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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262节

  刚迈出府门外,前方忽有风声,裴周南脑海警铃大作,下意识地一闪身,一只鸡蛋从耳边擦过,摔在地上一片粉碎狼藉。
  “狗官乱政!拿我等商人的性命当争权的牺牲品,罪孽深重!”
  “好几百条人命啊!就因为你一句撤军,全被盗匪杀了!狗官!”
  “不见朗朗天日,朝中出了奸臣!”
  排山倒海般的痛骂声,裴周南一辈子都没被人如此骂过,顿时气得脸色铁青,然而当着无数围观百姓和商人们的面,裴周南又不方便下令驱赶打杀,气得浑身直颤,仍没想好如何应对。
  当骂声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失控时,裴周南眼皮猛跳,忽然沉声大喝道:“都闭嘴!本官正在派人寻找顾侯爷,待找到侯爷后,本官会与侯爷商议出兵之事,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人群顿时一静,一名老人推开众人,走到裴周南面前,睁着浑浊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他,然后叹了口气,惋惜地道:“长得还算周正,比顾侯爷长得迎人,为何非要做奸臣?你们当官的难道如此草菅人命吗?这位上官,你说与顾侯爷商议出兵之事,敢问何时出兵?商路盗匪不除,我等商人寸步难行,从此断了生计,还请上官高抬贵手,纵然要官斗,也莫牵扯无辜之人的性命。”
  裴周南满腹怒火,又不知该对谁发,气得瑟瑟发抖,仍努力维持平静的表情,咬着牙道:“本官马上去大营,纵然顾侯爷不在大营内,我亦可试试调动兵马。诸位若信我,不妨稍等片刻,安西军即刻便可出营剿匪。”
  第三百六十三章 生死劫关
  平心而论,裴周南不算奸臣,在长安时没干过太坏的事,顶多饮酒大醉忘形后砸过几家酒肆。
  来安西亦并非他所愿,他只是奉旨不得不为。河东裴氏是李唐帝王家的百年姻亲,相对值得信任,李隆基将裴氏族中子弟遣来安西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裴周南本性洒脱,文采飞扬,否则也不会被后人列入“饮中八仙”,只是当家族和皇命的枷锁套在肩上时,他不得不放弃本性,选择了服从。
  面对无数商人当面的怒骂指责,原本淡定的裴周南有些慌乱了。
  他终究只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可以讲道理,但骂街绝对不是强项。
  节度使府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掌权的顾侯爷不在,一夜之间臭了名声的裴周南被围在人群里,面对四面八方的怒骂,裴周南不知所措,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被千夫所指的滋味,心情又慌又惧。
  在李司马的帮忙下,裴周南好不容易摆脱了人群的包围,飞快出了城,站在城外的黄沙地里长长舒了口气,然后迈步便往大营走去。
  裴周南的身份特殊,进大营不需要通报,径自入内,直奔帅帐。
  掀开帅帐门帘,里面无人,裴周南不由有些惊疑。
  莫非这家伙真去狩猎了?
  再环视四周,顾青的亲卫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没在,似乎真的带着亲卫出营了。
  裴周南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错棋,撤军的命令太草率了,刚才他已当着城里商人们的面做出了保证,说出去的话一定要做到。
  带着两名随从,裴周南转身又去了沈田的营帐。
  沈田的营帐位于中军帅帐前方,裴周南这些日子在大营里四处窜门,早将诸位将领的营帐摸熟了。
  来到沈田的营帐,沈田正穿着单衣,敞着胸半躺在阴凉处打盹儿,旁边的亲卫使劲的给他打扇,沈田半梦半醒仍被热得一脸不耐。
  裴周南过来叫醒了沈田,沈田颇觉意外,衣裳凌乱起身行礼。
  裴周南神色尴尬地说了刚才在城内被商人围堵的事,话里含蓄地向沈田表达了歉意,说自己不该草率决定撤军,令沈将军功亏一篑而致匪患猖獗。
  沈田表情呆怔,半晌才听明白了意思。
  “裴御史的意思是……”沈田客气地拱手问道。
  裴周南尴尬地道:“西域商路向来被陛下看重,顾侯爷来安西任节度使,陛下给他的旨意之一便是维护西域商路的安宁,勿使断绝,如今商路盗匪横行,恐怕还是要咱们安西军出兵剿灭……”
  沈田恍然大悟:“裴御史的意思是要调兵剿匪?”
  裴周南下意识点头:“没错,调兵剿匪……”
  赧然一笑,裴周南解释道:“本来应该劳动顾侯爷亲自下令调兵的,但听说顾侯爷昨日出营狩猎,不知何日才归,此事军情紧急,龟兹城的商人们群情难抑,宜尽早安抚为妥……”
  沈田轻松地笑道:“剿匪容易得很,我安西大军到处,盗匪闻风丧胆,那些跳梁宵小哪里能与我安西铁军抗衡,不过……裴御史,调兵要有文书呀,不管谁给的文书,都必须白纸黑字写好,末将有了调兵文书才敢率部出营,否则末将便是私自调兵,难逃军法,呵呵,要掉脑袋的,裴御史若不嫌麻烦,何妨给末将写一道调兵令,末将拿到调兵令马上率部出营剿匪……”
  裴周南展颜笑道:“调兵文书我现在就给你写……”
  沈田大喜,急忙对亲卫道:“快拿纸笔来!”
  亲卫很快从营帐内拿来了纸笔,还搬来一张矮桌,将纸笔铺展在桌上。
  裴周南提笔蘸墨,正打算写调令,忽然觉得后背发凉,明明是酷热的天气,心底深处不知为何冒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就像……黑白无常站在他背后朝他吹着一股来自阴间的鬼魅气息……
  裴周南浑身一个激灵,一滴浓墨滴在雪白的纸上,渐渐浸染成一大团黑色的墨渍。
  从刚才在城内被商人围堵,到匆忙出城入营,到请求沈田出兵剿匪,一直到此刻伏案写调令,裴周南的脑子其实一直都是懵懵的,此生从未被千夫所指,千百人同声怒骂奸佞,对裴周南这种算不上好人但其实也没干过多少坏事的文人来说,委实是一生难以承受的巨大打击。
  在这样突然且沉重的打击之下,裴周南已有些失去了理智,一切言行都是下意识的举动,完全忘了其中的过程关键。
  此时此刻裴周南的脑子渐渐清醒,恢复了神智,一个很要命又很关键的问题冒了出来。
  作为监察御史,七品文官,有权力调动军队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它可不是小事,关系着裴周南的脑袋是否能够安全地长在脖子上。
  按理说,裴周南在安西都护府的身份比边令诚更高一级,边令诚是监军,但裴周南却可以称作“钦差大臣”,虽然如今没有所谓钦差大臣的说法,但职权是一样的。
  钦差大臣有权监督一军主帅的言行,有权阻拦主帅在军事上做出不利朝廷不利君王的战略战术决策,也有权写奏疏参劾主帅。
  但是,钦差大臣无权越过主帅直接调兵,这是一道红线,绝对不可僭越,否则有谋逆的嫌疑。
  兵权问题自古敏感,无权调兵的官员若敢私自调兵,基本等于两只脚跳进了鬼门关,全村老少都等着吃流水席了。
  裴周南眼皮猛跳,冷汗刷地下来了,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突然触了电似的将笔扔下,目光惊恐地注视着面前的纸笔。
  好险!差点没命!
  扭头再看沈田那一脸诚挚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虚伪。
  回想刚才沈田说的话,似乎带有某种诱导,诱导他写下调兵文书,若调兵文书落到沈田手里,裴周南这条命算是交代了,裴家与李家的百年姻亲关系都救不了他,一旦告进长安朝堂,等待他的便是人头落地的裁决。
  一想到刚才不知不觉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裴周南忍不住浑身发抖,脸色愈见苍白,后背的冷汗已浸湿了衣裳。
  “裴御史为何不写了?您继续呀。”沈田一脸诚恳地道:“剿匪如救火,不可片刻耽误,裴御史快将调兵文书给末将,末将这就去点兵准备粮草饮水。”
  裴周南头脑愈发清明,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冷笑。
  此时此刻,他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如今的安西,是顾青的安西,军队从上至下已只认顾青一人,甚至于顾青在军中的威望比当初的高仙芝更高,否则下面的部将不会为虎作伥,帮顾青坑害他。
  站起身,裴周南缓缓道:“沈将军,安西军是朝廷的,它可不姓顾。”
  说完裴周南转身就走,沈田在他身后焦急地唤了几声,裴周南仍然头也不回地出了大营。
  看着裴周南的身影消失在大营辕门外,沈田焦急的神情渐渐收敛起来,神情遗憾地叹息。
  只差一步,差一步他就要写下调兵文书了,可惜啊!
  这个读书人真是命大,进了鬼门关都能退回来。
  刚才看似平常的一幕,实则步步惊心,从昨夜的散播传闻,到今日的商人围堵,最终的目的是诱使他写下调兵文书,只要调兵文书落到侯爷手里,这位御史的性命差不多便属于阴间了。
  可惜了,要命的一个大坑居然被他躲过去了。
  沈田叹息了一阵,然后朝亲卫没好气道:“给我备马,我去找侯爷。”
  ……
  龟兹城南面一百多里的赤河边,数十名亲卫扎好了营盘,顾青正坐在赤河边钓鱼。
  头顶是韩介等亲卫给他搭起的阳伞,身后有两名亲卫卖力地打扇,四周的黄沙折射着阳光,光线刺得眼睛发痛。
  韩介坐在顾青身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道:“侯爷,您都在此处钓了两天鱼了,一条都没钓上,末将以为这赤河里根本没鱼,要么就是侯爷钓鱼的手艺太差……”
  顾青斜瞥了他一眼,道:“韩介,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喜欢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了……要不要我彻底满足你一次?从这里跑回龟兹城怎样?只有一百多里,在你断气之前应该能跑到。”
  韩介急忙陪笑:“侯爷莫闹,真会死人的,末将的意思是,既然侯爷对外说是出营狩猎,咱们好歹也有个狩猎的样子,两天下来动都没动,回去后那位裴御史或许会生疑。”
  顾青撇嘴:“狩猎这个理由本身就是扯淡,你以为他会信?我做做样子,他假装相信我做出的样子,官场上的窗户纸就是这么神奇,彼此不捅破,大家仍是一团和气。”
  韩介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笑道:“算算时辰,裴御史此刻应该正被城里的商人们围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吧?哈哈,区区一个七品御史竟敢插手安西军务,今日便让他尝尝后果,侯爷妙计,不动声色间叫那位御史进退失据,还挖了个大坑等着他。”
  顾青目注平静的河面,淡淡地道:“进退失据或许没错,挖的那个坑……他不一定会往下跳。”
  韩介不甘心地道:“万一他跳了呢?”
  “那就未免太愚蠢了,比边令诚都蠢,陛下应该不会派这么个蠢货来安西牵制我。”
  第三百六十四章 示敌以弱
  沈田赶到赤河边顾青的营地时已是傍晚,顾青好不容易从河里钓起了一条鱼,正在利落地剐鳞片,鱼身上抹盐腌制。
  “侯爷这做鱼的法子倒是新奇。”沈田好奇地观察那条死不瞑目的鱼。
  “红烧比较符合我的口味……”顾青看着这条鱼,有点失望。太小了,不够一顿吃的。
  “你们平时吃鱼是怎么吃的?”顾青好奇地问道。
  沈田憨憨一笑:“末将平日不大吃鱼,麻烦得很,肉又不多,不如吃羊肉,大块的肉一口咬下去,顺嘴滴油。”
  韩介蹲在旁边道:“末将偶尔吃鱼,不过都是吃的鱼脍,做起来很确实麻烦。”
  顾青哦了一声,撇了撇嘴。
  所谓“鱼脍”,其实就是生鱼片。
  没错,生鱼片早在唐朝就有,日本引以为国粹的玩意儿是中国老祖宗玩剩下的。不同的是,日本因为靠海,吃的鱼片都是海鱼,而大唐是内陆国家,河鱼也能做成鱼脍,只是过程很麻烦。
  鱼脍首先要腌制,切开后要挑刺,最后切成薄片,用神秘的酱料腌入味。
  吃起来颇有嚼劲,口感说不上层次丰富,主要是吃个鲜味,可是挑刺的过程很麻烦,所以平民家庭通常不怎么吃鱼,就算吃也是吃的烤鱼,很少有闲工夫去一根根把刺挑出来。
  权贵家庭或许经常吃,毕竟挑刺的活儿不用亲自干,自有厨子代劳。
  顾青不喜欢吃生鱼片,准确的说,他拒绝所有生肉,怕闹寄生虫。
  “快天黑了你跑来干嘛?鱼只有一条,我不会让你蹭的。”
  对沈田的到来,顾青的第一反应就是护食。
  沈田失笑:“侯爷多虑了,末将不好此物,但侯爷只吃一条鱼未免少了点,末将帮您再捞几条。”
  说完沈田起身脱了上衣,精赤着上身蹚进河里,夕阳金色的余晖下,沈田身上虬结的肌肉泛起古铜色的光芒,像……少林寺的十八铜人。
  赤河的水不深,它的源头是昆仑山脉的雪水,流到西域时已是强弩之末,河水只有每年的夏天才算水量充沛,秋冬两季基本已干涸。
  沈田赤着上身下河,手里握着一支铁镗,走到河中间盯着河水观察了一阵,忽然发力猛地朝河水里一砸,砰的一声巨响,河面上竟然浮起了几条被打晕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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