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容辕府外无兵把守,暗地的监视便说不清了。谢璞目前还是东宫行走,虽说太子没了,他这太子左庶人不尴不尬,但容裔无暇或者不屑料理他,他便要把握住这个隙机。
  谢璞从来是一个因势制宜的人,容玄贞好色又蠢,不明不白的死了,他没空为昔日的主子悼念,转而盯准下一个目标。
  是九皇子还是十皇子无所谓,左右都不过十岁孩童,只要他还在朝廷为官,总有一天可以爬到他想去的位置。
  然而,他万万料不到,他会在青州王府见到这个人。
  “哟。”容辕待客的厅中,一个身穿紫锦额缠东珠的少年坐没坐相,看见谢璞后向青州王笑道:
  “小的说什么来着?我来之前与摄政王打赌,说有人将他当成傻子,摄政王还不信,要砍我的脑袋,瞧瞧,这不是应验了吗。”
  这口出狂言的少年正是湛让。谢璞恍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脱口道:“不可能。”
  他了解摄政王,以容裔傲绝自负、不屑与人联手的心性,怎么可能主动来找青州王?谢璞算准了容裔这一生,果决刻薄不懂圆滑,将自己孤立成众矢之的,成在斯,也定会败在斯!
  正因看透这点,他才抢占先机游走于二位藩王之间,意图布成牵制住容裔的罗网。
  湛让难得见洛北第一才子惊疑不定,开心道:“谢兄与王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绝不会传出去一个字的。”
  谢璞的脸色更青了。
  而一直沉默饮茶的容辕,默许湛让在场,眉头同谢璞一样未曾放开。
  谢璞霍地意识到,不管容裔派湛让来提出什么条件,青州王可能相没被说服,毕竟比起帝王治下,藩王间的利益才更为一致,连忙道:“王爷请听在下一言。”
  湛让姿态闲适地听他滔滔而谈,果真一句也没有插嘴。
  青州王的眉心随谢璞的话时松时紧,听到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手,止住谢璞的余言。
  “不必再说了,谢公子请回吧。”
  谢璞变色深揖,“请王爷三思,立足于长远考虑,藩镇利益实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青州王做了半世藩王,比这鼓舌的年轻人更懂什么叫立足长远,他既然决定,便不改辙。
  大厅的沉寂像一座无声的坟墓,压得人难以忍受。
  湛让见状分外“不忍心”,安慰谢璞:“哎呀,谢兄真的想不明白还是自欺欺人?你知道稷中学宫在哪里吗,在姑苏,姑苏城与临安城相去几何?临安王想划江而治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们稷中英才济济,必然首当其冲,好歹也算王妃半个娘家呢,你说,我师婶子能放任临安王回去吗?”
  谢璞本能反感这个油滑少年,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王妃,什么师婶?”
  湛让故作意外:“摄政王妃啊,谢兄不知道?云裳小师叔是我师叔,那娶她的人,我只好尊称一声师婶了,有问题?”
  青州王在一旁听得眼皮直抽抽,很难将那手腕铁血的年轻摄政王与,那两个字联系到一处,觉得摄政王要砍这小子脑袋合情合理。
  一念未完,自家不省心的儿子忽从壁幛后忘形而出,听了半天壁角的容天琪来到湛让身边,跌掌叹气:
  “华姑娘真要嫁给摄政王了?可惜可惜,怪小王晚入京师一步,人生百年第一恨,天下名花皆有主,哎!”无限惆怅。
  湛让冷眼看他,“劝世子一句,好生做您世袭罔替的青州王,不该动的心思别惦记。”
  谢璞听到“世袭罔替”,心里一凛,陡然间全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容裔这般下得血本,难怪青州王舍弃盟友了——哪还有比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更长远的利益?!
  他脸色惨白,一时不知该为心上人嫁于他人怅惘,还是计谋一败涂地绝望。
  可笑他还想着来日方长,摄政王,根本没给他等到来日的机会。
  “谢兄留步。”见谢璞面如土色预备告辞,湛让笑吟吟开口:“摄政王盛情,劳谢兄天牢里头走一遭,请吧。”
  ·
  太.安九年秋,继太子殁后,滞留京城的三藩出京。
  青州王得世袭异姓□□书券,临安王削亲王爵为郡王爵,改封平凉郡君,原临安王府充淮南节度使府,临安归统朝廷管理。闽南王返途中暴病而亡,闽南部落长幼世子争权,大乱,京城黄衣军赴闽镇乱。
  西宫里婉太后的头风就没再好过。
  “真是好手段啊。”
  云裳从近日的风声与湛让话中,逐渐还原容裔布的这盘大棋,远交近攻有之,乘势去敌有之,不由赞叹。
  只是想到谢璞还关在天牢,云裳剥葡萄的指尖微顿,轻蹙秀眉。
  她视儿时照顾过她的谢璞为世兄,并不存在其它的心思,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轻易向容裔打听求情,那根木头吃醋的后果她是领教过的,真能免则免、敬谢不敏。
  且她隐隐觉得,容裔关押谢璞的目的,不全是为了为难他,大抵同样是棋局中的一招伏眼。
  唯一的不足,是天牢条件艰苦,谢璞出身名门一向锦衣玉食,如今秋深早晚寒凉,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想什么呢?”指尖突然一阵酥痒,容裔不知何时进的屋子,低头噙了她手里剥了一半皮的葡萄,转头便抵住她的唇。
  云裳一句抗议来不及发,西域进贡的玫瑰香便在口中糜成甘甜的汁水。
  “唔……”
  “方才在想谁?”
  云裳轻喘一息,腮上绯色薄染,嗔目取帕子擦拭。瞧瞧,她还没露出形影呢,这厢的飞醋便吃得没边了。
  容裔褪了朝袍随手抛在衣桁上,拈着她下巴不依不饶,“说话,在想什么?”
  “不曾想什么。”云裳秋眸轻转,自是不认的,飞快转移话头,“今日下朝早,不忙了么?”
  婉太后最终定下先帝九皇子为太子,这个从出生以来便默默无闻的小皇子,在太子位上还没坐热乎,容裔便联合礼部与御史台,神速般地扶年幼太子登基称帝。
  朝野为之震动。
  婉凌华为先太子谋划将近二十载,也没等到这一天,容裔说死不松口,以致于容玄贞到死只是个太子。
  可谁也搞不清楚摄政王为何突然转了性,大楚说立国君就有了一位新君,婉凌华闻信几乎吐血,不能忍受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以太子年弱为由,坚决不同意太子登基。
  然而西宫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婉太后也不再是从前那位可垂帘听政,能钳制摄政王的太后娘娘了。
  摄政王再一次展现出他不容质疑的铁血手腕。
  新君登基后诸事繁忙,要整顿六部,还要着手安排新立国子监的招生,重中之重是明年的春闱。皇帝四书还没读全,没有能力亲政,国事理所当然又落在摄政王的身上。
  云裳这几天常常一整日见不着他,只有天黑后才见容裔回府,一起用过晚膳,容裔又往试霜阁去了。
  今日难得空闲。
  容裔的神色有些疲惫,这么连轴转地理政,饶是铁人也熬不住。云裳心疼他辛苦,一连给他剥了半碟子葡萄,晶莹莹地排好,又叫小厨房煮些养气补益的汤食送来。
  看着她宛如一府主母的架势,容裔笑起来,将瓷碟推过去,“我不喜吃甜,你吃。”
  “嗯?不喜甜还敢求娶江南女子,王爷很大胆哪。”云裳水润的鹿眼微瞪,故意趣他。
  容裔顺着接口:“咦,姑娘不是京城人士吗?”
  云裳妩媚地轻挑眉梢,拈起一枚莹绿的葡萄送进他嘴里,“见你不怎么吃水果,改一改,对身体好呢。”
  “嗯。”容裔就着她手吃了,静静看她一阵,道:“云裳,明日可否陪我入宫,去掖庭的春分台看一看?”
  云裳看着容裔的神情,略一怔营,猜想明日当是他母亲忌日,握住他的手点头:“自然。”
  “她见了你一定欣喜。”容裔眼色亦喜亦戚,“可惜……”
  云裳少见他如此低落的模样,轻道:“别难过。”
  容裔摇摇头,“我手中连一副母亲的画像也没有,无法让你见见母亲的样子。”
  当初荀氏身份低微,不配拥有画像,后来容裔成了摄政王,再想为母亲留一幅像,找了诸多画师,都无法单凭他的描述准确画出荀氏的相貌。
  荀氏带着容裔渡过了一个艰难却温暖的童年,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不言而喻,那些摹不出母亲形神之万一的粗劣画相,如何能玷污她的风采。
  云裳想了想,试探问:“可以让我试试吗?”
  容裔闻言剑目倏转,霍然凝向她。
  许是那一瞬间他眼中迸发的光过于强烈,云裳下意识缩起肩膀道:“我无他意,若是不行就当我没说过。”
  “云裳。”意识到自己吓着了她,容裔握着她的手微微加重力道,“你永远不需要对我小心翼翼,因为我对你的耐心永远用不完。适才,我只是有些意外。”
  容裔与其说同意,不如说感激她的贴心。两人商定了,云裳觉得事关为先人作画像理应诚心正意,主动提出沐浴焚香。
  这还是在容裔在府里的情况下,她头一回去里间的湢室沐浴,不曾有扭捏。出来时,换了一身月白地绣梨花软缎衫,将潮湿未干的头发打成连香鬏绾在脑后,折袖净手。
  容裔也换了一身缟素衫子回来,在书案上摊开画纸,为云裳研墨。
  云裳便坐在案前,拾起羊毫笔,先向容裔脸上细细看了几看,道:“你描述给我听吧。”
  容裔便述母亲相貌,云裳侧耳听得仔细,落笔很慢,而且每画几笔都要抬头向容裔脸上注视片刻。
  容裔能形容的都说完了,忍不住问:“总瞧我做什么?”
  “你继承了伯母一部分的容貌,我照着看有把握些。”云裳边画边道:“我曾见过高宗的画像,剔除你与高宗眉眼与脸廓的相似之处,剩下的便肖母了。”
  容裔记得宫中都没有几幅,奇怪问:“从何处见过高宗画像的?”
  云裳抬头看容裔一眼,在笔下人物的唇边削改两笔,才道:“我爹爹极为崇敬高宗,私藏了高宗的一幅肖相,小时候拿给我看过,还向我历数高宗帝的功绩,赞声不绝口。”
  容裔一时未语,云裳眼不离画纸,没听见回音,倏尔想起他与高宗的关系,以为他心情落寞,吐舌补充一句:“别告发我爹。”
  容裔眼光动漾。他并没有伤感,他在看她。
  女子临窗写意,近秋窗的那只耳朵在光线映照下白皙得透明,似春日里第一朵绽开的梨花。两缕没拢好的鬓发散了开来,也未曾惹她留意,鸦羽般的睫毛只是低垂着,时而轻轻扑簌一下,目光专注,一笔一画都恭谨已极。
  却还能分出心神用俏皮话开解他的心结,逗他开怀。
  她运笔作画,他用目光画她,感觉此生珍视之人此刻都在这里了,成与不成,都心满意足。
  云裳换笔蘸朱砂,染上画中人的唇色,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了。”
  她起身,恭肃地将画卷推给容裔看。
  容裔先前一直情怯,不敢细看,此时屏息看去,下一刻紧紧握住云裳的手,微微颤抖。
  云裳就知道成了。
  画中女子娴静姝美,梳着妇人发髻,却是韶华最好的年纪风采,点银朱的仰月唇未动而有盈盈笑意,正用那双湛湛明丽的眼睛看着画外。
  似乎耐心听着画外人的倾诉,神色包容,有着无尽的温柔。
  她遗世独立,高亭如云,仿佛已经没有什么能再伤害到她了。
  “谢谢你。”容裔定睛看了足有半晌,声音都哑了,默然揽过云裳的腰埋头在她颈窝。
  衣衫被泪水渐渐濡湿。
  “我娘去时对我说,不要哭。我很长时间都不懂,因为那时我根本没有哭。”
  容裔闷闷的声音传来,“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娘说的是,不要苦。”
  慈母辞世之际,唯盼留在这凉薄尘世的游子能少受一份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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