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保重

  翟銮是三朝元老,又因坐镇边防有功深受皇帝倚重,当初杨博在京师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翟銮就曾对杨博很是赞赏。所以只要他肯开口,内阁还是要留几分薄面的。
  宣化离京城不算远,我带着杨博的信,和严世蕃一路快马加鞭赶着回京。然而走到一半,天突然下起雨来,环顾四周,荒野一片,幸好严世蕃催促,我们又往前走了几里,才寻到一间破庙。
  我生起火,将湿掉的衣裳脱下烤烤,严世蕃却围着身后的神像踱步不知在打量什么。
  “喂,你不来烤烤火吗?”我搓搓手靠近火光一股暖气袭来。
  他没有说话,还在盯着那座神像不知想什么想得很出神,于是,我也跟着转过身,高大的泥像,脚踩祥云,金丝履带,漆着彩面,当我的目光逐渐上移到脸上时,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似乎“啪嗒”一声断掉了什么东西。
  “崔判官!”
  “你识得此神像?”
  “岂止识得,简直不要太熟!”一想起那张坑爹的协议,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严世蕃奇怪的看着我,我想他大概是不懂的,我摆摆手平复了语气,“没什么,我一时胡说的。”
  “我原以为你平日不学无术,只懂投机取巧,不想你对这方面倒还认识颇深。”他勾起嘴角不知是嘲讽还是夸赞。
  “不说这个了,我刚才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我瞟他一眼。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发现神像下面有铺好的草堆,门口有一条被踩出的道,还有你生火的时候原来是有一堆木炭的,从种种来看这里刚刚应该有人来过。”
  “这有什么奇怪,荒庙嘛,有人留宿躲雨也属正常。”
  这时,严世蕃看向我却突然正色道:“如果是个把人的确不奇怪,但问题是我刚才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草堆都是整齐铺叠排列,门口的道也是没有其他杂乱痕迹,换而言之,这是一批整齐有肃的人。”
  “整齐有肃的人?”我低头扫了眼燃火的木柴,一边想一边喃喃地说道:“木炭是新的,外面下着雨,这样的一群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除非······”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以置信的对上了严世蕃的眼睛。
  他立刻捂住我的嘴,用唇语无声的告诉我:他们就在这里!
  怎么办?
  我从靴子内侧拔出了那把杀猪刀,紧紧地握在手心。严世蕃拉着我,我们慢慢一步一步向后退,然而只听“咔嚓”一声,木枝断裂在脚下,静默只在那一秒,接下来神像后猛地窜出好几个蒙面之人举刀扑来。
  “快跑!”
  我和严世蕃迅速跑向庙门,然而此时一把长刃从中间落下,立刻斩断了我和严世蕃的联系。
  “接着!”我将怀中夹着信函的账簿隔空扔给了他,“上马,你先走!”
  “那你呢?”
  “我——”未等我说完,两把刀刃同时迎风落下,我迅速侧身闪躲,短刀一横,划破他们的手腕,“我会有办法脱身的,你先撤!”
  说完,严世蕃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跃上马,只听“驾”的一声,他果真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雨里。
  我心里暗骂果然是无情无义的大奸臣!
  现在除了刚才被我划伤的那两人,至少还有□□名杀手,他们将我围拢,像伺机而动的猎手那样转着圈,我握着手中的杀猪刀心里已经开始慌乱。
  该死的崔判官,快显灵,可别让我死在你的地盘上呀。
  此时,为首的蒙面人做出了一个手势,其余人纷纷举起刀,一个箭步向我刺来,眼看四周都是刀,我在这包围圈里是逃不了了,我闭上眼睛心一横。
  罢了,反正这种事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大不了去那里再找他理论。
  然而,预想的死亡和疼痛迟迟没有来,耳边却听刺耳的一声兵刃交错,我睁开眼睛,只见一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扫过那些刺向我的长刃。
  “陆哥哥,快走!”
  是小七!
  我赶紧奔向门外的马,扯过缰绳喊道:“小七,快上马!”
  他手持利剑又是一记飞身与横扫,刺客瞬间倒下好几名,这样利落的功夫一时连我看了都傻眼。
  趁此刻,他迅速从庙中脱身一跃上马,马儿开始嘶鸣载着我们在雨中飞奔。
  雨下的越来越大,也不知跑了多久,突然身后空荡,小七整个人从马上滚落了下去。
  我赶紧勒住绳子下马,抱住他时才发现他身后居然插着一支袖箭,殷红的血混着雨水在他身上流淌。我难以想象是怎样的决心居然让他一路坚持了这么长时间。
  “小七,小七?醒醒,你怎么样了?”
  “陆哥哥……”他模糊的睁开眼,断断续续中夹杂着疼痛的吸气,“我不行了,你走吧。”
  “不,我带你一起走,我们一起回京,你坚持住。”
  我扶起他,想将他背上马,然而他还是腿一软,整个人跌倒在了雨水里。
  “没用的,袖箭上淬了毒,你快走,趁他们还没追来。”
  “我答应过阿勇要带你回去的,我若是丢下你,阿勇会怨我一辈子的。”
  他笑了,是那样的虚弱,“那就麻烦你告诉阿勇哥,就说……就说我不能回去了,以后也不能帮他写家信了,让他不要难过,还有……还有……谢谢他的桂花糖……”
  “胡说,可以的,我会带你回去的。你不是坚持了一路吗,现在你也要再坚持下去。”
  他摇摇头,“陆哥哥……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现在我想把它说出来,咳咳……”他突然咳出一口暗红的血,我知道那是毒发的征兆。
  “其实……从来苏州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阮昱成说的没错,我害怕,我不敢面对,我甚至不敢接受自己的家族也曾是那样一个杀人凶手。所以,我反复徘徊在驿馆的墙下,明知道你来了却也不敢去见你……陆哥哥,你会怪我吗……咳咳……”
  他猛烈的咳嗽着,又是吐出一口血液,雨水从我面颊流过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渍,“我不怪你,陆哥哥从不怪你。”
  我怪的是我自己,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恨自己不是真正的陆炳。
  “其实那天,二叔死的那个晚上,我就在苏州狱外,我想过去救他,可是我不能,因为……咳咳……我要去救你呀……我不能让秦准伤害你呀,那个晚上,你是锦衣卫的大人,是我的陆哥哥呀……”我猛然怔住,心像被一把刀狠狠刺入,那个晚上,我一直以为是我凭杀猪刀打跑了刺客,原来……
  “还有一件事情,很重要,陆哥哥务必听我说……”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像要让我牢记住什么般,“秦准不是锦衣卫的人,他……咳咳……是谁,就让一切都结束吧,陆哥哥……将来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要……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还有李哥哥……”
  “你不要说了,我们回都尉府,有什么回都尉府再说。”我再一次抱他起来,祈求上苍不要带走他,多给这个少年一点时间吧。
  也许是祈求应验了,他支撑着那最后的力气站了起来,露出了一个仿佛是毕生的笑容,然后,他靠上了我的肩膀,那声音轻轻地低到无声无息的附在耳边:“陆哥哥……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今以后,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呀……”
  我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阵疾风与肃杀在身后逼近,我欲转过身去,却被小七牢牢按住了背脊,一瞬间,我听到身后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有人倒了下去,袖箭落地的那一刻,这个少年终于将所有的力气都放下了,他将头枕在了我的肩上,好像是永远。
  “小七……”
  我最后的记忆也停留在了那场泼天大雨和殷红的鲜血中,当眼前一切变成黑暗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熏香的室内和干净的床上。
  “你醒了?”严世蕃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正看着我。
  我打量周围陌生的环境,没等我开口,严世蕃便答道:“这里是京城。”顿了顿,他又补了两个字:“我家。”
  “我在路上碰到了赵文华驻守城外的兵,于是我就赶紧带了人回去寻你,然后看到你倒在大雨里,那个孩子……”他没有说下去。
  “苏州的事情已经呈上去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皇上那边——”
  “我想去看看他。”我说
  判官庙的旁边多了一座孤坟,阿勇在新起的冢上又洒了一捧土,泥沙从指间落下,像某些流逝又抓不住的东西。
  而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就永远长眠在了这里。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除了弓矢司,锦衣卫每人只有一枚袖箭。而那天在身后,小七拼尽了所有杀死的是秦准。
  “他自幼父母双亡,是二叔带大的,十一岁以前他一直有个梦想,去闯荡江湖做一名了不起的侠客,可是十一岁以后,他改变了所有想法。”
  我看着阿勇,他继续说道:“他总和我说,这辈子最不后悔的是能跟着陆大人,因为他一直记得当年你在街头帮他打走的那两个收税差役,所以,即使他们都说锦衣卫不是个好去处,可他还是来了。”
  “是我无用,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我,可我,连最后救他的办法都没有。”
  风吹过,带起庙下的铜铃“当当”作响,我命人将这里清扫了干净,对着庙里的神像上了一柱香。
  我希望崔判官能对他好一些,若有来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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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把小七给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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