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气氛有些凝滞。
  梁致似乎神飞天外,满目颓废之余,像是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
  康子晋静心敛气,也许久没有说话。
  他右手食指在膝上敲了许久,才不急不缓地笃定道:“含晖园中,你与彭姑娘碰面了。”
  梁致半阖着眼,鼻间溢出几声含着苦意的低笑来:“是,我见了她了。”
  康子晋凝着他:“不吃药、不诊脉,所求为何?”
  梁致声色颓然:“只觉…生而无味。”
  康子晋终是忍不住,语调冷然地,再度问他:“不过情爱罢了,何至于你伤神至此?”
  梁致眼底一片灰败,语意衔悲:“表兄赏玩红尘之人、风流洒脱之士,又怎知情爱如何搅弄人心?我原以为那残梦依依,已令人神思悼然,待闻她绝言断语,方知何为透骨酸心,表兄可知这个中痛楚…委实难言。”
  “表兄不必担心,我不过是想恣性几日罢了,过了这几日、待过了这几日…”
  梁致声音渐哽、语意呢喃,余下的话迟迟说不完整。
  *
  探过梁致,康子晋敛眉出了内室。
  一名戴着典角帽,衣着得体的宦侍迎了上来,笑着给他行礼:“见过侯爷。”
  康子晋颔首微笑:“全公公。”
  全晁神色着紧,看了眼内室,殷切地问道:“侯爷探过殿下了,可有好生相劝?殿下可听劝?”
  康子晋不疾不徐地回道:“ 康某劝是劝了几句,可致弟是否听劝,却非我能左右的。”
  全晁扯着嘴角,谄笑道:“侯爷自谦了,殿下素来与侯爷最为交好,也总愿听您几句劝,您说话,可比皇后娘娘还要管用些的。”
  说完这话,他又低声:“昨日皇后娘娘特意出宫,来探看二皇子殿下,殿下却不领意,反与娘娘争执了一通,娘娘心里实在难受得紧。皇后娘娘诸般谋划,俱是为了殿下的前程大业,还请侯爷多加劝导,莫要让他伤了母子情份、逆了娘娘的心意才是。”
  康子晋不用想也知道,他那姨母昨日来这府中,说是探看,肯定是嘲讽加逼迫的方式并行。
  她向来是个唯我独尊的,打着关心的旗号去掌控致弟,纠其动机,不过是为了自身利益与荣辱,捆绑住儿子,替自己争权固位罢了。
  对全晁的话,康子晋不置可否,并未应他。
  全晁见状,眸子微微一闪,又笑开道:“今日是太夫人生辰,皇后娘娘记挂着姐妹情份,特意备了厚礼提前贺太夫人生辰,劳您一同带回侯府。娘娘还说了,太夫人得了闲,便叫入宫去寻她叙话呢。”
  姐妹情份?
  康子晋扯了扯嘴角。
  这礼的意义,不过是差遣费罢了。
  要真有姐妹情份,生辰礼早就送了,再不济,也让人直接送去他博安侯府就成,犯得着让他带回去?
  当他们博安侯府的人是什么?给些小玩意儿就能打发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穷苦亲戚?
  康子晋心间一哂,寡淡地道过谢,抬脚欲走,却见前方有着云缎长裙的女子疾步奔来,像是生怕他走脱似的,人还未到跟前,便唤了声:“表兄。”
  康子晋颦起眉梢来,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拉开与冲到跟前的人距离,垂眼去行礼:“臣见过长莹公主。”
  梁姹不停地绞着手里的巾帕,满目眷恋:“许久不见,表兄可还好?”
  “劳公主挂念,臣一切无恙。”
  见他这样客气,梁姹眼中惊喜的笑意还未消,心里曳然一紧,悬着异常难受,有些话不吐不快:“表兄为何总是对我这般疏离?你我是表兄妹,幼时,也曾多次一起玩耍的,怎地如今大了,却冷淡起来了,我瞧着,你对致儿也未如此生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岳.脑补帝.清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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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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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子晋敛着下巴, 眉目淡淡:“儿时之事太过久远,臣已无甚印象,始终男女有别, 且公主贵为帝姬,又是有了夫家之人, 自该以礼相待。”
  这番话,实在让人实难辨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闻言,梁姹霎时窒住, 她不由自主地上前逼近半步,眼里已有水光盈盈直晃:“表兄忘了, 我已是丧夫之人,还哪里来的夫家?”
  康子晋不语。
  气氛有些尴尬。
  梁姹咬了咬唇,从侍女手中拿出只锦盒来,满目期待:“表兄,今日是姨母生辰, 你瞧,这是我给姨母备下的贺礼,一会儿我看过致儿后, 我与你一道回府为姨母贺生辰, 可好?”
  康子晋木然答道:“多谢公主,只是家母想安静些过个生辰, 早便说了今日不宴外客,还请公主谅解。”
  这只增不少的客气,让梁姹笑意僵在脸上。
  一旁,全晁对苏童使了个眼色,苏童抿了抿嘴, 上前去轻声劝道:“公主,莫要扰了二皇子殿下歇息。”
  梁姹不为所动,仍是直直地盯着康子晋,哀哀地唤道:“表兄…”
  见状,全晁也上前一步,可刚叫了声“公主殿下”,就被梁姹给瞪了。
  方才康子晋那几句话,尤其是提到夫家的,对她来说不啻于诛心之言,又见自己说几句话都轮番有人来阻止,更是气得浑身打颤。
  可碍于康子晋在,她实在不好当场发作,叫他瞧见自己失态的模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康子晋趁机告辞离开。
  待人走出临月院后,梁姹牙关紧扣,寒着声叱道:“全公公虽是母后的心腹,可再是心腹,也不过贱奴之身罢了,几时轮得到你来管本宫?”
  全晁颤都没颤一下,虽扬起脸来赔笑,眼中却无多少笑意:“二皇子殿下正在病中,皇后娘娘忧心不已,特派奴才前来侍候,奴才若有冒犯,还请公主殿下莫要动怒。公主此番出宫来此,想来也是记挂着二皇子殿下的病情,期他早日康复。您要再为了点小事伤身,可就太不值当了。”
  梁姹气得双眼泛酸:“拒绝看诊号脉,汤药补物一概不进,依本宫看来,本宫那好弟弟,得的可是心病呢,又岂是这些俗药能治得好的?”
  她急促地振声道:“反正也要纳侧妃了,不如把那彭慈月一道给纳进来,省得他再这样病病歪歪,惹人烦心。”
  全晁的脸沉了下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公主殿下,还请慎言。”
  梁姹心尖猛地一缩,咈然不悦地眯起眼来,死死逼视着全晁:“你这是在警告本宫?本宫哪句话说错了?”
  她控制不住地阴阳怪气起来,声音也再度拔高了些:“全公公不是惯会在我母后跟前出些智招,怎地这回没了声响?前人早有言,心病还得心药医,若由本宫来说,要么,除了那彭慈月以绝后患,要么,让致儿得偿所愿。不过一女子罢了,指不定他真娶到了手,反而食之无味,过些日子腻了,他自然就转性懂事了。”
  几乎是同时,伴随着急剧的咳嗽声,与吱呀打开的门声,梁致被搀着,出现在室外。
  向来温和的郎君气息急骤,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却澄定灼灼地盯着梁姹,断断续续地说道:“阿姐,你这是…要、要让我死!”
  “——阿姐、若敢动她,我…我定也不苟活于这世间!”
  梁姹一脸凛然,发着冷的口吻无情地戳人肺腑:“你瞧瞧你自己这幅不争气的样子,你躺在榻上为离情别恨而苦,母后还四处为你谋划,矮下身段去笼络朝臣。父皇整日带着那野种理政,那野种也惯会在父皇跟前讨好卖乖的。你病成这样,父皇也就过问了几句作罢,可有亲自来看你一眼?”
  “公主殿下!”
  全晁声色俱厉:“您是来探看二皇子殿下的,为何口出恶言?二皇子殿下若被激出个什么好歹来,可又是殿下您乐意窥见的?”
  梁姹见胞弟咳得满脸胀红,气怎么也顺不过来的样子,心下不由升起丝懊恼的悔意来。
  她方才实在是气得狠了,除了康子晋的缘故外,再有,就是见了全晁这个与自己有宿仇的。
  毕竟当初怂恿母后把她嫁去周府冲喜,这阉奴功不可没。
  到底还是自己的亲弟弟,梁姹澄心定虑了一会,没再继续言语相刺,眸子怨毒地剜了眼全晁后,便去了找周如清。
  内室中,周如清正单手支颐歪在软榻上,慢慢悠悠地吃着丫鬟剥好的葡萄。
  还未入冬,这室内就烧起了地龙,暖洋洋的,令人四肢百骸都充融着懒意。
  而周如清那幅惬意闲适的模样,在梁姹看来,就是比宫中受宠的妃嫔,也差不了多少。
  而这院里,从外间的牌匾到房内的陈设,各处皆与临月院大相径庭。
  一处穷奢极丽,一处清幽雅致,两厢一对比,那份显而易见的不搭调,就如同这华府里的男女主人。
  单从外表来论,怎么看,二人也不像是一对恩爱伉俪,就连她那对貌合神离的父皇母后都比不上。
  梁姹站定,脸绷得像鼓皮一般:“弟妹好生会享受。”
  周如清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翻身见是梁姹,脸上不以为意起来,缓缓伸出手去被丫鬟搀起,才轻慢地打了个招呼:“阿姐来了。”
  梁姹的脸顿时黑了,指责道:“致儿病重,你不去侍疾,反倒在这悠哉过活,弟妹便是这般为人妻妇的么?”
  周如清拿起帕子拭了拭嘴,悠悠答道:“夫君连院子都不给我进,我能有什么法子?硬闯的话,还要说我扰了他养病。”
  见周如清对胞弟病情这般漠不关心,梁姹眉心收得紧紧的,两条秀眉都要连成一道了。
  她声中薄怒隐隐:“那你也不该就这样放任不管,去膳厨帮着盯药,总也是尽过心。”
  周如清听了,脸上也渗出怨气来:“再尽心又有什么用?我自嫁给殿下以来,便受他轻视与冷落,在殿下眼里,恐怕我连敝屣都不如,何必去他跟前找不自在。”
  说着,她尖窄的下巴又抬高了些,傲然道:“阿姐别打量我痴傻,我可是听说,母后在给夫君物色侧妃人选。我才与夫君成婚多久?这便要让他纳侧妃,岂不是再让我被人耻笑。”
  “致儿贵为皇子,那侧妃早晚要纳,便是和正妃一道迎娶,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你这话便是无理取闹了!”
  梁姹沉着嘴角,脸色极其难看:“笼络不住夫君的心,终归是你没有本事罢了,又如何怨得了旁人?”
  周如清睁大眼,就差没捶胸顿足了,她气咻咻地反驳起来:“阿姐作甚要说这戳人心窝子的话?我虽为臣女,在家时,却也是受爹娘万般爱护的,到了皇家,反而倍受欺辱,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随便选个人家嫁了作罢。想当初我仍在阁时,来府里提亲的人,可也是险些将门槛都给被踏破了的。”
  周如清麻雀一般叽叽喳喳,说起这些,似是永无停休,多次打断欲要张口的梁姹。
  她耿耿道:“阿姐站着说话不腰疼,说我笼络不住夫君的心,殿下心里头有人,我是怎么着也越不过她半分。当初指婚时,母后是如何说的?她说殿下谦谦君子,是个识礼达义、知疼知热的郎君,与我十分般配,我二人成婚后定会夫妻美满。可成婚头晚,他便让我独守空房,这偌大的皇子府里,哪一个不知我不得宠?还有我这院子,成婚至今,殿下也没踏进一步,活似我这院子里头有恶犬咬人似的!”
  摸着染了蔻丹的指甲,周如清继续不满道:“只要彭慈月那贱婢还在都京城晃悠,夫君心里头就总记挂着她。我的人早跟撵夫打听过了,那日在含晖园,夫君可是碰见了那彭慈月,回来人就不见劲了,跟丢了魂似的,这样的郎君,阿姐倒是教教我,如何去笼络他?好过站在这,说些现成的风凉话。”
  梁姹数度被抢白,简直快要怒至无言。
  她眼里淬出寒冰来,扔下句“不可理喻”,便坐也未坐,就气冲冲地出了这府邸。
  周如清连身相送都没有,只用发飘的声音追着她的脚跟说了句“阿姐慢走”。
  梁姹听了,步履越发急骤。
  登了轿撵后,她目光沉沉,唇角如覆舟一般压得极低。
  周如清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假使去向母后告状哭诉,母后也只会叫她忍耐,让她不要与周如清一般见识。
  更别提致儿那处,今日全晁若把她说的话,及致儿的反应告知了母后,辟头而来的,便是一通凌厉的指责。
  她也知母后不易。
  抛开后宫那些邀宠的贱婢不说,单那野种就是个扎眼的。
  那野种得了父皇的宠,时不时就要去长春宫,在母后跟前晃,既做足了孝子的面,得了好名声,又能在母后心上扎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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