去,寻那衙差散值的空档,哪怕敲一棒槌,也是好的。
  当然也有更多的人在静默地围观,他们躲在家里,朝窗户外看那些往城头去的人。
  想他们不怕被抓吗?
  其实这些躲在家中的人也有被钦天监欺辱的历史,只是他们还尚自觉得可以忍耐,比起被欺辱,他们更怕被捉进衙门里。
  闹事么,有那些已经上城门击鼓的人就够了。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然而,随着城头的鼓声持久未灭,过了几日,沉宴上朝时又第二次问了起来。
  是不懂事的小儿在戏玩。
  莫必欢汗水湿透背心,低首答。
  沉宴略微一笑。
  这一次,钦天监和莫必欢党羽提起了更大的警惕。
  他们开始加派人手,甚至将自己府中的家丁也给派了出去,时时刻刻盯着城头盛世鼓,要实打实地为沉宴守候出一个盛世来。
  百姓们起初有些怯怕,但逐渐他们学会了结伴去。
  甚至有不知是哪个读过书的秀才,匿名作了诗歌在城中传唱,将钦天监多年来做过的恶事编成了小曲儿:
  钦天监,夺泥燕口。太史司历,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皆搜求,无中觅有。
  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家中女儿若有,千万莫上街头![*注1]
  百姓们就一起堵在城门,一边是携刀带棒的衙差,一边是聚众而来的普通平民。
  平民中有人送水,有人当场写字,把那些城中的讽刺诗歌都写在宣纸上,高高举起。
  下雨或曝晒两边人都不曾退去,就这么彼此对峙着,有什么即将一触即发。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四日,第五天夜里,城内城郊都下起了暴雨。
  你们吃着朝廷赏给你们的米,住着朝廷赏给你们的房子。你们还要怎么样?
  有官吏怒吼道:要不是朝廷,你们早就被梁成燕启的铁蹄踏平了茅屋!是朝廷叫你们免做了亡国奴!!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大雨中,因为镇压而回不了家的官吏奋声大吼,高举着双臂,好似愤恨到了极致,痛心到了极致。
  他手指着面前粗糙黝黑的面容一一点过去,恨声道:
  刁民刁民啊!
  百姓们与他默然对峙,也无人出声。
  他们都是没读过书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反击,似乎在默认着这种指责。
  你你占我们的农田。
  半晌,有人才在人群中说:抢我们的女儿还不如燕启人!!
  官吏脸色骤变:你在说什么!?
  他喝道:君为民父,帝为臣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怎可如此说朝廷!?
  群人不吭声,像群沉默但坚决的羔羊。
  你们整日不知道朝朝廷谢恩,反倒满肚子抱怨!
  官吏道:你可知在梁成,他们都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他们的王孙贵族,即便是皇帝的女儿,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也只有元春时能吃一枚茶叶蛋!你们呢?已经过着如此安逸舒适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看这徭役还是太轻了!若真教你们饿得吃不上饭,也没心思去想这有的没的了!
  平民们不吭声。他们直觉这不对,似乎自己过得并没有官吏说的那么好,但是他们又没什么人去过梁成
  盛泱对边界的管制是很严的,即便是商贸往来,也只有富家大族才有与他国沟通的机会。
  普通百姓甚至连梁成是什么样,上京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国子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有官吏们形容给他们听的。
  没有钦天监,你以为老天会赐雨水给你们吗?没有我等秘术师沟通神灵,你以为太阳是自己升起来的吗?
  官吏道:不知感恩的东西!来年大灾将至,都是对你们忘恩负义的惩罚!
  但是。
  面对一脸凶煞的官吏,百姓们想了许久,终于有一人道:倘若真的什么都是对的?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击鼓?
  如果你没有任何亏心之处,为何这样防民于口甚于防川?
  众人们一愣,纷纷反应过来了,将注意力移到最初的盛世鼓上,重新叫嚷道:击鼓,我们要击鼓!!
  官吏被这喧嚣的声音闹得捂起了耳朵,群情登时越发激愤,推推嚷嚷的人群往前挤去,逼得衙差们竟一时后退。
  稍时一名老乞丐趁着空隙,抓住机会钻到盛世鼓旁边,猛力击打起来
  咚!咚!咚!的鼓声在暴雨中振开一漾漾声波,好像一击击都敲打在人的心头。
  老小儿,下贱的东西!
  官吏骂道,来人,给我把他拖到衙门里去!
  老乞丐死命地扒着鼓架,嘶哑喊道:刘太史,你不得好死
  我一家性命都葬送在你手上!!
  衙差们越发用力,将乞丐的四肢都抬起来,如对待牲畜一般要将他四肢捆在一处,吊着拖到牢里去。
  再闹,就与他下场一样!
  官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呵道:全部手脚打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平民似被震住了,都僵立在原地,甚至个别的,还有些下意识后退。
  官吏满意地笑了,却正当此时,人群后窸窸窣窣,突然想起了一阵骚动。
  官吏蹙起眉头,定神去看,却见一人着深青色官袍,腰间别着简朴的璞玉,看着如一个贫寒士子的模样。
  人群不由自主为他让出路,雨水顺着他清隽冷郁的面容淌下来。
  你为什么不让他击鼓。
  那人一字一句说。
  他看着很年轻,大概不过是二十一二的年纪,但是却定定地站在人数是他数十倍的衙差官吏面前,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不让他击鼓?
  年轻人轻轻地,又问了一遍。
  哪儿来的狗屁言官
  官吏恼羞成怒,在这个手无缚鸡的文人面前,他却感到种说不出来的压迫力。
  我问你有什么权利不让他击鼓!!
  然而他话音未落,林昆猛然暴喝,将官吏斥得浑身一颤!
  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地淋下来,数不清的雨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中。
  林昆立在晦暗不清的长夜里,他的面庞犹如冰冷坚硬的寒玉。
  哪儿、哪儿来的酸腐弱鸡。
  官吏说,他上下打量着林昆的打扮,怎么瞧也不像出身显贵的样子,不由怒道:你可知你面前的是钦天监灵台郎?
  阻碍钦天监办事,就是对朝廷的大不敬!要治重罪的!
  朝廷?
  林昆却倏然笑了。他轻声说:你们也配代表朝廷?呸。
  那场雨夜中的聚众因为林昆的出现终于引爆了。
  无数百姓平民纷拥而上,和衙差互殴起来。有人抢夺棍棒,有人从家中拖来铁锹,这么多年来长久淤积的不满和愤懑终于一朝宣泄,混着雨水和呐喊,撕扯着要拉裂黑夜。
  只是那次纷争中林昆也受了些伤,他当时去的急,没有来得及往府中通知家仆。
  又因衣着简朴,夜里也无法看清那身官配代表的品级,当场众多衙差竟无人认出他,混乱中林昆苍白无力,自然无法与那些蛮力的捕快抗衡。
  出仕五年没有休息过一天的林御史终于请假了,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李斯年也告了假来照顾他,一推门,看着床上那个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缠着绷带的青梅竹马,羽林军御殿大都统简直辛酸又好笑。
  他走过去,摸摸林昆涂着大片伤药,青青紫紫的额头:
  像只小花猫。
  林昆低低地抱怨:疼死我了。
  带八斋坊的玫瑰酿笋了吗?
  只是这次林昆的受伤,也激起了朝中不少谏臣的愤怒。
  他们大多是和林昆一样的清正心性,早把生死度之身外。从前位卑言轻,空有赤诚热忱,现今一日爆发,则如星燎火源,不可收拾。
  铺天盖地的奏折送到了沉宴案前,都是最有才华的学子写就的弹劾奏疏,钦天监被各种春秋笔法骂了个底儿朝天。
  三日后,星野之都的满城士子在惊华宫门前静坐,他们要求严惩钦天监,盛泱风骨、文人脊梁,不可辜负。
  第四日,沉宴和楚渊同时登上宫墙,在那最高处看着城楼下的盏盏灯火烛光,是无数士子也在夜里不肯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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