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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伯暄慌忙松开容九的手。
  音晚扫了一眼容九,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喜欢他。也不知是因为他领着伯暄玩闹毫无分寸,还是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太谄媚刻意,太会抖机灵。
  若是自己的儿子,她该让人把容九调走,可偏偏不是自己的儿子,这小黄门又如此得伯暄欢心,她便不好这样做。
  乌梁海的事也不知伯暄知道多少,会不会与她生出芥蒂。
  音晚让伯暄陪着自己饮茶,找了借口把容九支出去,严肃地冲伯暄道:“你是被陛下寄予重望的康平郡王,不是不让你玩,但需知道节制。还有,陛下不会喜欢你让宦官陪着你玩乐的。”
  伯暄当即不服气:“宦官怎么了?宦官也是人,凭什么瞧不起他们?”
  音晚耐着性子道:“没有瞧不起宦官。只是你还年少,正是该上进苦读的时候,你应该多和才德兼备的世家子弟来往,与他们从小建立情谊。将来有一日,他们兴许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助你建功立业。”
  “不管怎么样,这大好的天光,你都不该关起殿门跟一个宦官那么没大没小地嬉闹。”
  伯暄神情委顿,讷讷了许久,才颓然道:“他们都瞧不起我。”
  音晚一诧:“什么?”
  伯暄眼圈红了:“他们嫌我举止粗鄙,学问浅薄,更没见过世面,我还听见他们私下里悄悄说……”
  音晚追问:“说什么?”
  “他们说我不是中宫所出,生母不详,八成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现在只有我一个皇子,父皇还稀罕我,等将来中宫产子,就会把我撇到一边。”
  “岂有此理!”
  音晚怒容炽亮:“他们这么挤兑你,你就这么听着?你身边不是有这么多内侍宫女吗?让他们扇这些碎嘴舌头!”
  伯暄蜷腿坐着,一副温儒稚弱的模样,讷讷道:“我不敢,他们各个都是家里的宝贝,我怕扇了他们,他们家里会闹。我也不敢告诉父皇,父皇脾气那么坏,要知道了一生气把他们打死怎么办?他们虽然嘴坏,可也没有犯必须要死的错啊。”
  音晚终于知道何为“龙生龙,凤生凤”了,这孩子虽然顽皮了些,难管了些,可他将他爹昭德太子的敦厚善良承继了个十足,真是让人无奈又心疼。
  她默了默,给伯暄斟了一杯热茶,温声道:“伯暄,你也是家里的宝贝,是我和你父皇的宝贝,我们知道了你在外面受委屈,我们也会心疼的。”
  伯暄双手捧着茶瓯,闻言抬头看她,眼中泪光闪闪。
  音晚冲他笑了笑:“你现在还小,在外面受了委屈不跟父母说还能跟谁说?你不要担心你父皇,他虽然脾气坏些,但他不是一个随便杀人的暴君,他会替你教训这些可恶的人,教训几回,他们就不敢不敬你了。”
  “记住,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要说,不许憋在心里。”
  伯暄望着音晚愣怔了许久,重重地点头。
  两人闲话了一会儿,音晚状若无意地问起陈桓他们,伯暄颇为沮丧道:“陈叔叔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来看我了,而且他们说以后不会再经常进宫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音晚有所听闻,萧煜收缴了陈桓等人手里的实权,给了他们“紫金光禄大夫”、“辅国将军”……这等闲职,连随意进入宫闱的玉令都收回去了。
  料想陈桓他们是怕触皇帝霉头,连累伯暄,所以才刻意避嫌。
  音晚安慰了伯暄几句,嘱咐他勤学多思,多去宣室殿请安,便走了。
  走到院子里,那个容九甚是灵巧,快步奔过来揖大礼恭送音晚,将其余宫人都甩在了身后。
  音晚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说:“陛下看重郡王,对他的学业甚是关心,这几日得空一定会来看他的,到时候万一要是发现郡王终日贪玩,荒废学业,一定会大发雷霆。陛下自然舍不得打郡王,少不得要责罚宫人,为了你们自己,平日多敦促郡王念书,少鼓动他玩乐。”
  众人规规矩矩应是,偏那容九还要堆笑着添一句:“娘娘放心,奴才定会照顾好郡王的。”
  音晚瞥了他一眼,让起驾。
  这么折腾一番,她自然也没有心情再去别处,着人往雪儿那里送了些衣物钗环,就摆驾回了昭阳殿。
  回去时殿中果然很热闹。
  宫人进出忙碌,面带慌张。几个太医立在帐外,低头检查香鼎里焚剩的香丸,医令正在帐内亲自给萧煜看诊。
  萧煜坐在床上,缎袖挽到胳膊肘,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面长满了红疹,再往上看,脖颈和脸上也全是。
  他见音晚回来,忙道:“你先别靠朕这么近,还不知这东西传不传人。”
  医令号过脉,仔细检查了萧煜身上的红疹,禀道:“陛下放心,只是寻常的红疹,过个十天半月就消了。”
  帐外的太医捧着一堆香灰进来,道:“这香果然有问题,里头掺了绿芴和甘甲子,都是会让人长红疹的东西。”
  萧煜脸色微寒,看向音晚:“这香是从哪里来的?”
  音晚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无辜与惊吓:“是太后派人送来的。”
  第60章 晚晚,你怎么总想着来骗朕呢……
  萧煜饮过药, 裹了张薄绸披风盘腿坐在榻上,凛若寒松。
  望春亲自去了趟启祥殿,谢太后果然推得干干净净, 说这东西是尚宫局送来的, 送到她殿中连盒子都没开, 就直接让人送来昭阳殿了。
  萧煜对他这位母后的秉性一清二楚,原也没指望从她嘴里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又问是谁送来的。
  望春看了看伏在矮几上嗑瓜子的音晚,回道:“韦夫人和崔姑娘。”
  萧煜的面色沉静, 看不出一点波澜, 语调清淡地吩咐:“请她们去内值司, 让孟姑亲自审问。”
  望春早就见识过帝王无情,还是不由得脊背发凉,没忍住, 压低声音道:“韦夫人啊……”
  “朕不聋。”萧煜没好气地说。
  望春不敢再多嘴,忙应是退下。
  萧煜浑身起满了红疹, 奇痒无比, 歪了脑袋想伸手挠, 可又突然想起太医说得话:这红疹瞧着不凶险,可有一点,千万挠不得,若是挠破了会留疤的。
  他只得强忍下去,把手收回来,转头看向音晚。
  音晚磕腻了瓜子, 开始剥榛子。雪亮的小银钳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嘎嘣”一下,榛子壳裂开, 果仁完整被取出,搓掉薄衣扔进嘴里。
  萧煜叹道:“朕都成这个样了,你就不能稍微关心关心朕。”
  音晚头都不抬:“陛下坐拥江山,御极天下,乃至尊。别说长点红疹,就是彻底变成个丑八怪也有的是姑娘往上扑,您就放心吧,在煊赫权力面前,容颜一点都不重要。”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就是男子与女子的区别,也是女子的可悲可怜之处。”
  萧煜是个顶会算计的聪明人,立即就听出音晚的话外音。
  倘若今日他没来,倘若音晚不是想要躲出去避他,那这香就用在她的身上了。虽然他不在意容貌,哪怕音晚变丑他都爱她。
  可在一般的观念里,毁女子容貌已是恶毒,毁后宫女子的容貌更是断人生路。
  萧煜拿过一只蜀锦缠丝靠垫,搁在自己腋窝底下,舒坦地靠着,慢悠悠道:“那要是我今日没来呢,你当真对自己这么狠,要熏出一脸红疹才肯罢休?”
  音晚耍弄银钳子的手一颤,小榛子顺着钳刃擦了出去,掉到地上。
  萧煜见着她终于可以把心思从榛子移到他身上,不由得心情大好,蓦地笑起来:“你让朕说你什么好,若非要反击,把香料赏给宫女用就是了,等宫女身上起了红疹,你领着她过来找朕,朕一样给你做主,非得绕这么一大圈,把朕绕进来了,朕招谁惹谁了?”
  “晚晚,你怎么总想着来骗朕呢?”
  音晚低头静默了许久,也勾唇一笑:“你真是太可怕了。”
  萧煜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淡淡笑说:“我要是不可怕,非得叫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音晚把手抽回来。
  萧煜也不勉强,凝睇着她,目中温情脉脉;“现在回想起来,晚晚心眼真好,会不忍心,会想让我离香鼎远一些。刚才太医说了,若我再多吸一点毒烟,这红疹十天半个月可是消不了的。”
  音晚问:“既然您心里什么都清楚,那想如何处置?”
  萧煜虚心求教:“晚晚想要我如何处置?”
  音晚低眉认真思索一番,秀唇弯起,玉面浮掠上娇娆笑靥:“要是因为区区小事就为难太后,那岂不是不孝?不如杀鸡儆猴,拿您的韦妹妹开刀,把她赶出宫……哦不,赶出长安吧。”
  萧煜立即点头应下,一副为美人一笑恨不得烽火戏诸侯的昏君架势。他应完了,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我的韦妹妹,我没有韦妹妹,我只有谢妹妹……”
  雨已经停了,彤云散开,金乌爬上飞檐,照在殿外的花藤枝桠上,遮出斑驳影络,落在人的脸上,显得尤为仓惶狼狈。
  韦浸月来回踱步,石砖小坑洼里积了雨水,她的织金锻裙袂反复拖曳在上面,已被浸透。
  宫女推开殿门出来,朝她躬了躬身,道:“太后凤体抱恙,就不见夫人了。”
  韦浸月急道:“你没有对太后说,陛下要将我赶出长安吗?”
  宫女素着张脸,半点表情都无:“陛下圣意,连太后也不好违背,夫人还是尽早出宫吧。”
  韦浸月如受重击,踉跄后退,待回过神来,宫女已经返身回了殿内,眼前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搭理她。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在游廊上碰见了崔氏女。
  崔氏女打扮得娇艳,鬓边一朵牡丹宫绢花,黛眉淡扫,胭脂红润,恰把美貌勾勒了出来。
  韦浸月素来瞧不起这些一心攀龙附凤的女子,只扫了她一眼,加快脚步匆匆往前走。
  崔氏女叫住了她。
  “韦姐姐打算什么时候走,与妹妹说一声,妹妹好去送。这么长时间,好歹还是有些情分的。”
  韦浸月嗤笑:“你想干什么?想来看我笑话么?你也配。”
  崔氏女眼中一派天真澄净:“我为什么不配?你不会还以为自己奇货可居吧?令尊早已去世,家中唯一的兄弟又得罪陛下被施以宫刑,在家世上你可以说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所以才会被太后视为弃子,你觉得自己奇在哪里?”
  她摇着漆股竹金烫花团扇,笑道:“莫不是你和陛下那点年少时的情分?可人都说爱屋及乌,我可没看出陛下对你有什么情分,不然你弟弟也成不了太监啊。”
  韦浸月脸涨红,但她素来爱脸面,做不出粗莽女子那等厮打互骂的事,狠瞪了崔氏女一眼,转身要走。
  崔氏女拎起裙摆快步挡在她面前,旋即换了一张柔善可亲的笑脸:“韦姐姐莫生气,妹妹只是与你开个玩笑。”
  她见韦浸月依旧想走,厚着脸皮拦住,道:“现如今也只有妹妹肯与姐姐说几句实话,也是想着点醒姐姐,全为了姐姐好。这样的实话旁人必不会告诉你的,那太后刚刚是如何敷衍你的?是不是说她病了?”
  韦浸月慢下脚步,定睛看她。
  崔氏女以扇掩唇,痴痴一笑:“我与姐姐说句实话,你断断不能离开长安。当初太后把你接入宫中时是何等风光,如今一点名分没有灰溜溜地走了,还不叫外头人可着劲儿的糟蹋羞辱。”
  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却正击在韦浸月的死穴上。
  她出身清流名门,自幼善通诗书,被人夸着才女长大,最好面子,宁可舍命也不能舍脸面。若要她受尽旁人耻笑而活,那倒不如死了。
  崔氏女瞧着她的面部表情变化,娇声道:“妹妹有一计,姐姐若敢用便用,若不敢用那就权当妹妹没说过。”
  韦浸月难得肯放下架子,正视她:“你说。”
  “姐姐被关在深宫可能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前礼部侍郎孟元郎死在天牢里了。”
  听到孟元郎这个名字,韦浸月猛地一颤,脸上骤现惊慌。
  崔氏女脸上浮现出些许鄙夷,但很快掩去,依旧慢吟吟道:“陛下查出来是启祥殿的翠竹干的,却没有声张,反倒暗中借着遇刺的事把启祥殿宫人挨着查了一遍,姐姐说他在查什么?”
  韦浸月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甚至身体晃了晃,险些歪倒。
  “我……我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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