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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桑 第107节

  刘楼在金梁桥边上,离顺风速递铺不算近,如意体贴的多牵了匹马。
  李桑柔到刘楼侧门下马时,天已黑了。
  刘楼紧挨着汴河那一边,矮胖的灯笼放在地上。
  顾晞已经到了,站在暖阁外,背着手看着汴河上的流光溢彩。
  听到脚步声,顾晞回头看了眼,示意李桑柔站过去。
  李桑柔站到顾晞身边,看着汴河上的热闹,以及黑暗中,显得遥远了许多的河对岸。
  “大哥没说什么吧?”片刻之后,顾晞才看了眼李桑柔,问道。
  “说的说什么,是什么?”李桑柔谨慎的问了句。
  “在临涣县一口气杀了十四个。”顾晞眉梢扬起,片刻,嘿笑了一声道:“致和听说这事儿,说肯定没想起来是个手眼通天的人,但凡占一点儿理的事儿,都该讲理,不该动刀。”
  李桑柔高挑着眉毛,片刻,失笑出声。
  她到现在,也没意识到她是个手眼通天的人,可文四爷说的对,现在,她确实手眼通天。
  “我要是像文四爷说的对样,那和柳下镇王家,和罗县令他们,有什么分别?比谁手大,比谁眼高么?”李桑柔笑道。
  “和比谁刀快,也没什么分别,是不是?”顾晞接话笑道。
  “也是,说到最后,人跟百兽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拼谁最厉害,以各种方式。”李桑柔叹了口气。
  “不全是。进去坐着说话吧,我还好,肯定累坏了。”顾晞笑让李桑柔。
  两人进了暖阁,顾晞倒了杯茶推给李桑柔,才接着笑道:“人有爱憎悲喜,看到别人的苦难,会感同身受? 有不平之气,有向善之心。
  临涣县这事儿,就算乔氏不是的人? 和全无关系? 路过时看到了? 听说了,我觉得,以的脾气? 也不会不管不顾? 转身就走。”
  李桑柔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柳下镇那样的惨事,她确实做不到事不关已? 转身就走。
  “我也做不到? 守真最刻板? 可他也一样做不到。
  很多人? 没有理会? 不是他们不管? 是他们无能为力。
  要是禽兽,没有这样的于心不忍,不忍不管的禽兽对不对?要不然,也不会骂起人来,就说两脚禽兽? 禽兽不如。”顾晞看着垂眼抿茶的李桑柔。
  “临涣县的事? 确实是我过于冲动了? 也确实像文四爷说的? 我真没想到我也是手眼通天的人了。就像,”
  李桑柔的话顿住,看着顾晞? 笑道:“陪宁和公主去看曲水流觞那次,带着她绕圈子跳过小溪偷偷溜进去之后,我才想起来,我陪着公主呢,该走大门的!”
  顾晞瞪着李桑柔,片刻,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大哥很生气。说罗令言尸位素餐,混帐无知,该到符离府告状,或是直接告到扬州府宪司衙门。
  不管是符离府,还是宪司衙门,都不是罗令言那样的混帐无知之人,看到顺风两个字,必定不敢不秉公查办。
  本来是件能示范万民,本县不公,应该如何层层喊冤的案例,偏偏让做成了江湖仇杀,仿佛眼下是皇朝末世,黑暗不见天日,不得不如此。
  大哥气的不停的拍桌子,说平时怎么没看出来如此混帐。
  我就觉得,肯定没想起来。”
  “真没想到,下九流帮会之间,哪有经官府的,都是自己动手。”李桑柔摊手干笑。
  “大哥气的,我头一回看到大哥气成那样。
  今天一天,守真都在忙临涣县这件事,替扫尾,唉。”顾晞一边笑一边摇头,“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反正也过去了。
  我让他们挑他们拿手的,多做几样菜送上来,在临涣县这几天,累着了,得补补。”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如意带着几个小厮,摆了满满一桌子。
  李桑柔确实饿了,她一向不客气,挑着自己喜欢吃的菜,吃了一碗多米饭,又喝了半碗鲜虾浓汤,满足的舒了口气。
  “他们家酿的酒也不错,到那边看看景喝几杯?金梁晓月,也是一景,虽说这会儿离拂晓还远,不过,也能赏一赏。”顾晞指着靠近汴河的那片赏月之地。
  “好。”李桑柔笑应,和顾晞一前一后,出了暖阁。
  两把舒适的椅子,和一张小桌摆在愈老愈翠的桂花树下,桌子上放着的琉璃杯银壶,在月光下晶莹透亮。
  李桑柔坐在椅子上,欠身倒了杯酒,抿了一口,满意的眯起了眼。
  这酒极好。
  “这金梁晓月,我陪大哥看过好些回。”顾晞舒服的伸直长腿,抿着酒,仰头看着半弯的弦月。
  “王爷经常出来吗?”李桑柔有几分意外。
  她到建乐城将近两年,从来没听说过那位大爷出过那座皇城。
  “很早以前了。”顾晞的话顿住,沉默片刻,才接着道:“那时候,姨母刚刚大行,大哥开始修道,修的很虔诚,常常让我推着他,到这儿来看拂晓的月色,说是,天地精华所在。”
  李桑柔沉默听着。
  那位大爷的腿,那场病,以及,一切,都不能多想,她不但不想触碰,连靠近都不愿意靠近。
  她离这种事儿越远越安全,再说,搅进这种事里,实在没意思。
  “大哥喜欢坐在金梁桥上,就是那里,仰头看着天上的寒月,一动不动,那时候,大哥瘦得很,我等在桥下,常常看着看着,就哭的不能自抑。”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站在云端的人,和深在泥潭中的人,某些悲喜,是一样的。
  “姨母走的时候,我和大哥都在旁边,阿玥没在,姨母说,阿玥肯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想安安静静的走,不想听到哭声。”
  “先章皇后,也就三十出头吧?”李桑柔想着顾晞和顾瑾的年纪。
  “嗯,三十五岁。正当年。”顾晞往后靠在椅背里,慢慢抿着酒,抿完一杯酒,欠身又满上,才接着道:“章家人,长寿的也有,极少。”
  “文家有不少少年将军在军中,章家呢,都有什么人?”李桑柔想着这个章字,忍不住问道。
  姓章的文臣武将,她好像一个都没听说过,一个都没有!
  “章家……”顾晞拖出个长尾音,片刻,笑道:“说起来话就长了,反正咱们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就说说闲话儿。
  天下大致安稳下来,是从南梁杨家借一场婚礼,屠了文氏一族,一统江南之后,离现在,也就百年左右,还不到百年。
  百年之前的七八十年里,天下群雄纷争,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一百二十年前吧,沂州淮扬一带,有一位姓方的镖师,带着同乡族人,竖旗自立,筑城自保,方镖师有勇有谋,很快就成了一方势力,投奔者很多。
  方镖师自立之后第三年,当时盘踞山东的朱阎王,以十倍兵力,攻打沂州。
  两军相接的头一战,方镖师就中箭而亡,死的时候,不过二十三四岁。
  方镖师只有兄妹两人,这个妹妹,不亚于其兄,从方镖师起事那天起,妹妹就一直跟在兄长身边,参谋征战。
  方镖师死后,妹妹被推为首领,也称大当家,方大当家。
  方大当家比兄长方镖师更胜一筹。
  生死存亡之际接手,立刻隐藏住兄长战死的事儿,穿上兄长铠甲,打着兄长的旗号,照常出征,比其兄更勇猛善战。
  原本,两家兵力过于悬殊,可方大当家运道也比其兄好,方镖师死后隔天,天降大雨,一连下了四五天,城外积水平地一尺多,朱阎王只好退兵。
  之后二十年里,方大当家占了大半个京东东路,大半个淮南东路,但凡她占下的地方,都倾力保全,让当地安居乐业。
  京东东路和淮南东路,比天下其它地方,早安居乐业了十几二十年。
  方大当家极有手腕,称得上不择手段。
  有一回,那时候方大当家也就二十五六,女儿还不到一周岁。那一年,方大当家两面受敌,丈夫领兵在京东东路拒敌,中计被围,生死不知,盘踞在淮南西路的曹先民趁虚而入,攻打滁州。
  方大当家投书给曹先民,说丈夫和大部兵力尽数折损在京东东路,她已经无力支撑,愿只身到曹大将军营地,面见曹大将军,共议将来。
  曹先民自然是答应了。
  方大当家容貌极好,风仪更佳,见了面,说愿意嫁给曹先民,曹先民立刻就昏了头,哪有不愿意的,当天,就锣鼓喧天,娶了方大当家。
  也就半个月,方大当家就把曹先民身边的人拢在手中,半夜杀了曹先民,提着头出来,反倒收拢了曹先民的人马,以及半个淮南西路。”
  李桑柔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顾晞斜瞥着她,片刻,才接着道:“后来,太祖天命所在,收拢各处,到淮南时,那时候,方大当家已经年近五十,多年征战,伤病累累,唉。”
  顾晞低低叹了口气。
  “方大当家和太祖一席长谈之后,决定归顺,将淮南各处一一移交之后,启程前往建乐城前,方大当家召集跟随她数十年,或是数年的旧部旧将,宴饮之后,服毒而死。
  方大当家死前给太祖的遗折,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
  姨母常常说起方大当家,说方大当家心中无我,是真豪杰,真慈悲。”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将刚刚满上的一杯酒,慢慢洒在地上,重新倒了一杯。
  “方大当家遗折里说,能将一切交到太祖这样的当世英杰手里,她安心之极。
  她活着,就是不知道多少人的念想,他们要替她抱不平,替她想她根本没想过的委屈,替她争这个那个,或是想借着她如何如何,想到这些,她很烦心。
  何况,她饱受病痛折磨,在遇到太祖之前,就早有解脱之意,只是重责在身,脱身不得,现在,她想早点上路,兄长和夫君都在等她。
  姨母说,方大当家这一走,真正解脱的,是她那些旧部,她死了,这些人,就都是可用之人了。
  方大当家死前两年,她唯一的女儿嫁进泰州章家。”
  李桑柔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顾晞笑起来,“姨母就是方大当家嫡亲的曾外孙女。
  方大当家的丈夫姓何,嫁进章家的这位何氏曾祖也是个见识不凡得,嫁入章家后,从不提起过往身世。
  章家是书香耕读之家,从何氏曾祖起,章家人三代之后,就离开泰州,移居各地,只在每五年修谱时,才齐聚泰州,共祭先祖。
  姨母这一支,人丁稀疏,姨母是独女,唉。”顾晞低低叹了口气,“说起来,”顾晞提高声音,“当初,文家残余的子弟以泰州为家,也是奔着何氏曾祖去的。
  文家和章家,虽极少联姻,却是通家之好。
  我母亲就是在章家长大的,被先章皇后视为嫡亲妹妹。”
  “这位方大当家……”李桑柔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这位方大当家,令人仰视,却又让人心酸。
  乱世之下,她护得一方平安,何等艰难,最后的解脱,是真正的解脱,也确实解脱了,直到今天,京东淮南一带,一直安居乐业。
  “姨母给方大当家写过传略,大行时带走了,我没看到,大哥看过。
  姨母,”顾晞的话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那时候小,姨母刚走那两年,大哥常常和我说姨母,一说起来,就是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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