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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虞氏摇头道:“各中分寸,连你们男人都拿捏不好,大则误国,小则误家,何况夏夫人,还是个女人。如今恶果以成,才知道,过矣!”
  “当年梁宁之战前夕,我有和华儿提过,及早送夏译入军中历练,将来战事一起,也有机会,实实在在挣个军功回来。夏译早晚是个侯爵,若上了战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华儿她,慈母之心,她舍不得。她舍不得,我就算了。”乔费聚神思怅惘,道:“当年刘氏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看着老大老二,她虽然说不出话来,我却已知她的心事,我对她道:不管我将来有再多的女人,有再多的孩子,老大和老二,都是我最珍爱的孩子,有我在一日,总能保着他们平安,给他们应得的尊贵。刘氏闭上了眼睛走了,恍然二十年,我以为我一直对得住刘氏,可是,我对不住她,老二,我的弗儿,我心如刀绞,每每念及,好不难过。”
  乔弗,十六岁入军中,二十三岁成为神枢营镇抚使,元兴二年护卫皇上征辽,当年皇上被八万北辽铁骑包围,三千神枢营用性命铺出一条血路,三千将士,无一生还,虽然北辽铁骑感佩神枢营忠勇,未缴他们的首级论功,可等腾出手来,清扫战场的时候,躺在战场上的尸身,多已残缺不全,或在激战中而残,或死后被野兽吞食,只能靠个人的铠甲辨认出来。乔弗,国公爱子,丰神俊逸的人物儿,头颅都被秃鹰叼走了。
  马革裹尸,战场上死去的人,更多连尸体都无法保全。
  “华儿舍不得她的孩子,她那么舍不得,万一白发人送黑发人,就由着她,把孩子们,都拘在了身边。”乔费聚已经从失子的情绪中回转过来,冷静起来,道:“华儿的几个孩子,远没有老二的本事,她的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
  梁宁之战,参战的神枢营建制不存,彭指挥使以下,一半将士战死,段氏的父亲,兴济伯虽然没有直接死在战事上,也是熬干了心神,封伯几年,待段氏嫁入夏家后也没了。由此可见,梁宁之战的惨烈!
  虞氏安慰道:“路已经歪的那么远了,你看着,还能不能走回来了?”
  乔费聚揶揄道:“我还有几年,来管夏家一堆烂事,我要管,也是不会管,管不了的。”神思半晌,还是不忍道:“男人不顶用,只能女人顶上,夏家本来就是靠女人发家的。”
  虞氏调侃道:“听书,夏夫人跟前养的义女,颇有贤淑之名。”
  乔费聚抚额叹息道:“大愚若智,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儿,她以为就养的熟了吗?她自己膝下养了十几年的两女,就丢弃一边,捧着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被捧的人,也该心凉吧。”
  虞氏心跳加快,道:“爷想要抬举的是?”
  乔费聚最终痛下决定,道:“夏家的几个女儿,也就夏尔凝,看着还似人才。”
  虞氏还记得,夏语澹想要的良人。可是,在纷繁的日子里,身为侯门庶女,无论高嫁,低嫁怎么嫁,都很难嫁到,何况外人都看着,夏家的男人无甚出息,若攀高门,也不知什么高门能心甘情愿的接手,不禁皱眉,要打消乔费聚的年头道:“你别忘了,夏尔凝的生母是怎么死的。”
  乔费聚豪恣道:“她不是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倒要看一看,我助她成就无量的前程,她要何以报我!”
  乔费聚的野心喷薄欲出,虞氏都想不出这条路的可能,低低的否定道:“怎会?”
  “天下也只有皇家这道高门,能尽可能的,全凭喜好择选女人,反正皇家养着夏家三十几年了,若他们心情好了,也不在乎多养几年。”乔费聚没有十足的信心,倒有心情玩笑,沉稳道:“谋人飘忽不定的心,最不能把握,我也没有必成的决心,不过,不谋就永远落不到了。”
  虞氏皱眉道:“你别想当然,虽然,婚姻大事,到了皇家这里,只凭皇家之命,但也要双方你情我愿,才能成为佳偶,若不能成,反招其祸。”
  “自古嫦娥爱少年,你真是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少年!”乔费聚好不容易下的决心,是不会被任何人,三言两语动摇的,道:“你以为皇家里头的,都是什么人,都是骄傲的,不容一丝杂质的人。那是不容一点虚情假意,必须是真心,你情我愿,才能珍之爱之的,若尔凝自己不是发自真心的喜欢殿下的这个人,若殿下不是真心的喜欢上了她,对夏家有何用。”乔费聚目光柔和下来,安抚虞氏道:“也只有她成为太孙的女人,对你才是一个坚实的依靠。我知道,你想让她顺遂一辈子,别相信那些宫怨之词,所有的宫怨,都是对圣宠的一种等待而已。她既生在夏家,我能为她筹谋的,已经是她最好的了,若她身在皇家,还不能让自己顺遂,那别家里头,就更顺遂不起来了。”
  乔费聚这话说得没错,若皇家不要她,即使乔氏无意,夏家的男人还不知道会用她干什么。十三岁的夏语澹,已经出落的璀璨如珠宝,乔费聚都觉得不用可惜了,不用说落在夏家手里,是怎么不甘了。
  虞氏想要探一探,殿下是怎样的少年,乔费聚覆住她的手,道:“首先,你要沉得出气,不要坏事。清静无为,一切随缘!”
  ☆、第八十五章 赢画
  经过乔氏的多方奔走,加上中宫皇后的面子,据说平都公主也为夏家说了话,在交了四万两赎罪银子后,夏译革了官职原模原样回来了,监禁之中倒是没有吃苦头,虽然复起之路还未筹谋,阖家也庆幸了,至少夏译还是高恩侯世子。只是,夏译坏了事,丢了脸,还能占着高恩侯世子位,赵氏暗中不服气了,她的丈夫夏谦是嫡次子,若夏译无德无才,爵位很有可能就落在了夏谦的头上。
  当然,赵氏的那点小心思,在阖家庆幸时,深深的隐藏了起来。
  乔家嫡长孙乔赢的婚事,在和衢州都指挥使洪家软磨硬泡了一年多后,架不住乔赢,正是年轻第一次看上个姑娘又得不到的时候,他自己点头应了不纳妾的要求。不过双方还是开诚布公的把婚嫁的细节谈了许久,在清贫之家,计较的是你下聘几两银子,我陪嫁多少家伙舍尔,到了乔洪两家,谈来谈去最多的还是子嗣。乔赢答应了不纳妾,洪家姑娘的肚皮也得争气,在乔赢三十岁之前,女儿不算数,她必须得生下,养住两个儿子,乔家的许诺才算数。丑话说在前头,乔家可不能接受,单传的危险局面。
  果然重男轻女是古已有之的观念,从富贵之家到贫贱之家概莫能外,每个女人出嫁后头等大事,就是儿子。虞氏和夏语澹正在看乔宝珍的信,在马场厮混一月,夏语澹和乔三老爷一家也混熟了,乔宝珍的母亲,笃二奶奶生下一个儿子,乔宝珍在家是老大,以前有个弟弟没养住,这些年她父母努力了许久,终于又有儿子了。
  依辈分,夏语澹又当了一回姨母,想着乔三老爷一家人不错,笃二奶奶年近三十只有这么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子嗣艰难,这礼是必须送的,用二两银子打了一把福字铃铛儿长命锁,礼虽轻,却是夏语澹一点点攒出来的私房银子打的。
  虞氏打理着老国公日常走礼,按着曾爷爷给出世曾孙子的旧例,预备了一份,玩笑道:“笃二奶奶这个儿子,因着我瞧她懒怠,多问了一句,才准了,如今瓜熟蒂落,是她儿子,也如我儿子似的。”
  笃二奶奶原来以为有了,请了大夫说没有,道是笃二奶奶思子心切,才自觉有孕。后来了马场,虞氏虽然没怀过,也知道一些反应,看笃二奶奶着实有了的样子,不管笃二奶奶再不再失望的,又压着瞧了一回大夫,才知都三个月了,前面那个竟是个庸医。
  因着这个缘故,虞氏对这个孩子特别上心,虽怀在笃二奶奶身上,好似自己抓住的一样。
  这时,乔费聚正有事直接来找虞氏,脚刚踏进来,听了这句话脸就沉了下来,虞氏没在意他的脸色,欢快的和他道:“笃二奶奶十月初三生下个男孩,笃二爷三十而立才看见那么一个嫡子,爷看着,是不是多加一份礼?”
  乔费聚没那个心情为孙子添儿子高兴,道:“年年我都不知道添几个孙子,曾孙子,再过两年,我连重孙子都有了!”
  言语里,似不在乎这个曾孙子到来的样子。其实,虞氏把多加一份的礼单已经写起来了,只是多问一句乔费聚的意思,最好怂着他特意添件东西,算是给乔端笃一家的体面,听乔费聚没有接话表示,也心气上来了,掷了礼单道:“儿孙满堂不是该高兴的事嘛,听听你什么口气!”
  虞氏虽然出身卑微,可卑微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没什么怕了,看着不爽了,什么人都顶,乔费聚也顶,夏语澹见识过几次了,看两人又要顶起来了,连忙站起来,不及向两位行礼,就闪了。长辈们吵架斗嘴,晚辈没资格劝,还是躲了才是正经。
  夏语澹的身影消失了,乔费聚才发作出来,道:“那个毛小子是我曾孙子,你倒有兴致,比他作儿子!你是嫌我老了。”
  人已迟暮,最怕夕阳。老了老了,乔费聚对这种年纪问题越来越敏感了,尤其这一年里,乔费聚自知,他在快速的来去。
  虞氏不惯他这毛病,道:“行了行了,七十好几的人了,你要不老,就成精,千年万年的活着,老妖精。”说完,把头一扭,不再看他。
  乔费聚骤然气得站起来要拔腿离开,想想太小气,又憋着气坐下,两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炕上,谁也不理谁,就雕塑一样的那么钉着,好久不说话,还是虞氏服软,先开口了,像没事人一样问道:“爷刚才兴冲冲的进来,瞧着欢喜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好事?”
  乔费聚也不再拿着,下了台阶道:“被你这么一使性儿,差点忘了我的大事。仇老头输了我两个子,输了就是输了,他输了我一幅画,我已说了,他得为我爱妾画一张,你今天准备准备,看看穿什么,戴什么,明天我们就过去,省得他赖了。”
  棋桌上不分国公草民,将军画师,乔费聚和仇九州因棋而结成了莫逆之交。仇九州正是开了仇记裱画店那位,他那个店,最赚钱的生意,就是给人画遗像。不过,他不缺钱使,从来不钻在钱眼里,不是出得起钱,就能请得动他的,得他看着合眼。他倒带出了几个徒弟,多是徒弟接着活儿,或进店,或上门,给人画遗像。乔家们里,乔费聚的遗像是他执笔的,乔致也五十好几了,后事之事预备起来,也想请他动笔,就请不动他。
  虽然,赢来的这张画,不是四四方方,端端正正,和乔费聚的两位妻子,刘氏林氏一样,死后并列和乔费聚一起挂在祠堂,供后人参拜的遗像画,而是以人入画的风俗画,能得名士执笔入画,虞氏就已经喜上眉梢,把礼单子扔了,却道:“哎呦诶,先生一代书画大家,能看得起奴家?”
  奴家是青楼女子的自称,虞氏如此自贱自称,是不想被人面上捧着,背后轻贱,要真正心甘情愿才好。
  乔费聚宽慰道:“你多心了,那是个痴人,在他眼里,凡人和物,只有可入画,不可入画两种区别,倒不拘泥于高低贵贱,美丑贫富。斯是妙人,怎会入不了画呢!”
  被乔费聚一赞,虞氏喜得忸怩上了,温柔如水似的,道:“那明天,爷可得在一边陪着,画好了为止。”
  “他都是个老阿物儿了!”乔费聚任意道,接着话锋一转,少有温柔道:“我自然在旁看着。”
  虞氏扬声,命灯香几个把新裁的衣裳,新打的首饰找出来,得好好打扮打扮,才对得起人,对得起画,边下地边自己道:“我去找凝儿来给我出主意,还有,她也要打扮一身。”
  乔费聚提醒道:“人家是书香门第,讲究涵养,你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反浊了本色。”
  虞氏是个自尊心极强,又乖狞的人,在某些人面前,她总是这么富贵怎么打扮,既给自己底气,也刺刺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人的眼。
  虞氏边欢快的往里屋走,边娇笑道:“好了,我知道了,那些不过俗物。”
  虞氏的屋子,铺满了衣裳,衣饰,头饰,一套套试着,搭着。一幅画,虞氏的态度无比郑重。
  夏语澹看在眼里,也能理解,请一流摄影师拍照片是什么感觉,这时,还不是钱能搞定的事,是虞氏在乔费聚心中的地位,是爱重。不是妻,只是妾,能有这份爱重,虞氏已经欣喜了。
  虞氏穿了一件紫红色折枝白莲,委顿于地的广袖深衣,一丝不乱的梳了个高椎髻,只攒了一支蝙蝠纹白玉颤枝步摇,描眉点唇。虞氏还不满三十岁,看着二十出头的样子,可是装饰之下,没有往年轻娇艳的方向描抹,而如她实际年纪一样,成熟端华。
  夏语澹举着一把梳妆镜,让虞氏看看她的发侧,虞氏理着云鬓,对镜与夏语澹,直言道:“我是看见的,你这两年一直扑在作画上,看你,是喜欢这一块。书画之道,若只是女儿家怡情养性……我看你并不满止步于此。若要精益求精,并以此而成才,借以扬名得利。你缺一位助你精艺而广播的人,明天是个机会。”
  夏语澹这才从虞氏身上,转移自己身上,有些惊讶,有些激动,又有些不明所以,隐隐的,内心深处的渴求在滋长,道:“姨娘,你是说,太爷……太太……同意我出去了?”夏语澹确实不想在二门之内的三尺之地,活一辈子!
  “太爷同意了,夏夫人还能驳回。”虞氏对镜而笑,道:“太爷是男人,他不能,我是姨娘,我没有资格,领你去结交一群贵妇环绕下的闺中小姐,至于把你交给别人领着,夏夫人不肯,别的人,只能衬出你不被嫡母所容的短处来,又当众打夏夫人的脸罢了。不见就不见吧,那些都是表面文章,拿主意的,都是男人。”
  “仇先生颇受仕林青睐,若你能入了先生的眼,那些清贵自持的人家也知道你那么个人了。这虽然不是正经的路途,也不是歪门邪道,能不能走得通,你也要拿出胆气和本事来,搏一搏了!”
  正经的路途,姑娘们请的都是女先生,不得已,也只在稚龄之年请男先生,可是,男先生有女先生不能涉足的圈子,可能会招人诟病,也可能,会引着你走向高峰。
  ☆、第八十六章 记念
  虞氏又说了很多,一是怕夏语澹拘泥于行事,二是怕她执着于□□。
  虞氏多虑了。虞氏前十四年长在市井,夏语澹前世不论,也在乡间长到十岁。夏语澹委屈过的,是与血脉俱生,又被夺而遭家人漠视的命运,不是乡间生活的本身,夏语澹从不以她十年乡下丫头的生活为耻。夏语澹的本性,是喜欢呼朋引伴,当个大姐头的,男子女子,以诚相交,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若有可能,夏语澹还想找温家两兄弟一起玩耍呢。可惜,在夏家在乔家,夏语澹招呼不来,几个平等又能以诚相待的人,只能和服侍自己的丫鬟们天天玩耍。
  至于另一个顾忌,夏语澹不是恐同者,只是男人委身给男子,这种关系,世风保持中立,律法不制约这种关系,也不保障这种关系,委身者实际的地位,没有一点名分,没有一点保障,连宅门里奴婢出生的妾都不如。男宠,一旦宠爱退却,便贱如草介,随风枯萎了。所以,夏谦屋里的小厮们,可着劲儿的装出不男不女的情态来,挣衣挑吃,今天要银子,明天要金子,因为他们知道,宠爱是短暂的,金钱才是实在的,夏谦也是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以亵玩之心拿他们取乐而已,一场场,钱和色的,各取所需。
  仇先生和孟大人之间,瞧着不是这样的,结伴十几年而无第三人,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少有他们这样的。
  仇先生出身名门,孟大人是孟子嫡系后裔,出身名门中的名门;仇先生白身一个,虽是成名几十年的画家,以画为业者,本质是艺人之流,孟大人现为文华殿学士,太孙老师,贵贱自现。而仇先生年长孟大人三十岁,如今已是六十出头的老头儿,孟大人有年轻貌美的不要,为什么要守着一个老头儿?
  他们之间倒不知如何界定,谁宠了宠?
  跨越三十年,而能相许十几载,那应该是个超有魅力的老头儿。夏语澹此生,能守得住而不被夺走,此生最大的本钱,唯有自己而已,这样一个老头儿,夏语澹也很想见见。
  虞氏和夏语澹随乔费聚出门去棋盘街,轻车从简,只有一辆宽大的青油布平顶马车,坐了三人,灯香和琉璃随车夫坐在车辕上,其他跟车的护卫婆子皆步行,如一般富裕之家出行的那样,乔费聚一身玄色无花式的锦长袍,夏语澹一件方便作画的灰鼠高腰窄袖皮袄子,虞氏已经妆扮上了,由灯香拖着衣摆下车,下车之后,便命一众仆从,包括灯香和琉璃在外面等待,三人进入铺面后的庭院。
  不同于锦绣坊,恨不得每一寸土地都利用起来做生意,仇记裱画店的后面,是一处寻常的居住之所,面门左侧一棵大榆树,大榆树阴影处的砖块撬了,种了几株可以收获了的生姜,幸好夏语澹在乡间待过,才看出那几株是生姜,种姜要选阴湿之处,就种在了大树底下。右侧两脚分了两只太平缸,余下左右两边都是盆景,菊花,兰花,茶花,三分秋色,几盆昙花今年已经开放过了,几盆龙爪含苞不放,快入冬了,也不知道它来不来得及绽放。
  庭院中间摆放了画架,画案,画案大半地方放了可能用到的画具,画架前面是一张卧榻,画架左侧一张桌几,一个温酒的茶炉子,几盘下酒菜,两把背椅,一把小杌子。
  仇九州体型高大,体态丰满,春山如笑像尊弥勒佛,先与乔费聚见礼,称呼虞氏如夫人,称呼夏语澹小姑娘,再急着和乔费聚说道,他想出了昨天那盘棋的破解之法,画完后要求重新下一局。
  仇九州依旧招想出了破解之法,乔费聚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再战的,仇九州此言,是邀乔费聚再手谈一局。
  “我闲散之人,有的是时间,只是你我对弈,我这个小孙女岂不无聊。”乔费聚笑指夏语澹道:“你借她一块地方打发时间,她虽然没有拜过先生,自己瞎琢磨了两年,也能画出张画儿来,让她给你画一张看看如何?”
  仇九州没想过多出一个人来,桌几边的小杌子是姬妾的位置,院子里就没有了夏语澹落坐的地方。听乔费聚的话,没有拜过师傅又会画,这个丫头是拜师来的。一姓乔,一姓夏,仇九州知道这是外孙女,也有一丝奇怪,国公的外孙女还缺先生?不过,早年仇九州游历四方时,也指点过一个女学生,要是再收一个也不是不行,但要看一看,眼前的人没有没资质,可不可取,因此也不反对,领夏语澹去庭院后一间小画室,临窗就对着作画的庭院。
  仇九州开了窗子,就把夏语澹留在画室,这样两边人皆可看见。
  夏语澹看见虞氏期许的目光,也知道今天是人生转折点,至于往好的转还是坏的转,夏语澹相信虞氏不会坑自己的。因此潜心静气的做着画前的准备,除了手上的镯子戒子,净了手,从袖兜里拿出袖套戴上,裁了纸,磨了墨,调了颜料,把二十年的本事,都用出来。
  夏语澹做这些时,仇九州也在做这些,只是夏语澹已经准备了一夜,有了底稿知道画什么,做完了准备工作就下笔了,仇九州拿着笔,专注的观察虞氏的情态,构思着把虞氏融入何情何景。乔费聚自饮自酌,看着他的女人。
  仇九州许的,是一幅长三尺,宽两尺的工笔画,需耗时三天,因此画好虞氏的容貌和姿势,就请虞氏随意了,他搁笔看夏语澹还没有画完,先和乔费聚煮茶下棋。
  夏语澹早餐吃饱了来的,画完都有饿意了,乔费聚和仇九州下的是残局,下着下着,又变成了残局,两人都折了手。
  夏语澹把画拿出来,铺在庭院中的画案上,乔仇二人围过来看。虞氏给夏语澹留了点心,夏语澹站着吃了几口。
  仇九州看夏语澹吃完了,才问道:“小姑娘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精力学画?”
  夏语澹不好意思的挠首,先说出了最初的理由:“老人说,三年大旱,饿不死手艺人,千金万金,不如手艺伴身。据说,先生出师的弟子,润笔费,大幅五两,小幅三两,扇子斗方五钱。五两银子,在乡间,够一家四口吃喝好几个月了。”
  “不防公府之门的姑娘,出口如此市侩。”仇九州面无表情的的道。
  夏语澹好不避讳,郑重道:“世上的人,分成了穷困潦倒,到富贵荣华。荣辱自古周而复始,焉知哪日,家业凋零,金银散尽。若没有身外之物,我何以立身!”
  仇九州已经知道了,夏语澹是皇后娘家的孩子,不意她如此居安思危,点头赞许,再问道:“姑娘现在尚在富贵之家,若为将来计,还有许多更好的选择,为什么执着于画道呢。”
  “可不可以,当成一种记念,记录而怀念。”夏语澹斟酌道。
  “记念?”仇九州回味这两字。
  “是的。”夏语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道:“我就是我,若没有一个人在意我,我还是我。一个人的我,没有人和我相伴,我多么孤独,因此,我要作画,记录我看见的人,看见的事,记录我,此刻的心情。将来人随事变,若世事所逼,我变了,还有十三岁的我,让我怀念。”
  仇九州生在富贵之家,也知道许多富贵里头的烦难事,看看乔费聚和虞氏,倒一时无话可说,另道:“时间不早了,那我今天也不留乔公吃饭了,三日后取画,三日里,我好好想想。”
  乔费聚拖了一个姬妾,一个外孙女,确实不便和仇九州吃饭,有爱妾相伴,也没想和一老头儿吃饭,因此客气了几句,便告辞出来。出了裱画店,去了香源斋,包了雅间吃饭,没有评价夏语澹一个字,其后三天,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画也作了,话也说了,一切随仇九州的缘。
  隔天午后,孟鲜过来仇九州这里,看见他在欣赏一幅,没有表框,没有题词,没有署名的草画,也随着一同欣赏,道:“此画构思布局倒好,只是笔力不及,用笔稍显凝滞。”
  仇九州点头。
  夏语澹两世二十年的功底,到了仇孟二人眼里,基本功还不扎实。
  仇九州抛出外物,一心在画身上,言画言人道:“画有六法,一是气韵生动,二是骨法用笔,三是应物象形,四是随类赋彩,五是位置经营,六是转模移写。六法之中,我一直认为,气韵是六法之要,是画的灵魂,形不似,我还可以善加指点,魂不在,不过是死物。”
  孟希文轻笑道:“可是气韵这东西,似有若无,最难琢磨。有时候,它有了,别人看不见;有时候,它没有,别人又看错了。”
  仇九州从画的世界里回来,一手牵着孟鲜的手,一手看画道:“她身在繁华之中,她的用笔如刀削般果决,繁华的□□中,她的心在枯萎,可是她又不甘,就此枯萎。”
  夏语澹画的是自己,画的是卧晓轩的后院,四堵高高的围墙,和风旭日,她背靠着如火如荼的蔷薇架,一只脚尖踮起,随意看着和蔷薇比邻的爬山虎,爬山虎由上到下垂爬下来,是从外面攀爬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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