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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桑 第405节

  李桑柔和顾晞一起吃了早饭,才让人请女子过来。
  顾晞在廊下阴影处,李桑柔还是坐在昨天的香樟树下,女子跟着小厮进来,冲李桑柔曲膝见礼。
  李桑柔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些,至少唇上有几丝血色了。
  “坐吧,孩子睡着了?”李桑柔示意女子。
  “小的睡着了,有位小哥帮忙看着。”女子答着话坐下。
  “你是来应征义学先生的?”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女子微微屏气答了句。
  “那说说你自己吧。”李桑柔温声道。
  “小女子姓宋。”女子说到姓宋,喉咙猛的哽住,片刻,才接着道:“名吟书。家在扬州城外望远镇。父亲宋讳知明,是位秀才,以教书为生。
  “扬州失陷前,父亲让大哥带着母亲和我,两个弟弟,北上避难,他留在家里看着塾学。
  “我们走得晚了,刚过了真武镇,就乱起来了,有人抢我们的马和车,大哥被他们打死,小弟弟从车上摔下来,被人群踩死。”
  宋吟书的话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和母亲、大弟弟挟裹在人群中逃难,天黑的时候,我失脚滑落到沟里,和母亲弟弟失散。”
  宋吟书的话顿住,闭了闭眼,“后来,我被人带至龙头镇下安村,卖给了吴大牛。
  “前年,我生了大女儿,吴老娘说不要丫头片子,要扔出去,我护了下来,说留着带弟弟,长大了也能替弟弟换点儿彩礼钱。
  “昨天生了第二个,还是个女儿,我借口到村后埋了,看到村口贴的告示,就抱着孩子过来了。”
  “谁帮你过来的?”李桑柔看着宋吟书问道。
  “是我自己!”宋吟书答的极快。
  “龙头镇离这儿六七十里路,你自己过不来,是顺风的人带你过来的?”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
  “说实话。”李桑柔打断了宋吟书的话。
  “是我自己!”宋吟书咬牙道。
  “你怕连累她,先不说这个了。
  “你是逃出来的,要是吴家找过来怎么办?下安村离这儿不过六七十里,很快就能找过来。”李桑柔看着宋吟书问道。
  “我会作诗,也能写制艺文章,我念过很多书,你要招的先生,总不能都是没有家的。”宋吟书下意识的抓着胸口衣襟,紧张的看着李桑柔。
  “有家的,也该是家里点了头的,你这个,找上门来,你打算怎么办?”李桑柔看着宋吟书。
  宋吟书紧紧抿着嘴,片刻,抬头直视着李桑柔道:“我和他无媒无凭,没有婚书,也没有买卖身契,我不是他们吴家人。”
  “嗯,你那两个孩子呢?”李桑柔接着问道。
  “孩子是我的,她们跟我姓宋,她们是我的孩子!”宋吟书护雏的母亲一般。
  “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小孩子,在县城里便当些,就在县城的塾学吧,先好好将养几天,等人招齐了,再去塾学。”
  李桑柔的干脆,让宋吟书呆怔住了,“您?”
  “一会儿我让人往吴家捎个信,让他们过来一趟。
  “我走之前,最好经由官府,把你和吴家这份撕扯,清掉截断。”李桑柔接着道。
  “您……”宋吟书从椅子上滑跪下去。
  “起来,不光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孩子也是如此,不要轻易跪下。”李桑柔伸手拉起宋吟书,“你刚刚生产,回去歇着吧,这几天就安心将养。”
  “您的大恩……”宋吟书泪水潸潸。
  “她们都称我大当家,这不算什么大恩,是你自己帮了自己,我不过是顺手替你帮一把你自己,回去歇着吧。”李桑柔笑道。
  第334章 世情
  宋吟书一岁左右的大女儿,被几个不当值的小厮抱在院子里,逗她说话,扶着她走路,拿着拨郎鼓给她玩,高兴的笑个不停。
  大约长这么大,就没有人像这样爱惜过她、关注过她,在其它人眼里,她还不如一只鸡崽,她的阿娘疼她爱她,可她阿娘有心无力。
  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十分瘦弱,唯一的一点儿力气,都用来吃奶了,吃饱了,就睡着了,她还没有力气哭闹。
  宋吟书煎熬高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干干净净,被褥松软,饮**心,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父母身边。
  李桑柔仔细吩咐了宋吟书母子三人的饮食,又吩咐每天煮一大锅药汤,给宋吟书母子浸泡衣裳尿布。
  顾晞看着宋吟书出了院门,踱出来,听着李桑柔吩咐好大常,叹了口气。
  李桑柔看了眼顾晞,走到院门口,扬声叫进黑马,吩咐他去把高邮县派送铺的掌柜请过来。
  “是你的掌柜帮那位宋娘子逃出来的?这得算是一桩善事。”顾晞看着李桑柔道。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处置?”见李桑柔没答他的话,顾晞转了话题,“上门来闹,吴家肯定不敢,告官,大约也不敢,咱们就是官,十有八九,要等咱们走了再说。”
  “不一定不敢,照吴家看,他们理直气壮,有什么不敢的?先让人捎信给吴家,看看他们怎么做,再说下一步。”李桑柔叹了口气。
  “不能全由着他们,你想让他们怎么做?你觉得怎么处置最好?找个人给他们指点指点,让他们照着咱们指的路子走。”顾晞抖开折扇晃着。
  “我想先看看他们怎么做。”李桑柔笑道。
  “嗯,那也是,先看看。”顾晞十分赞同。
  “这位宋娘子,这份狠劲儿难得,刚生完孩子,就这么背一个抱一个,就算有人帮忙,也极不容易。”顾晞想起刚才的感慨,感慨起来。
  “嗯,也很有决断,心思清明,再打听打听,我觉得她能做个山长,正好,她家里原本就是开塾学的,算是门里出身。”李桑柔笑道。
  “她家是扬州的。”顾晞提醒了句。
  “她要是想回扬州,就让她到扬州的女学,这没什么。”李桑柔答道。
  “嗯,那倒也是,你这女学,要办的满天下都是?”顾晞笑问道。
  “这会儿,我就两个打算,办女学,修一条路,只要挣了钱,就做这两件事。”李桑柔竖起两根指头。
  “修路还好,女学可是要年年都要钱的,你得想的长远些。”顾晞想了想道。
  “嗯,一直在想。”李桑柔叹了口气。
  她做的事,她活着,怎么都好,她死后该怎么办,她一直在想,还没想好。
  好在,没什么意外的话,她还有几十年能活,还能想上二三十年,之后,再试上几年十几年,运道好,也许能试上几十年。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说着闲话,没多大会儿,黑马带着高邮派送铺的王掌柜,一路小跑,到了院门口。
  王掌柜瞄着坐在李桑柔旁边的顾晞,拿捏无比的见了礼,垂手垂头站着,一动不敢动。
  “坐吧。”李桑柔笑着示意王掌柜。
  黑马按着懞头转向的王掌柜坐到竹椅子上,再倒了杯茶塞到他手里。
  “你铺子里,往各处送信,是轮着送,还是一人固定一处?”李桑柔笑问道。
  “都是定了地方的。”王掌柜急忙欠身答话。
  “那龙头镇送信的是谁?”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封婆子。”王掌柜答的极快。
  “姓封的婆子?还是疯婆子?”李桑柔眉梢微抬。
  “开头是个疯婆子,后来她说她姓封,大家都叫她疯婆子,也叫习惯了,花名册上是姓封的封。”王掌柜连答了几句话,稍稍松缓了些。
  “说说这个封婆子。”李桑柔笑道。
  “她没犯什么事儿吧?
  “她早年疯疯癫癫,后来她说她认字儿,要送信,虽说开头是看着她可怜,可她接了活儿到现在,派信派的极好,从来没错过,从来没误过。
  ”她没犯什么事儿吧?”王掌柜的心提起来了。
  “她很好,要犯事儿,也是好事儿,你不用担心。”李桑柔笑道。
  “那就好。”王掌柜松了口气,挪了挪,看起来不那么紧张了。
  “封婆子是个可怜人,我头一回看到她,是……”王掌柜拧眉掐指。
  “二十五,二十六年前了,大当家也知道,我那时候挑着担子卖小面,头一回见她,是腊月里,那一年冷得出奇,我一大清早出来,看到她在人家屋檐下,被雪埋了半尺多高,那会儿,我以为她已经冻死了,还往外绕了两步,谁知道,她睁开眼,冲我喊了句大哥。
  “唉,我有个妹妹,十来岁上病死了,这一句大哥,唉,我就放下挑子,给她煮了碗小面。
  “日子艰难,我也就能帮上一碗小面,后头,有好几年,再没碰到过她,我也没怎么留心过,也记不清她长啥样儿,唉,要饭的都差不多。
  “再后头,卖小面挣不到钱,家里又添了俩孩子,我就学着人家,去跑单帮,跑单帮常年不在家,再说,我也忘了。
  “再见她,是一群孩子,连我家那个大小子在内,追着她扔小石头,喊她疯婆子,我去打我家大小子,她看到我,喊了句大哥。
  “唉,这一句大哥,我认出她了,可怜哪,我买了四五个肉包子给她,这是第二回 。
  “后来,是我家大小子,常说那个疯婆子怎么怎么疯。
  “我家大小子壮实,街坊邻居一群小小子,都听他的话,我家大小子被我狠揍过一回,不敢再欺负可怜人,连带着,我们那两三条街上的小小子们,也不欺负她,她就常在我们那几条街上晃荡,我媳妇要是看到她,就给她口吃的。
  “到后来,我接了咱们派送铺的活儿,也就半个月,她找到铺子里,说她识字,要领一份送信的活儿,当时,她说她识字,我吓了一跳,识字的人儿可不多,女人更少!
  “我就问她,家在哪里,姓什么,她一个字儿不说,我说你不说姓什么,我这花名册都没法报,她说那她就姓封吧。唉,可怜人哪。
  “后头,我想着,也是条活路不是,就让她试试,她能干得很,从来没错过,从来没误过。
  “现如今,她在派送铺旁边的一条街上,赁了半间小院儿,小归小,独门独院,她是个怪人,不住大杂院。
  “她真没犯什么事儿吧?”王掌柜说到最后,不放心的又问了句。
  “真没有。”李桑柔笑着确认了句。
  “那就好,她是个可怜人,疯疯癫癫的,脾气怪,可她干活好,人也好,从来没给谁添过麻烦。”王掌柜小心的补充了几句。
  “高邮县的派送铺,你打理的极好,做人,你也做的极好。”李桑柔冲王掌柜欠了欠身,“邹大掌柜和枣花大掌柜都夸奖过你,果然没有虚言。”
  “大当家的过奖了。”王掌柜顿时局促起来。
  “封婆子要是回来了,你让她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几句话要问她,你放心,让她也放心,她没犯事儿,没有任何错,我只是问她几句话。”李桑柔看着王掌柜笑道。
  “今儿信少,她午后就能回来了,她回来,我就让她过来。”王掌柜一边应声,一边站起来,冲李桑柔欠了欠身,再冲顾晞欠了欠身,退了几步,转身走到院门口,又转回身,再次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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