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童釉瞳蹙额颦望,“知濯哥哥会来吗?”
  “怎么不会来?明儿咱们要回府里去看老爷,就问他可有什么话儿要交代的,他必定来。”
  那几条银河沟渠的眼泪方渐渐止住,将一片芳心交付给窗外的月钩,期盼它明日即能得个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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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元张宪《听雪斋》
  2酒令游戏,将莲子或棋子等物握在手心,让人猜单双、数目、颜色。
  118. 阴谋  处处不太平
  那一枝鹅黄明亮的金茶, 接着翠黛靑叶,迎着朝阳,颤颤抖下几粒晨露, 神女的纤指拈着它, 背光一转, 落入一只白瓷瘦颈剔花瓶内。
  伴着嘻嘻的笑声,花瓶被端到案上, 童釉瞳眉眼纷飞朝一尺之远探望,“知濯哥哥,好不好看啊?”
  随之即响起宋知濯水润的嗓音, “好看, 好看。”
  他正在呷一盏茶, 朝那一枝金茶睨一眼,又转回黑釉的盏口,“你每日就这样儿品香插花,也十分得趣,反倒是我大清早的就扰了你的雅兴。”
  童釉瞳正要开口, 迟疑一霎, 暗窥帘下玉翡使了个眼色,她便转了眼睛笑起来, “怎么会呢?是我叫人去请的你嘛, 我都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 听闻你来了, 昨儿夜便想着要叫你吃早饭。”
  言中, 那玉翡又送来一记眼色,她会了意,将脸自惭形秽地沉下去, “也是我不好,光记着叫你吃早饭,想想却不应该,你是为了周姐姐病了才来的,应该去陪着她。”
  今日,她穿了妃色的裙,珍珠粉缎的呢袄,胸前挂着个鎏金项圈儿,坠一块乳白的玉,粉雕玉琢似的水灵。
  宋知濯掠过一眼,心明如镜地笑起来,“你不说要回家去看看岳父大人才叫我来的?我也没别的什么话儿,只托你向他老人家请个安。按理说,我应该陪你走一趟的,但自打上回出了那档子事儿,我倒是没胆子再同他老人家说话儿,生怕惹他生气。”
  “这有什么呢?”童釉瞳歪着脸,纯真而动人,“你们是为了朝廷上的事儿,我虽然不懂,但是从前姨妈总说,朝堂上的事儿是讲不清谁对谁错的。知濯哥哥没有错儿,父亲也没错儿,那个、那个叫‘政见不一’!可事情过去了,就还是一家人啊。我爹爹最是宽宏大量了,小时候我撕了圣人的书,将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竹篾子扬起来,还不是没有下得去手?他舍不得打我,自然也不会同知濯哥哥生气的。”
  金茶一朵,半掩了她一片香酥粉腮。宋知濯认真瞧她一眼,脑中浮起一些丛脞的什么,便坐直了,拿过她手边静搁着的一个绣绷,“你绣的?”
  那是一对蓝蝶,盘旋在春花儿枝稍,只是蝶有微瑕,花有残疵,像一个美梦,做成了笑话儿。
  童釉瞳窥他唇上半讥的笑意,忙夺回来捂在胸前,“你不要看,这个不算,这是前儿在想心事儿,一不留神才扎错了针,算不得数!”
  恰逢丫鬟们摆好早饭,宋知濯拔座而起,悠哉怡然,“天大的心事儿也先放一放,来吃饭吧,陪你用完,我就要上朝去了。你回家好好玩儿,不必急着回来,替我问声好。”
  半刻,童釉瞳的曼妙腰姿便落到了侧位上,面前摆着干笋丝煨火腿、银耳鸡汁羹、煎豆腐、鹅梨饼子、南炒鳝,一应珍馔佳肴自有人上前布善,宋知濯却抬袖摇一摇。见此,童釉瞳便拈着袖口盛出一碗羹端到他面前,他笑一笑,郎当碰撞中,用罢了一餐。
  直到宝马香车停驻在童府大门,童釉瞳的脸上还挂着如阳光一般明灿灿的笑。
  绕过九曲桥与斑驳四散的雪,一路见疏竹沙沙、群芳冷艳。入得厅内,只见童立行伶俜而座。童釉瞳匆忙福身,捡着离他最近的一根玫瑰倚座下,“爹爹,女儿在家中吃过早饭才来,没让爹爹久等吧?”
  丫鬟们入厅上茶,童立行在粉舄翠裙中直盯着她的身影笑,一下接一下地捋着须,“我就你这么个女儿,等一会儿又算什么?横竖太子的课上得早,我回家来也是闲着,好歹有你回来陪我说会儿话。瞳儿,在宋家可过得好不好?姑爷有没有欺负你?”
  太阳照着童釉瞳半张脸,可见耳廓边一个浅不可见的月牙印,骤听他问起这话儿,倏然觉着有些泛痒,用手去摸一摸,“哎呀爹爹,怎么每次我一回家,您就要问这个?我要说多少次您才肯信?知濯哥哥才不会欺负呢,家里好吃好喝的,没有婆婆,公公也不叫我日日去请安,不用立规矩,我每日都自由自在的闲乐。况且,谁不知道我是您的女儿、皇后娘娘的侄女儿,谁还敢欺负我啊?”
  “说谎,”童立行的眼斜瞥着,这是面对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儿特有的慈爱一面,“既没人欺负你,你那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儿?”
  “哎呀爹爹,就甭提这个了嘛,回回来您回回说,要多久才罢?”
  “好好好,我不提了。”童立行捋着须扬起嗓子笑一笑,将手一挥,就见一小丫鬟退出门去,不时捧来两块红玛瑙原石,“这是我昨儿在宫里圣上赐的,你拿回去,找师傅做几件头面首饰戴着玩儿吧。”
  童釉瞳面上立时便大大地笑起,“谢谢爹爹!”那两块原石被玉翡接去,她回望一眼,余光见又一丫鬟进来,手上还托着一个锦盒,“爹爹,这又是什么?”
  锦盒缓缓揭开,一片斑驳的碎光跃到梁上,像散落的金屑,炫目璀璨。童釉瞳的眼即被锦盒吸引,捉裙站起来探头往里瞧,只瞧见一块剔透的琥珀,四四方方,倒像一枚印章。童釉瞳拿在手上翻一翻,又未见有刻字。
  座上忽响起童立行爽朗的笑声,“我的乖女儿,那不是印!”随之,他拔座起来,接过那枚琥珀翻一翻,“这看着像琥珀,其实又不是,这是‘清绝尘嚣天下无双福地,高凌云汉江南第一仙峰’的三清山崖内镇着的一块仙石,据说正是因为有这仙石镇着,才使那三清山茂林葱郁,成了修仙的福地洞天。原是一个老道起出来,碰巧我当年游学救过他一名,他便送给了我,亏得它,才使我仕途通顺,做了一朝宰辅,如今又教导未来国君。”
  闻听至此,童釉瞳芳目圆睁,“那爹爹拿出来做什么?该好好放在家里才是呀。”
  “拿出来自然是给你拿回去的。”童立行将那块“仙石”小心翼翼地搁回盒内,踅回座上,“如今,我已经老了,官位至此,再无所求。我膝下就你这么个女儿,等我归了西,一应家财就都是你的,自然要给你。况且姑爷还年轻,他比我更需要这块仙石,你拿回去,就尽了你这贤内助之职了。”
  丫鬟将锦盒交给玉翡,童釉瞳追眼而去,侧颜上鼓起一片腮,笑得春水荡漾。童立行静窥一瞬,面目被阳光照得泛黄,唇边两道深深的纹路像一张脸下跨后压出的折痕。
  半晌,他虚咳两声,将盏置于茶托,一张脸略显严肃,嗓音却带着慈父的柔情,“你打小就被娇惯的没什么心眼儿,你母亲又老早就没了,我就只好又当爹又当娘为你操心。这些事儿原是不该我过问,但我他日西去,无牵无挂,就放心不下你。”
  悲情的铺陈后,他稍一停顿,像一只急雁,遏杀流云,“你没心眼儿,我就要替你多个心眼儿。你打量我不知?自你嫁过去,姑爷就不曾与你亲近,你二人十天半月也难见一面,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那宠妾。你从前不在京城,不知道他与他那爱妾的事,可以说是识于微时、相扶至今,那种情分,又岂是旁人可别?你比不过,自然就要修好自身,哪里还成天只知道玩儿的?这块仙石你拿回去,想法子搁到他书房里去,悄悄的,不要叫他晓得。一则他年轻,不大信这些鬼神仙佛之说,要他晓得了,反要责备你妇人之见;二则,倒显得你在邀功争宠,倒叫旁人猜疑你。我这话儿你记住,他日自然有你夫妻恩爱的一天。”
  童釉瞳忙点着头,晃得两个绿松坠珥窸窸窣窣响动。粉霜匀净的脸上升起一点天真的、如梦如幻。
  自她走后,天色转西,童立行原坐半晌,等来了另一位客人。玉盏换成了一只靑釉盏,盏口一片碧蓝,颜色延伸至底,已是一片黑暗,像一个跌进去就无法再爬起来的深渊。
  宋知远将苍白的脸皮扬起,眼睑下挂了一片浅靑,如同挂着两个沉重的什么,补全了他半讽的笑意,“亏得童大人舍得大义灭亲啊,有令千金这一助,他宋知濯的谋逆之罪便是铁板上定钉的事儿了。”
  “不敢当,”童立行回以一片半暗的笑脸,“还是多亏贤侄寻来的这枚印章。也难为你,当初景王被抄,倔地三尺抄没了一应家财,你还能找到他这枚私印。”
  “这不值什么,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而已,不过小玩意儿也能治他宋知濯的大罪。童大人,您该提点您那些地方官的学生上书参奏了,罪罪加筑,只等圣上大怒,便参他谋逆,抄出这玩意儿,他不死也得死。”
  童立行睐目一瞬,垂眸望着盏口冷笑,“说起这‘大义灭亲’还是你最当得。我呢,不过是见小女跟着他受了不少罪,他日他死了,我还能向圣上求求情,将小女接回家中,这遗孀总比受活寡的强。”
  二人对望,举盏相酬,半真半假的一番言辞就在半欹半斜的日光中,谋定了一桩致人死地的谋逆大案。
  太阳斜照,落入东边一片支摘牗内,罩住一双徘徊游离玄色嵌玛瑙的长靴,循上,便是一片酱紫菱花纹的锦袍。
  望止须臾,孙主事垂下眼继续呈报,“咱们家大奶奶出来时,捧着一堆东西,大概是童大人送给爱女的礼。我也不知道里头是些什么,只是见大奶奶好高兴,从前回去,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只怕里头,有送给咱们大少爷的礼。”
  “哼……,”宋追惗停下步子,坐回折背椅上,案的右边,蹲着一个宝鸡玉炉鼎,袅袅乌合,阗香满室。他撩着衣摆翘起腿,十指相插于案上,“给濯儿送礼?这就怪哉了,我与童立行同朝为官多年,竟不知他还有这样大的心胸。你找个丫鬟,去查一查她带回来的那些礼。……再往下说。”
  “是。咱们这位大奶奶出来后,……三少爷一个时辰后便到了童府。走的角门上进去,看那形势,倒不是头一回去的样子。”
  眼瞧着宋追惗眼内一铮,闪过一丝锋寒立剑之光,嗓音更加低迷,“远儿?他什么时候同童立行攀上关系了?……孙管家,你办事不力啊,我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你竟然今儿才晓得。”
  “是奴才大意,老爷恕罪!”
  “算了算了,”他将袖口挥一挥,靠向椅背,“好好盯着便是,别出什么岔子。”
  “嗯……,还有一事要禀报,”孙主事拱拱手,锁起眉心,“听说二少爷前两日发了好大的火儿,将二奶奶圈禁了起来,又连着两日没去衙门里头,天天没日没夜饮酒作乐。”
  宋追惗酱紫的圆领袍被晒一半剔透一半晦涩,叹出同样晦涩的一口气,“无非就是小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小事儿。自从他母亲去了,他便愈发耽溺于酒檀声色之中,我哪里有时间管他呢?孙主事,你也有儿子,倒要教教我怎么教导儿子。……我本以为他做了官儿,人就稳重懂事一些,不想却还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嗳,老爷可不要这样说,”孙主事且叹且笑,慢摇着头,“天底下哪里还有老爷这样会教导儿子的?一个镇国大将军、一个新科状元郎,三少爷纵然不济些,也是真凭实学考出来的官儿,瞧瞧满朝文武,攀关系的攀关系,请荫官儿的请荫官儿,哪个能有咱们家少爷们出息?”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慢将手摇一摇,略微佝偻的双肩一霎便显得苍老,下沉的天色罩住与他年轻的面庞格格不入的老态,夜,便一滑即来。
  长风入夜,良人未归,明珠守着四壁初照的烛火,将如景芳屏、似春锦榻一一望过,闲捡起脚边一个彩线毡的拳头大的球抛出去,尔后便听见哒哒沉重的喘息,叼回球送至她脚边。一人一狗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个游戏,长夜便在抛抛撒撒中漏出去。
  倏尔织金线的棉帘一动,侍婵捉裙进来,抖抖裙上粘带的雪,一壁说话儿,“我去各处打听了,说是明安同爷都还没回来呢,并不是往千凤居那边去了,奶奶只管放心。”
  好消息融化了明珠郁郁寡欢的脸,眉梢唇锋俱软出一个笑来,说出的话儿却仍旧是硬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可没叫你去打听啊。”
  “是是是,”侍婵就势搬出一个小炉,往盆里夹出几枚碳添上,提了一只银壶墩上,“是我自个儿非要去的,奶奶活菩萨,心胸宽大,我们却是小肚鸡肠,就容不得那起小人得意!”
  笑谈中,明珠仿佛听见玉沙作响,在遥远的驰道上,她的心开始如春水荡漾,却猛然又止。
  白雪纷呈的驰道,果然映下宋知濯铿锵的脚印,明安秉灯引路,刚过了二门,才要交出灯笼,却远见黑暗中扑出一人,“爷快去瞧瞧吧,玉翡姐正罚我们姑娘跪着呢!”
  提灯一晃,原来是音书,急色莫辩,像是奔跑而来,嗓子里喝了不少风,干涩难明,“玉翡姐派人守在角门上哨探爷,若是爷回来了,就叫人去通报,立时便让我们姑娘起来。我偷摸着跑出来告诉爷,就是想叫爷替我们姑娘伸冤,别让她白白背着您遭罪!”
  想起那柔弱的病中残躯,宋知濯眼中闪过一丝急色,夺灯而去,高扬起声音,“明安,去告诉奶奶这边有事儿,我暗些回去,叫她先睡。”
  于是明珠等来的人成了明安,待他将事情陈述完,侍蝉便揭竿而起,“哪里来的贱人,就这样儿将我们爷诓骗了去!昨儿就仗着几分病气,就爷留了一晚,今儿还使这种虚招子!奶奶,咱们也去,将爷请回来,她要死就让她死在那里好了,正好给绮帐姐抵命去!”
  言讫便是要动身的态势,反被明珠拦住,“别去,”她的眼神沉一沉,旋回榻上,“让她们去闹好了,正好,那个玉翡平日里惯是个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的,正好就将她罚一罚。别管她们,咱们熄了灯睡觉。”
  果不其然,宋知濯赶到时,院儿里灯火通明,乱作一片。丫鬟们齐聚廊下,扫开的粗墁青砖上跪着周晚棠,一个身子要倒不倒地飘摇在风中,似一只残烬的火烛。
  与她的沉静反之的是气急败坏的玉翡,一个指头直指着她嚷骂,“你要死也另挑个地儿死去,别死在我们屋门口!怎的,你还赖上了我们不成?打量你在这里跪死了,要我们奶奶偿命不成?”一抬眉,望见宋知濯秉烛而来,急得想跳脚,又暗捺着福身,“……爷回来了?”
  “怎么回事儿?大晚上的不好好歇着,在这里闹什么?”宋知濯冷目一睃,就见周晚棠一个身子偏晃不止,半寐的眼抬也抬不起来。他便朝人群中硬声吩咐,“还不快将人搀回去?烧一点温水用帕子捂一捂。”
  119. 夜变  童釉瞳的春天
  廊下悬着一排霜白绢丝灯, 风拂灯晃,撞出个兵荒马乱。丫鬟们去了一些,留下大部分都是童釉瞳的人, 各人均如临大敌, 埋下头, 眼皮一耷一耷地暗窥宋知濯的神色。
  宋知濯慢睃一眼,蹒步踅坐在榻上, 见童釉瞳由卧房奔来,拈着帕子在他面前站定,几个指头绞着那帕子, 芜杂的一筐话倒不知线头该从何处牵起。
  又急又躁之下, 玉翡牵裙伏跪下去, “爷要怪就怪我,这事儿同我们小姐没干系。”抬眉一瞧,宋知濯正冷睨着她,她便咬咬牙,望向榻侧白瓷剔花瓶, “我们小姐从家回来, 老爷给了两块儿红玛瑙,小姐请了师傅来, 说是做些头面首饰, 叫我拿了几个坠珥样子去给选。我拿过去, 谁知人家却不领情, 转背就将那样子丢了, 我瞧见不过说她几句,她便赌气在院儿里头跪着,让起也不起, 哼,不知是做给谁看!”
  烛火将她高耸的颧骨照得又亮又黄,凹下的腮不知是为谁呕心沥血。童釉瞳将二人看看,急色中泛起了泪花,“知濯哥哥,这事儿是怪我,玉翡姐也是为了护我,求你不要罚她。是我想得不周到,我得了好东西,就、就只顾着炫耀,没想到这会伤着周姐姐心。回头我会去给周姐姐赔个不是,求你不要罚玉翡姐。”
  跳跃的光点伴着莺雀叽喳的女声,将宋知濯吵得头疼,一副心肠硬着朝门外吩咐,“将玉翡拖出去打三十板子。”
  门外主事领着人进来,他则错身而去,途中回首,对童釉瞳泄一口气,“你也好好儿管教管教你的奴才。”
  踅入周晚棠屋里,见丫鬟争围在床前服侍她用药。她靠在双叠鸳鸯枕上,有气无力的笑一笑,“爷来了?我没什么大碍,爷不必担忧。”
  见她没什么要紧,好似疲累就取代了那些怜惜,他将眼皮沉一沉,不痛不痒的关心,“既知道自己个儿的病,就不该在那里跪着,有什么事儿也等我回来再说。”
  床架子晃一晃,周晚棠已拖着病躯趿着绣鞋下床福身,“是我不好,我也一时使了些性子,惹奶奶不高兴,心里悔之不及,便在那里跪着求奶奶宽恕,我是侧室,跪跪正妻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没思及自己个儿的身子,反叫爷白担心一场。”
  隔着一张案,一时无言,宋知濯将手摆一摆,她便退回床上去。另有两个丫鬟上来替他解衣,烛光递嬗而灭,他疲惫的身子倒向了温柔暖帐中,浮起来一日的波诡云谲。
  困厄的梦中,始终是天子睥睨众生的眼,就那样含有深意的笑望他。他将目光避开方寸,却又见赵合营怒而生威的面色,将案一拍,拔座而起,“哼,你我当初舍家赴死地帮四叔夺天下,几不曾想,他居然会怀疑到你我头上!不过几个小人之言,就引他猜忌你我。知濯,看来这世上,就没什么永世安乐……”
  黄粱一梦将宋知濯惊醒,冷霜洒满轻帐,他侧脸一望,旋即掀被而起。动静将周晚棠亦惊醒过来,拽了他的手臂急问:“爷,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去?”
  “哦,”烛光亮起,照见他手上忙着自扣犀比,头也不曾抬,“想起来有个急事儿,你自己睡吧。”
  一瞬衣摆便掠过了帘下,随之抽走了周晚棠一些力气,她倒回床上,盯着帐顶复刻繁镂的银薰球,嗅见玫瑰香里不再甘甜,反泛起一丝苦涩,熏落了她一滴泪珠。
  另一方帐中,弥散着祥宁瑞金脑,丝丝缕缕萦纡在枕畔两只比翼鸟的翅间。月光罩着明珠恬静的睡颜,随一盏烛光昏昏亮起,她的眼皮亦缓缓睁开。
  伴着衣裳淅索,响起她惺忪混沌的嗓音,“你怎么回来了?哒哒,下去,让你爹上来睡。”
  须臾后,宋知濯已倒在枕上,偏着脸嗅一嗅枕间,“一股子狗味儿,我说了多少次了,别让它上床!”
  “狗味儿怎么了?你爱睡不睡,不睡就下去。”明珠翻一个身,掣一掣被子,转眼又要入那梦中。欻觉颈上密密麻麻地扫过一双唇,叫她酥痒不止,她徐徐翻身过来,两眼无辜地凝向他,“我月信来了。”
  有什么的蠢蠢欲动被兜头浇一盆凉水,宋知濯顿觉万念俱灰,翻正了身,盯着帐顶,“早不来晚不来……,要不,你……。”
  “打住,睡觉。”
  “嗳。”
  一线月渐成了一轮弯刀,悬在暗空,星河长寂。浓云渐遮渐散,散开之后,换成了一个浑圆的鸡蛋黄挂在天际。
  晨起的哒哒格外兴奋,兜转在宋知濯红艳艳的衣摆边,不时轻吠几声,引得正由丫鬟们伺候穿戴的宋知濯抬起红纹黑靴轻踢它一脚,“去去去,蹭我一身的毛!”
  明珠一个脑袋露在捣练图的台屏外,瞪他一眼,下睨向哒哒,“哒哒,快出来,你爹今儿肝火旺得很,搞不好就要揍你,你还是躲着些吧。”
  “我肝火旺是因为谁?”
  二三个丫鬟听见,纷纷垂眸低笑,宋知濯略微有些不自在,清了两声嗓子,踅出屏外,“吃饭吃饭,我都快饿晕头了。”
  两人相执手入了外间案上,早饭业已摆好,叮当的碗筷碰响。宋知濯喝一口奶房莲子羹,慢搁下碗,“我记得,你今儿要替你沁心姐姐去做生辰,到明雅坊去终究不便,我替你安排了。我让人提前去咱们家茯苓街上的大宅子扫洗了一番,又请了戏,下了帖子请你那沁心姐姐同她一班姐妹,你不用操一点儿心。你没去过那边,一会儿叫明丰套了车带你去,多带几个丫鬟,那边虽有下人,却与你不熟,也不大了解你的喜好脾性。”
  旋即明珠的象牙银箸便敲在他碗口上,“嗳嗳嗳,你什么时候这样儿心细,连沁心姐姐的生辰都记得?”
  门下侍双侍婵二人互窥暗笑,偷瞄向宋知濯。只见他双手撑膝,歪着脸笑对明珠,“你瞧你说这话儿,吃这些不相干的飞醋做什么?还不是你常在我耳边念叨?甭说我,只怕连哒哒都记住了。”
  坠马髻上一只细绒攒桃花儿向上扬起,展露明珠一张万里丹霞得意的小脸,“多谢你有心,还替我想着,那成吧,我就领你这个情。正好,那边宅子我还没去过呢,我晚上就歇在那里,你也独守一夜空房。嗨,你瞧我说的什么废话,你自然不会独守空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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