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沐浴日光之中,身后碎石声轰震,不绝于耳,“地法天功大阵”本即依山傍水而生,依水土轮转而不息,此刻阵破,则水土颠倒,山崩地裂,转头望去,高耸云端的雪山之巅已分崩离析,即将夷为平地,而于山石凹口处,原本深藏于洞底的潭水骤然涨高,已成内湖。
此阵法巧夺天工,繁复几无可解,若非误打误撞破了阵,便是修为通天的大能修士,也可能在其中被困而死。
当然还有一法可破阵,便是在洞中努力修行,争取早日飞升登仙,只是此法几近谵妄,修士亦凡人,受困不得脱还能安之若素者能有几人?便是孚琛自己,扪心自问,若再关个一甲子,他不定便要弃仙入魔了。
日复一日的孤寂,毫无希望地等待,一成不变的环境,单调到极致的声音,到得最后,但凡有离开此处的一线可能,人都会本能抓牢不放。
真到那个地步,为正或为邪,成仙抑或成魔,根本没什么区分的意义。
这才是地法天功大阵的可怕之处。
幸而孚琛习的是刚猛坚正的“紫炎秘文”大法,这功法与琼华派讲究中正平和的正统道修心法不同,随着功法越深,于习者心性淬炼越是强硬,若非他道心稳若磐石,只怕也会被这“地法天功”大阵逐渐将意志蚕食干净。
然“紫炎秘文”大法释放之时,灵力中自带激越凌厉,焚毁一切的霸气,终究失了修道人宽厚中正之意,孚琛习此法原本便是瞒着琼华派上下中人,除此法乃上古大法,功法未成难保怀璧其罪外,更重要的原因,乃是因为他深知授业恩师的修道理念,紫炎秘文再好,也与中正平和的道统相悖,他必不会赞成自己的爱徒修习。
师尊一生讲求无有统一,心息依虚的修真正道,根本不知他平生所愿,也不知他的凌云志向,更遑论他内心深处因早年家门败落而根深蒂固的恨意和惧意。
幼年之时,孚琛亲眼目睹大能修士如何弹指间令家人灰飞烟灭,那等轻描淡写,仿佛杀戮不是人,而是蛇虫鼠蚁一流。
那个时候他就发誓,只要还活着,便决不允许自己无足轻重,决不允许自己沦为谁都可欺侮灭杀的蝼蚁,谁都能毫无顾忌踩至脚下的烂泥。
故他得“紫炎秘文”必定要修炼,便是明知此功法太过刚硬,杀气太重,他也非习不可。“紫炎秘文”原本便是上古火系修士功法,与他修炼是最合适不过,习此功法近百年间,孚琛修为一日千里,获益良多。然而,此功法却如他自身的修行进阶一般,入金丹期后开始阻滞重重,金丹后期徘徊数十年,数十年间,“紫炎秘文”也未尝进阶,且每每一运灵力,丹田处便有刀割痛感。
他迟迟未能炼神还虚,金丹大成,凝成元婴,也与“紫炎秘文”练不下去有关。
此情形便如一个人奋力登山,初初有仙履相助,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然越登高处,那仙履越成铁鞋,负累重重,还无法抛舍。
孚琛心知肚明有个地方不对劲,上古秘法乃飞仙修士所撰,洋洋洒洒分十二层,他只练到第九层就练不下去,不是秘法有问题,是他自身哪里出了岔子而不得知。
此番与榘螂怪颤斗也是,事先分明做了万全准备,可斗至酣处,紫炎刀忽而运转迟滞。
灵力絮乱,这才让那怪物有机可乘,咬了一口。
榘螂怪毒非同小可,顷刻间将金丹修士拖入幻境当中,那毒物所造幻境皆依人心底最不愿启齿之事,孚琛在那片刻之间,仿佛将自己整个童年又经历了一遍。
记忆中栩栩如生的父母慈爱,长兄宠溺,无忧无虑的稚童成日里调皮捣蛋,不思上进,家里人纵是责罚,也舍不得打骂,有的也只是温言教导。长兄爱他比父母更甚,多数时候,母亲已然举手要打了,他只需尖叫跑开,躲到兄长身后,自有敦厚温良的大哥拦下母亲的巴掌好生劝慰。
他竟然还记得,百余年前,长兄摸着自己的头笑道,咱家的小祖宗只需每日快快活活的,别惹是生非弄伤自己就好。
原来他亦有那般光景,双亲健在,家境殷实,没心没肺,整日里最大的烦恼,不外是怎么捉弄新来的家学先生,是拿青蛙吓唬他,还是往他的书页上涂墨汁。
如此而已。
可惜风云突变,家园顷刻成废墟,那夜父母将他藏起,长兄以血开传送符送他离开,他所有的一切突然间烟消云散,那些痛苦,孚琛原以为已遗忘,却在幻境之中才醒悟,原来自己在最后诀别那一刻,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
连一句话,哪怕如“我不走”这样的废话,都没说。
他为此痛如刀绞,几在幻境中遭心魔反噬。
幸得这傻徒弟嗓门够大,大到他在幻境中都听得一清二楚。
醒来时灵力已流失近半,他放开全部紫炎秘文之力,以最原始的方式砍杀了榘螂怪,破了地法天功大阵。
日光湛湛,映得脚下白雪皑皑,晶莹剔透。他虽灵力耗费极大,体内余毒未清,然此刻却有种想仰天长啸的痛快之感。
终于出来了。
孚琛目视远方,无悲无喜,心忖,既然出来了,该做的事,可又该继续了。
身边传来一下忍痛的抽气声,孚琛这才想起还有个傻徒弟,他转头看去,曲陵南盘腿坐起,挽起手臂,正在翻看自己的伤口。
那榘螂怪想必也咬了她,伤口狰狞不平整,显见是被咬的。
那她为何全无中毒反应?
孚琛此时心智澄明,脑子里该有的慎密又都回来,他皱了皱眉,过去抓起小姑娘的手腕,只见那里伤口咬痕齐整,且两只手都有。
榘螂怪若要吸干一个人,咬一处尽够了,孚琛又以神识一探,只觉小姑娘体内经脉裂缝甚多,丹田受损,此番受伤极重。
至于浑身骨头多损伤,皮肉擦伤甚多这些,反而是小事了。
可就这样,这徒弟还冲自己笑得那么傻。
孚琛自储物袋中拿出一颗“归真丹”递给她,小姑娘低头吃了才问:“师傅你给我吃啥?”
“治伤的,别多问。”孚琛手起迅速封住她各大穴位,运起“紫炎秘文”功法,掌心凝聚一团紫气,缓缓附在她手腕伤处,紫气宛若暖流般潺潺流过,小姑娘舒服得像打颤,她低头看,那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留下一个暗红伤疤。
“你经脉受损,归真丹只能润一时之用,却无修复经脉之功,”孚琛皱了皱眉,道,“真是麻烦,原本就只有练气期三层修为,这下好了,跌一层了。”
小姑娘毫不在意,道:“哦,一层就一层呗。”
孚琛想呵斥她不思上进,可见她一张小脸煞白无血色,想起适才洞中一睁眼即见这徒弟独自支撑战局,那些责备话语便憋了下去,又想起那“四象归土盏”原是极为实用的防御法器,人入其内,气息隐蔽全无,而却无碍观看外头动态,这等法器拿来防御凶兽灵兽最为有效,然修士却多狡诈,且有层出不穷的探测手段,若遇上高阶修士,神识深广,便是有十个“四象归土盏”也无用。
他将小姑娘抛掷其中,乃是一片私心,怕这日后能派上用场的徒弟白白送命了可惜,同时也是托大,以为“紫炎秘文”功法霸气十足,与榘螂怪一战纵使艰苦,但必定能赢。
然他却险些陷入幻境出不来。
孚琛此时已疑心这徒儿如何能出四象归土盏,又如何能独自周旋榘螂怪,他又催动神识,探入小姑娘体内,直达丹田,却见一片空空荡荡,全无异象,灵力所剩无几,虚弱得来个凡人就能一剑戳死她。
经脉是比常人要更坚固宽广,然这点异常,也不见得有多了不得。
孚琛疑惑不解,再探她灵根,原此女娃有木、火、土三灵根,资质不上不下,若仙缘丰泽,修为能扶摇直上也不定,且有他看着,日后修为进阶至筑基旋照,辟谷金丹,都不是不可能的。
可此时一探却发觉,那土系灵根微弱到所剩无几,木系灵根竟然隐隐发亮,金系灵根也熠熠生辉。
孚琛惊诧莫名,以为自己看错,又探了一遍,再度确定,若非如自己这般神识深厚的修士,寻常修士若不细查,没准会以为这小姑娘就是两系灵根,天赋超前的好苗子了。
四象归土盏属土性法器,木克土,小姑娘若全力催动木系灵根,木系灵力灌入其中,还真能打开那个防御罩。
孚琛微一沉吟,换了种堪称亲和的微笑,问:“痛吧,往后还敢不敢不自量力去找死吗?”
小姑娘诚实地点头道:“痛啊,可不找死就是等死,那还是找死好,没准死不了呢师傅。”
孚琛看着她,皱眉问:“你年纪小小,哪来这许多奇谈怪论?”
小姑娘正经地叹了口气道:“师傅,一听你这话就是不当家的,你不晓得寒冬腊月饿肚子的滋味,人要真饿起来,便是给你一把刀去宰杀大虫豹子,你也敢去的。”
“为何?”
“不杀了它就不能吃它啊,难不成等着它来吃你?”小姑娘忽而高兴了起来,比划着告诉她师傅道,“我打猎可在行了,便是这么大的老虎我也不犯怵,我跟你说哦师傅,畜生都是有灵性的,你不怕它,就该它怕你了,你下刀但凡慢那么一丁点,它就能咬断你的咽喉……”
孚琛沉默了,看着眼前因提及她在行的事而目光发亮的小姑娘,忽而觉着自己拐弯抹角试探她有些无聊,他清清嗓子,直接问:“你怎么在榘螂怪手下打了那么久还不被它吞了?”
“它想吞我来着,我就狠狠揍它,揍完赶紧跑呗。”
“血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心忖这问题要说到自己姓曲,又能以血引阵,又能吸走怪物身上力气这些了,这么多事说出去太长太复杂,她自个都没明白怎么回事,怎么跟师傅坦白?再说了,她可牢牢记得瘸子说不能告诉人姓曲的话,且在瘸子之前,她也记着自己亲爹因自己姓曲而要把自己如何如何。
妖魔。
傅季和娶的女子这么骂过她。
她虽年幼不晓事,可对人的好恶却有野兽一样的直觉,她晓得这些本事怕是寻常人不会有的,便是师傅这样快成仙的修士,他身上也没有。
这事不仅不能说,而且说出去,还得被人厌弃唾骂。
曲陵南瞥了自家师傅一眼,心忖你不还没有成仙吗?只要你还是凡人,你就难保见识短浅,会当我是妖魔。
还是不说了。
她于是捡要紧地回道:“那丑玩意想吃了师傅,我就咬自己,放点血引它先吃我呗。”
这也算不得撒谎,当时她确确实实是放血破阵,引榘螂怪过来。
只是师傅不用知道那么多细节,就如她往常历尽千辛万苦扛着猎物回家,娘亲只需知道今儿个有没有肉吃就成,至于这过程受了多少伤,她也一句都没对娘亲说。
被照料的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有的没的。
孚琛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小姑娘目光坦荡,直视自己,眸光清澈见底,全无半分犹豫,就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
她不是撒谎。
孚琛莫名地不想继续追问下去,他破天荒以手遮住小姑娘眼睛上的日光,温言道:“睡吧,你的伤需休憩。”
“那师傅你呢?”
“我在一旁。”
“别乱跑啊,”小姑娘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待我好了再给你找珠子去。”
“行了,闭眼吧。”孚琛手一拂,一个“昏睡术”使过去,总算让这孩子闭上嘴。
他托起这个傻徒弟,徐徐往山下飞去,丹田处关窍阻滞又裂开三分,这回,他要找个靠得住的地方好好冲关。
天地下,最靠得住的地方,莫过于在师尊涵虚真君身边了。
琼华派离了数十年,也不知变化几何,看来是时候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有人说小姑凉是引气入体后才挂那块玉佩,换言之之前师傅就该发现她是曲家血脉,囧,那玉佩她一直带在身上,不是说挂到脖子才生效啊,又不是万金油还得涂到肉上才有用。
☆、第 28 章
曲陵南这一觉睡得夯实,小姑娘已有多年未尝如此好好睡过一觉,便是幼年在娘亲身边,她也不曾如此踏实过。
多少年来,每晚入睡前,她必做的事均是先查好门窗炉火,再数好屋里剩多少口粮,躺下后还得默默盘算明日能做多少活计。有时候半夜里有个风吹草动,还得起来提灯拿刀巡夜,最怕刮风下雪天气,屋漏偏逢连夜雨,收拾起来没个完。
小姑娘虽对娘亲没指望也没怨怒,可日子过得难,她禁不住有时也会面无表情地怀想,若事情与现下不同,若有些难处稍微容易些,她又会怎样。
比如,若她与旁的总角孩童一般,也有爹在,娘也像样些,那日子可会好过好多?
再比如,若自己是个男孩,而非女孩,那个子可会长快些,力气可会不同些,昨日射不中的那只麋鹿,是否今日便能拖回来佐餐?
小姑娘心知肚明这些念想换不得吃喝还耽误工夫,可做活之余,嚼着草根子潜伏在灌木丛后守着陷阱时,她偶尔还是会放纵自己做这些无用的白日梦。
就如给自己舔一下臆想中的糖,舔一下,甜味出来了,那些真正的苦,吞下去便也不算如何。
那会她就想,若有朝一日,她曲陵南也能不愁吃穿,不忧寒暑,若真有一天她能无需理会这些,那她就不再骂这贼老天。
非但不骂,她还要跟愚夫愚妇一般,初一十五叩头烧香,次次不落。
她从未想过,有天真的能这样,跟着这个师傅,虽说脾气古怪了些,平素挑剔了些,模样也太扎眼了些,注定往后麻烦事怕是不断,然他身上所有这些毛病,加起来都比不上她曲陵南有个师傅这样的认知。
有了师傅,便意味着这世上再不是独自一人,便是以身涉险,以命相搏,总也不再是孤军奋战,无所归依。
想那般丑陋厉害的榘螂怪,都被师傅一刀削掉半个脑袋,小姑娘心中暗暗觉着,这个师傅拜得值。
原本不花钱,还得了师傅不少好处,小姑娘心中就有些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