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他含笑看着陈珏,态度虽然客气,言语中却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味儿。
  陈珏微皱了下眉。想起沈嵩在朝堂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满座宾客全都看着,也不好太驳他颜面。略微思索半晌,正准备让小厮把那桌桂花酒换成蓬莱春,将这事儿就此揭过,却没想到身旁的容珣忽然嗤了一声。
  “不小心?”容珣掀起眼皮,轻悠悠的问:“怎么个不小心?”
  陈珏目光划过一丝诧异,但见容珣开口了,便也不再多言,静静靠回椅子上。
  初秋的天空宁静高远,蔚蓝之上只有几片丝丝缕缕的云。太阳没入其中,四周光线逐渐暗淡。
  周围宾客目光全都看向沈嵩,像是一切都慢下来似的,一帧一画,静得出奇。
  沈嵩原本从容不迫的神情总算有了一丝波动,像是也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容珣会忽然插手。
  还未想好说辞,他一边思索一边解释道:“就是、就是……”
  “是什么?”
  鸦青华袍垂落在地,容珣衣摆上的绣纹流转出浅浅细润的光,他低着眉眼,忽然弯了弯唇,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沈嵩。
  他眉目深邃,天生含情。低眸看人的时候异常温和,几乎感觉不到丝毫责怪之意,更像是在抚慰人心。
  沈嵩很快会意,赶忙斟了杯酒,给容珣递了过去。
  容珣双眸含笑,指间扳指光泽莹润,映得那双手白如冷玉,出奇的漂亮。
  酒杯与扳指相碰,发出几许清脆的声响。
  沈嵩松了口气,微躬下身子,低着头正要说些客套逢迎的话。
  可下一秒,容珣拿着玉杯的手忽然松开。
  嗒——
  玉杯滚落在地。
  冰凉的酒水顺着沈嵩额头,一点点从鼻梁,嘴唇,汇聚在下巴上,淌过他脸上沟壑深重的纹,缓慢又无声地滴落……
  他发冠湿了大片,怔怔抬头。
  容珣坐在椅子上,弯着唇角,慢条斯理地问:“是不小心把酒洒了?”
  “还是——”
  食指轻扣桌面,沈嵩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小腿一痛,直接被侍卫踢跪在地。
  容珣笑吟吟看着沈嵩:“不小心把人碰倒了?”
  冷风吹起枯叶,席间一片死寂。
  几缕阳光从云层里透了出来,容珣半边脸隐在暗处,唇角扬起的弧度残忍又肆意。
  这哪里是不小心。
  这分明是在羞辱人。
  便是沈成珊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个俊美温和的男人为什么会忽然翻脸。
  他甚至没说过一句重话,更未曾看她一眼,可他做出来的举动,却好像将她爹的脊梁骨悉数踩碎,再生生碾进尘埃里。
  整个沈家的颜面与骄傲,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沈成珊的脸烧了起来,想去扶她爹起来,可脚却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太阳彻底从云层里透出,斑驳的光影从树叶间隙中散落。
  容珣垂眸,转了转指间扳指,语声闲散又漫不经心:“嗯?是不是不小心?”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袭来,沈嵩双颊上的肌肉抖了抖。
  良久良久。
  在周围宾客的注视下,他极其屈辱地点头:“是…是不小心,是不小心。”
  似是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容珣轻轻“啧”了声,慢腾腾的靠回椅子上,神色温和,却又不留半点情面地说:“那就带着你家姑娘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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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宣宁侯府规模宏大,孟娆走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跟着小厮到了厢房。
  小厮和丫鬟说完大致情况,便退了出去,丫鬟很快就从乌木衣橱里找了件颜色相仿的留仙裙,虽不如孟娆原来那件好看,面料却格外柔软,瞧着倒也十分大方。
  孟娆将丫鬟支了出去,也没急着换衣服,而是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查看自己的手腕。
  嫩生生的肌肤上,肿了好大一团儿乌紫,点点挫伤清晰可见,淤血干涸在上面,隐约能看见几块极小的碎石,像是摔倒时蹭上去的,格外触目惊心。
  孟娆颤巍巍伸出手,想将这碎石清理出去,可指尖还没接触到肌肤,便又哆哆嗦嗦地收了回去。
  小脸煞白,一副很怕疼的样子。
  神识里的小柒忍不住开口:“小侯爷本就是个心软的人,其实宿主不用对自己这么狠的……”
  孟娆哼哼一声,压根不想承认,是自己没站稳才摔倒的。
  她只会搞事,打架经验倒是不怎么丰富,也没想到沈成珊的力气居然这么大,跟拳王泰森似的。
  疼是真疼。
  不过孟娆痛并快乐着。
  她心里暗戳戳诅咒着沈成珊,面上却表现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下次见面的机会这不就有了嘛。”
  小柒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孟娆眨眨眼,细软的指尖抚上耳垂,将那对红翡翠坠子摘下,轻轻丢在桌角不起眼的地方,笑眯眯道:“过几天就来找他拿。”
  -
  归云园内。
  沈嵩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酒水滴滴嗒嗒地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痕。
  冷风吹过,他身形明显晃了一下,像是有些站不稳。
  沈成珊连忙跑上前去,将自己父亲扶住。
  沈家不是名门望族,能有如今的地位,全是靠她父亲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她父亲就是沈家的颜面。
  男人羞辱的根本不是她父亲,而是整个沈家。
  那么多宾客都看在眼里,日后传出去,就连自己在女眷中的地位也荡然无存。
  可偏偏到了此时,沈成珊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他了。
  就算自己搞砸了宴席,可连陈珏都没说什么,他又凭什么这般羞辱人?
  沈成珊动了动唇,鼓起勇气,看向容珣:“您赶我们出去,只是因为我搞砸了……”
  容珣抬眸,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
  沈成珊后面的话顿在嘴里。
  与刚才柔和散漫的态度不同,他的眼神比方才多了几丝不耐,全然是一副“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也没打算解释就是要他们滚的态度”的态度。
  树下光影轻折,沈嵩隐在暗处的眉眼多了几分怨毒之色,忙拉了把沈成珊,对容珣行了一礼,匆匆离开了宴席。
  而那一瞬间的眼神,自然也没有逃过陈珏的眼睛。
  他自幼习武,感官比旁人敏锐得多。而沈嵩向来好面子,入仕至今都未被人这样羞辱过,刚刚他明面上虽然不敢反抗容珣,可私底下有什么小动作就不一定了。
  沈嵩为人狡诈,睚眦必报,而太子那边也一直对容珣虎视眈眈,早就恨不得将容珣除之后快,倘若他们两个联手的话……
  陈珏眼底划过几丝担忧,待沈嵩走后,才微微侧头,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容珣。
  然而容珣只是轻笑了声:“那又如何。”
  略显轻慢的态度,和往常一样淡漠的语调,可陈珏却觉得,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幽冷。
  就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似的,一寸寸侵蚀着他波澜不惊的躯壳,仿佛要将他的皮囊生生扯下,露出里面病态幽暗的内核。
  所以当沈嵩往枪口上撞时,他就毫不犹豫地处置了沈嵩。
  容珣心思向来细腻,又岂会没想到后果?
  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想起自己刚才苦口婆心说的那些话,陈珏不禁有些心累。
  皇帝不急太监急。
  算了,不说了,随便吧。
  仆从将地上的碎瓷清理干净,席间很快又恢复了先前觥筹交错的景象。
  不远处,刚刚送孟娆去厢房的小厮匆匆跑了过来,向容珣行礼后,转头对陈珏道:“孟姑娘有东西落在厢房了。”
  陈珏心情不太好,闻言眉峰微挑,冷声说:“人又没走,东西落下你给她还回去就是了,跑我这做什么。”
  小厮道:“小的刚去许婆子那找过了,可许婆子说孟姑娘已经回来了,小的就直接来了这里。”
  陈珏“哦”了声,想着姑娘家走得慢些,便问:“什么东西?”
  小厮弯下腰,缓缓将手里的耳坠放在桌上。
  已近酉时,太阳渐渐西斜,浮云汇聚在天边,带着几点暖红的光线散落,照得桌上那对儿绯红耳坠光华流转,盈盈润泽,出奇的漂亮。
  陈珏抬手将耳坠拿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呦,红翡翠的,还挺好看。”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犹带嘲弄的语调,轻飘飘的落入耳膜中,听起来竟有些瘆人。
  那股冷冰冰的感觉又来了。
  陈珏下意识地转头,还未看到容珣的神情,就见一双冷白如玉的手出现在视线里,指尖微勾,缓缓将那对耳坠收入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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