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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奥革阿斯的牛棚

  第五章 奥革阿斯的牛棚 注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五项任务是在一天之内打扫干净奥革阿斯的牛棚。奥革阿斯是厄利斯的国王,他的牛棚里有三千头牛,三年未清扫,欧律斯透斯安排此项任务也是为了羞辱赫拉克勒斯。后来赫拉克勒斯借助阿尔费斯河(alfeios)和派奈欧斯河(pineios)冲刷牛棚,完成了任务。奥革阿斯事前答应赫拉克勒斯,若他成功,就赠予他三百头牛,事成之后他却反悔了。于是赫拉克勒斯杀死了他,并让菲勒乌斯继承王位。
  1
  “情况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差点儿回答“情况总是这样的”。
  可是他不动声色,脸上挂着那种类似于面对病人时的关切审慎的神情。
  乔治·康威爵士郑重其事地讲了下去,众多词句一连串地冒出来——政府极其微妙的处境啦、公众利益啦、党内团结啦、组成联合阵线的必要性啦、媒体的力量啦、国家福利啦……
  听起来厉害,但跟什么都没说一样。赫尔克里·波洛出于礼貌强忍住呵欠,感到下巴都憋得酸痛。有时他在阅读议会辩词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在那种场合下他倒没有必要克制呵欠。
  他强打精神,耐心忍受这种折磨。与此同时,他对乔治·康威爵士也感到一丝同情。这个人明明想告诉他一点事情,却显然失去了简单明了地表达的能力。对他而言,话语成了遮掩事实而不是表述事实的手段。他善于辞令——也就是擅长讲些娓娓动听却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怜的乔治爵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脸已涨得通红。他朝坐在桌首的那个人投去绝望的一瞥,对方立刻做出反应。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好了,乔治,让我来讲给他听。”
  赫尔克里把目光从内政大臣转移到首相身上。他对爱德华·费里埃颇有好感——是由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人偶然道出的一句话引起的。弗格斯·麦克劳德教授在协助警方解决了一项化验难题,从而为一名杀人犯定罪后,偶然谈到了政治。德高望重的约翰·汉麦特(如今是康沃西勋爵)退休之后,他的女婿爱德华·费里埃受命组阁。就政治家而言,他还算是个年轻人——不到五十岁。麦克劳德教授是这么说的:“费里埃曾经是我的学生。他是个可靠的人。”
  仅此而已,但这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却意义重大。如果麦克劳德说一个人可靠,那就是对其品格的肯定。与此相比,大众或媒体的褒贬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这也确实与大众的评价一致。爱德华·费里埃的可靠是公认的——但也仅此而已,他不算才华横溢,不算伟大,不是个擅于雄辩的演说家,也不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他是个可靠的人,一个在传统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一个娶了约翰·汉麦特的女儿的人——他曾是约翰·汉麦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托把这个国家的政府按照约翰·汉麦特的传统继续管理下去。
  原因是约翰·汉麦特深受英国民众和媒体的爱戴。在他身上体现了英国人珍视的各种优良品质。民众谈到他时常说:“你可以感受到汉麦特的诚实可靠。”传闻他家庭生活简朴,热爱园艺工作。约翰·汉麦特的雨衣是能跟鲍德温的烟斗和张伯伦 的雨伞相提并论的。他总是随身携带着它,那件久经风雨、破旧不堪的雨衣。它已经成为一个标志——代表了英国的气候、英国人谨慎而富有远见的态度和他们珍惜旧物的感情。此外,约翰·汉麦特是一个以他那直率豪放的英国方式著称的知名演说家。他演讲时从容不迫、感情真挚,充斥着那些已深入英国国民人心的朴素而充满感情的老话。外国人有时会批评他的那些话虚伪又带有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但约翰·汉麦特丝毫不介意被指高傲,并继续以他那种富有体育精神的、私立学校培养出来的轻蔑态度处世。
  他的外貌也很出众,身材高大挺拔,有一双色彩均匀明亮的蓝眼睛。他的母亲是丹麦人,而他本人曾任海军大臣多年,因此得到了“维京海盗”的绰号。当他最终因健康状况欠佳被迫放弃执政时,国内出现了深深的不安情绪。谁来接替他呢?那位才华横溢的查尔斯·德拉费尔德勋爵吗?他过于才华横溢了,英国不需要才华。埃温·惠特勒吗?聪明,可是也许有点不择手段。约翰·波特吗?那种会幻想成为独裁者的人,而我们这个国家可不要什么独裁者,多谢您啦。因此当低调的爱德华·费里埃就职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费里埃没问题。他是那位老人家亲手栽培起来的,还娶了老人家的女儿。照英国的老话说,费里埃会“按既定方针办下去”的。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端详着这位文静、面色黝黑、声音低沉悦耳的人。他身材瘦削,面色晦暗,看上去一脸疲惫。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波洛先生,您知道一本名叫《透视新闻》的周刊吧?”
  “我曾经翻过几页。”波洛面色微红地承认道。
  首相说道:“那您多少知道一点它的内容了。半诽谤性质的东西。都是些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的逸闻秘史。有些是确有其事,有些无关紧要,可都用一种粗俗不堪的方式表达出来。偶尔……”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时语调稍稍有些改变,“偶尔还会登些别的东西。”
  赫尔克里·波洛没吭声。费里埃继续说道:“最近这两个星期,那本刊物一直在暗示将要揭发‘政界最高层’的一桩头号丑闻。‘揭露贪污腐败和营私舞弊的惊人事实’。”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说道:“不过是惯用的伎俩。大肆炒作一番,等到真正公布了,读者会大失所望。”
  费里埃冷冷地说道:“这次可不会让他们失望。”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这么说来,您已经知道他们要揭露什么了?”
  “有相当一部分是准确的。”
  爱德华·费里埃停顿片刻,然后讲起来。他仔细而有条有理地勾勒出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涉及无耻的诈骗、投机倒把,以及挪用党内资金等多项指控。所有这些指控都是针对前首相约翰·汉麦特的。他们要揭露他是一个不诚实的流氓,一个骗取公众信任的超级骗子,他利用职权谋得大量私利。
  首相那平静的话音最后停了下来。内政大臣呻吟了一声,气急败坏地说道:“太恶毒了——恶毒至极!佩瑞那个家伙,就是这份垃圾小报的编辑,应该被枪毙!”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些所谓揭发材料是要在《透视新闻》上发表吗?”
  “是的。”
  “你们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呢?”
  费里埃慢慢地说道:“这构成了对约翰·汉麦特的人身攻击。他有权控告这家周刊诽谤。”
  “他打算这样做吗?”
  “不打算。”
  “为什么不呢?”
  费里埃说道:“这可能正是《透视新闻》求之不得的。他们可以吸引广大的公众关注。他们会辩解说这是媒体的报道自由,而且那些有争议的言论都是真实的。这整件事就会持续暴露在公众的关注之下。”
  “可是如果案件进展对他们不利,他们就会遭受惨重的损失啊。”
  费里埃慢慢地说道:“案件可能不会对他们不利。”
  “为什么?”
  乔治爵士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真的认为——”
  爱德华·费里埃却抢先说道:“因为他们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实。”
  乔治·康威爵士呻吟了一声,对这种反议会发言风格的坦率十分恼火。他喊道:“爱德华,亲爱的伙计。我们当然不承认……”
  爱德华·费里埃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说道:“遗憾的是,乔治,有些时候必须得道出赤裸裸的真相。此时就是。”
  乔治爵士大声说道:“您明白的,波洛先生,这一切都得严格保密。一个字也不能——”
  费里埃打断他的话,说道:“波洛先生明白这一点。”他又慢慢往下说道,“波洛先生可能不知道的是,人民党的前途危在旦夕。波洛先生,约翰·汉麦特曾经就是人民党的化身,他代表着英国人民的主张,代表着正派和诚实。从来没有人认为我们卓越非凡。我们也曾把事情弄糟,也犯过错误,但是我们始终代表着竭尽全力做好工作的传统——我们也代表着基本的诚实。我们的灾难是,那个作为我们领袖的人,那个人民当中的老实人,那个杰出人物,结果竟是个当代最恶劣的骗子。”
  乔治爵士又呻吟了一声。
  波洛说道:“您以前对此毫不知情吗?”
  那张疲惫的脸上又闪过一丝苦笑,费里埃说道:“您可能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跟其他人一样完全被骗了。我一直都不能理解我妻子对她父亲的那种古怪态度。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她了解她父亲的本性。”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当真相开始一点点暴露出来时,我真的吓坏了,完全不敢相信。我们坚持让我岳父立即以健康欠佳为由辞职,然后我们就开始着手……清理这团乌七八糟的事,可以这么说吧?”
  乔治爵士又呻吟了一声。
  “简直就是奥革阿斯的牛棚!”
  波洛闻言一怔。
  费里埃说道:“我担心的是,我们在面对这样一项赫拉克勒斯式的艰巨任务时实在力不从心。真相一旦公布,会立刻激起全国上下的强烈反应。政府会垮台。接下来就要举行全国大选,埃弗哈特和他的政党完全有可能重新掌权。您知道埃弗哈特的政策吧。”
  乔治爵士气急败坏地说道:“一个喜欢煽动闹事的家伙,一个彻头彻尾的煽动者。”
  费里埃严肃地说道:“埃弗哈特很有能力,但他鲁莽好斗,而且一点也不老练机智。他那些追随者庸碌无能,优柔寡断。这样一来,很可能会形成独裁统治的局面。”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乔治爵士抱怨道:“要是能把这整件事捂住的话……”
  首相缓慢地摇了摇头,那是一种表示挫折的动作。
  波洛问道:“您不相信这事可以捂住吗?”
  费里埃说道:“我请您来,波洛先生,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我认为兹事体大,知道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不了了之。我们目前只有两个办法,直说就是:要么动用武力,要么采取行贿手段——但都不敢指望能成功。内政大臣把我们的麻烦比作清扫奥革阿斯的牛棚。波洛先生,我们需要的是洪流的冲刷,自然界强大的破坏力。实际上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可能办到。”
  “这事确实需要一位赫拉克勒斯那样的英雄。”波洛说道,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又补充道:“请记住,我的名字是赫尔克里……”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您能再现奇迹吗,波洛先生?”
  “您就是为此召见我的,对吧?因为您认为我有可能办到?”
  “的确是的……我意识到,要挽救眼下的局势,只能通过一些奇特的、非正统的办法才行。”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道:“不过,波洛先生,您也许会从道德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吧?约翰·汉麦特是个骗子,他的行径必须加以揭露。在不诚实的基础上有可能建立起一个诚实的体系吗?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是我想尽力去试一下。”他突然苦笑了一下,“政治家通常都会拼命保住权力。”
  赫尔克里·波洛站了起来,说道:“先生,我在警界多年的经验让我一向对政治家评价不高。如果约翰·汉麦特还在任,我绝不会沾手这事——不,连一根指头都不会去碰一碰。但我对您有所了解。曾经有一位真正了不起的人,一位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最有头脑的人,告诉我说您是一个可靠的人。我愿尽力而为。”
  他鞠了一躬,便告退了。
  乔治爵士脱口说道:“哼,真够无礼的。”
  但是爱德华·费里埃却微笑着说道:“这是一种赞誉。”
  2
  下楼的时候,赫尔克里·波洛被一位高个子的金发女人拦住了。她说道:“请到我的客厅来一下,波洛先生。”
  他鞠了一躬,跟着她走了进去。
  她关上门,指着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还递给他一支烟。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容不迫地说道:“您刚刚见过我的丈夫,他已经告诉您……关于我父亲的事了吧?”
  波洛仔细地端详着她。他看到的是一位高个子女人,相貌端庄,脸上展现出个性和智慧。费里埃夫人是个很受欢迎的人物。作为首相夫人,她自然具有相当的公众关注度。不过大家说得最多的还是她的父亲。黛格玛·费里埃代表了受欢迎的理想英国妇女的形象。
  她是一位贤妻良母,与她丈夫一样热爱乡间生活。她仅仅参加一些被公认为适宜妇女参加的社交活动。她衣着考究却不张扬。她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慈善事业上,发起救济失业工人妻子的特殊计划。她受到举国上下的一致尊敬,也是党内最宝贵的财富。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一定非常焦急吧,夫人?”
  “哦,是的……您不知道我多么着急。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担心……会出事。”
  波洛说道:“您一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父亲不是……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意识到他是个……骗子。”
  她的声调低沉而痛苦,她又说道:“而爱德华跟我结了婚……他早晚会因此失去一切的。”
  波洛沉静地问道:“您有敌人吗,夫人?”
  她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敌人?我想没有。”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您有……”他接着又说道,“您有勇气吗,夫人?一场大战即将到来,针对您丈夫,也针对您本人。您必须准备好保卫自己。”
  她大声说道:“我无关紧要。我只关心爱德华。”
  波洛说道:“夫妻本是一体。请记住,夫人,您是恺撒的妻子。”
  他看到她的脸色平复下来。她身体前倾,问道:“您打算让我怎么做?”
  3
  珀西·佩瑞,《透视新闻》周刊的编辑,正坐在写字台后面抽烟。
  他是个小个子,长着一张黄鼠狼似的脸。
  他用一种柔和而油滑的声调说道:“我们会给他们爆一桩天大的丑闻。就这么办。太妙啦!妙呀!哦,老天!”
  他的副手,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小伙子,不安地说道:“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铁腕手段吗?他们不行,没有那分胆量。况且这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我们会在这个国家、在欧洲、在美洲大肆宣扬,这一套没用。”
  另外那个小伙子说道:“他们现在一定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会不会采取什么措施?”
  “他们会派人来好好谈谈——”
  蜂鸣器响了,珀西·佩瑞拿起听筒。“你说谁?好吧,让他上来吧。”
  他放下听筒,咧嘴一笑。
  “他们找了那个自命不凡的比利时侦探来对付咱们。他正上楼来干他的活儿,想试试看我们肯不肯合作。”
  赫尔克里走了进来。他的穿着打扮一丝不苟,上衣扣眼儿里还别了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珀西·佩瑞说道:“很高兴见到您,波洛先生。您这是去阿斯考特的皇家跑马场的路上路过我这里吧?不是?我弄错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过奖了。我只是想给人一个好印象罢了。”他毫无恶意地扫了一眼那位编辑的脸和有点邋遢的衣着,又说道,“尤其是一个人先天条件差的时候就更得注意仪表了。”
  佩瑞简短地问道:“您来找我有什么事?”
  波洛身子前探,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膝盖,满面春风地说道:“敲诈勒索呗。”
  “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敲诈勒索?”
  “我听说——消息灵通的人告诉我说——时不时的,当你们打算在你们那份非常高雅的刊物上登载某些很有破坏性的报道时,你们的银行账户上就会增加一小笔可观的进项。而这样一来,那些报道就不会刊登了。”
  波洛把身子收了回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您有没有意识到您讲的这些相当于诽谤?”
  波洛信心十足地微笑着,说道:“我敢肯定您并不反感。”
  “我当然反感!说到敲诈勒索,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曾经敲诈勒索过任何人。”
  “没有,没有,这一点我敢肯定。您误解我了,我不是在威胁您。我刚才只是想引出那个简单的问题。要多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珀西·佩瑞说道。
  “事关国家大计,佩瑞先生。”
  两位编辑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珀西·佩瑞说道:“我是个革命者,波洛先生。我想要政治廉明,反对腐败。你知道这个国家目前的政治局面吗?纯粹是奥革阿斯的牛棚,一点也不差。”
  “啊哈!”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你也用这个说法。”
  “要清理这个肮脏的牛棚,”这位编辑接着说道,“只有靠公众舆论的洪流。”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来说道:“我欣赏您的情感。”他又补上一句,“但很可惜您不需要钱。”
  珀西·佩瑞连忙说道:“慢着,等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赫尔克里·波洛已经走出门了。
  他为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找到了理由,他不喜欢这些喜欢敲诈的家伙。
  4
  埃弗瑞特·达什伍德是《支流》报社的一名职员,一个性格开朗的小伙子,他亲切地拍了拍赫尔克里·波洛的后背。
  他说道:“都是些脏东西,老伙计。我的只是没那么脏——仅此而已。”
  “我并不是说您跟珀西·佩瑞是一丘之貉。”
  “该死的小吸血鬼,他是我们这一行里的污点。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们都想把他打垮。”
  “正巧,”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接了一个清理一起政治丑闻的小任务。”
  “清理奥革阿斯的牛棚吗,嗯?”达什伍德说道,“你办不到的,伙计。唯一的希望是让泰晤士河改道,把整个议会大厦冲走。”
  “您真愤世嫉俗。”赫尔克里·波洛摇着头说道。
  “我了解这世道,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说道:“我想您正是我要找的人。您有一种无所顾忌的性格,您在这行是把好手,还喜欢干些不同寻常的事。”
  “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呢?”
  “我有个小计划要付诸行动。如果我的想法正确,将会有一件耸人听闻的阴谋被揭露出来。我的朋友,这会成为你的报纸的独家新闻。”
  “没问题。”达什伍德愉快地说道。
  “那是一个破坏一位女子声誉的卑鄙下流的阴谋。”
  “越来越棒了!跟风流韵事有关的总会畅销。”
  “那就坐下来听我说。”
  5
  人们在议论。
  在小温伯林顿区的“鹅与羽毛”餐厅里。
  “反正我不相信。约翰·汉麦特一向是一个诚实的人。他一直是。他跟别的那些政客不一样。”
  “所有骗子在被揭发之前人们都是这么说他们的。”
  “人们说他从与巴勒斯坦的石油生意上捞了上万镑。那是笔肮脏的交易。”
  “他们那帮人都是一路货色。肮脏的骗子,每一个都是。”
  “埃弗哈特可不会那么干,他是个规矩的老派人。”
  “呃,可我无法相信约翰·汉麦特是个坏人。你不能全信报纸上登的东西。”
  “费里埃的妻子是他的女儿。你看到报上登的关于她的事了吗?”
  他们仔细研读起一份已经被翻得一塌糊涂的《透视新闻》上的报道:
  恺撒的妻子吗?我们听说某位高官的夫人日前在一个奇特的场合被人发现。陪同她的是一名舞男。哦,黛格玛,黛格玛,你怎么能如此淘气?
  一个乡下口音的人慢慢说道:“费里埃夫人不是那种人。舞男?那些从外国来的下流坯。”
  另一个人说道:“女人很难预料。要我说的话,她们那帮女人没有一个是好的。”
  6
  人们在议论。
  “可是,亲爱的,我相信这完全是真的。娜奥美是从保罗那里听来的,保罗是从安迪那里听来的。那个女人简直完全堕落了。”
  “可她一向那么老实规矩,做事得体,还时常为义卖会开幕剪彩啊。”
  “那不过是伪装罢了,亲爱的,大家都说她是个色情狂。嗯,我的意思是,《透视新闻》上都登出来了!哦,当然不是明说,不过从字里行间能看得出来。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到这些消息的。”
  “你对那些政治丑闻怎样看?他们还说她父亲贪污党内资金呐。”
  7
  人们在议论。
  “我不愿意那样想,罗杰斯夫人,但这是事实。我是说我一向认为费里埃夫人是个很好的人。”
  “那你认为这些可怕的事都是真的吗?”
  “我说过,我不愿意那样去想她。嗯,去年六月她刚主持过派尔契斯特区义卖会的开幕式。我当时离她很近,就像我现在离那张沙发这么近。她的微笑是那么讨人喜欢。”
  “是啊,可是我得说,无风不起浪啊。”
  “嗯,当然,那倒也是。唉,老天,看来对谁都不能轻易相信!”
  8
  爱德华·费里埃面色苍白、憔悴,他对波洛说道:“竟然这样攻击我的妻子!他们太卑鄙下流了——彻头彻尾的卑鄙下流!我要对那份恶毒的小报采取行动!”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
  “可是这些该死的谎言必须得制止啊。”
  “您能肯定那些都是谎言吗?”
  “该死的,当然啊!”
  波洛的脑袋稍稍歪向一边,说道:“尊夫人怎么说呢?”
  费里埃一时显得不知所措。
  “她说最好别理他们……可我不能不理啊,人人都在议论呐。”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没错,人人都在议论。”
  9
  随后,各报均登出一条简短的消息:
  费里埃夫人近日出现了轻微的精神崩溃症状。她已前往苏格兰休养,以便恢复健康。
  各种猜测和谣言四起——据可靠消息说费里埃夫人不在苏格兰,也根本没去苏格兰。
  传言,丑闻,费里埃夫人的真实面貌,四处传开了……
  人们又在议论纷纷。
  “我跟你说,安迪看到她了,就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她喝醉了,要么就是吸了毒,跟一个恶心的阿根廷舞男——雷蒙在一块儿。就是这样!”
  更多的议论。
  费里埃夫人跟一个阿根廷舞男跑了;有人在巴黎看见了她,她还吸了毒;她已经吸毒很多年了,她还酗酒无度。
  英国的正派思潮一开始并不相信这些传言,可慢慢地,对费里埃夫人的立场转变了。看来这里面确实有文章!这样的女人不应当是首相夫人!
  “一个无耻放荡的女人,她就是那么一个女人,不知羞耻的荡妇!”
  接着传出了一些影像。
  费里埃夫人被人拍到在巴黎——仰面躺倒在一家夜总会里,亲热地搂着一个棕色皮肤、一脸坏相的黑发小伙子的肩膀。
  还有一些快照——在海滩上的半裸照片,脑袋枕在一个懒洋洋的小白脸的肩上。下面写着:
  费里埃夫人乐陶陶……
  两天后,一项控告《透视新闻》周刊诽谤的诉讼开始了。
  10
  这桩案子的原告方委托英国王室的法律顾问莫蒂默·英格伍德爵士提起控诉。莫蒂默爵士态度威严,义愤填膺,指出费里埃夫人是一桩无耻阴谋的受害者,这项阴谋堪比大众熟悉的大仲马笔下的《王后的项链》里那起著名的案件,书中的阴谋是要贬低民众心目中玛丽·安特瓦奈特王后 的形象,眼下这桩阴谋也旨在贬损一位高贵而品德高尚的夫人的声誉,她在这个国家的地位是恺撒的妻子。莫蒂默爵士以极其轻蔑的口吻谈到法西斯分子和共产主义分子们如何运用众所周知的阴险手段暗中破坏民主,接着他传唤证人出庭做证。
  第一位证人是诺桑伯里亚郡主教。
  韩德森博士,诺桑伯里亚郡主教,英国教会里的一位知名人士,极尽圣职且人品正直。他性格开朗,为人宽厚,是个了不起的传道士。所有了解他的人都深深地尊敬和爱戴他。
  他走上证人席,发誓在所提到的那段日子里,爱德华·费里埃夫人跟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待在他的宅邸。费里埃夫人因为忙于慈善事业而操劳过度,医生建议她彻底休养一段时期。她的到访一直保密,以避免引起媒体不必要的猜疑。
  一位声名显赫的医生在主教之后宣誓证明他曾经叮嘱费里埃夫人要彻底休养,避开一切烦扰。
  一位当地医生也出庭证明他曾在主教宅邸参与照料过费里埃夫人。
  下一位证人叫塞尔玛·安德森。
  她走上证人席时在整个法庭引起了一阵轰动。大家立刻意识到这个女人与爱德华·费里埃夫人长得是何等的相像。
  “你的名字是塞尔玛·安德森吗?”
  “是的。”
  “你是一名丹麦公民吗?”
  “是的,我家在哥本哈根。”
  “你原先在那里的一家咖啡馆工作吗?”
  “是的,先生。”
  “请你自己向法庭陈述一下三月十八日发生的事。”
  “有一位先生来到柜台前,是一位英国先生,他告诉我说他为一家英国报社《透视新闻》工作!”
  “你肯定他提到的报纸的名字是《透视新闻》吗?”
  “是的,我敢肯定。因为,您知道,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份医学报纸呢,但是看来不是。接着他告诉我说,有一位英国女电影演员要找一名替身,而我正合适。我不怎么看电影,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明星,可他告诉我说,嗯,那位明星非常有名,她近来身体不大好,希望找个人代替她在公众场合露露脸,为此她愿意付很多钱。”
  “那位先生答应给你多少钱?”
  “五百英镑,付我现金。开始我不相信,我觉得这可能是个骗局,可他当场就付给了我一半的钱,所以我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
  故事继续发展,她被带到巴黎,买了许多漂亮衣服,还配了一个“护卫”。 “一位非常体贴的阿根廷绅士。很有教养,很有礼貌。”
  很明显,这个女人过得相当开心。她还飞到伦敦,由她那位棕色皮肤的骑士带到一些夜总会去玩。她在巴黎跟他一起拍了些照片。她承认,她去过的有些地方不太好……实际上,不是正经地方!而且拍的一些照片,嗯,也不太正经。不过,他们告诉她说,这些玩意儿是“广告宣传”所需要的——而且雷蒙先生一直非常有教养。
  在回答讯问时,她声称没有人向她提起过费里埃夫人这个名字,她也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冒充那位夫人。她没想伤害任何人。她能证实出示给她看的那些照片是她在巴黎和里维埃拉时拍的。
  塞尔玛·安德森的诚实是显而易见的。很明显她是个讨人喜欢但是有点笨的女人。现在,当她了解了真相以后,大家都能清楚地看出她因整件事而十分不安,饱受困扰。
  被告的辩护毫无说服力,只是疯狂地否认跟安德森这个女人打过交道。那些照片是被送到伦敦办事处的,而且说是真的。莫蒂默爵士的总结陈词激起了大家的热情。他把这整件事描述为一起卑鄙的政治阴谋,目的在于诋毁首相及其夫人的名誉。不幸的费里埃夫人理应获得大家的同情。
  意料中的判决结果在空前热闹的场景中进行宣读。被告方要为他们造成的伤害负担巨额赔偿。当费里埃夫人和她的丈夫及父亲离开法庭时,受到了来自大批群众的赞扬。
  11
  爱德华·费里埃热情地握着波洛的手。
  他说道:“谢谢您,波洛先生,千恩万谢。哼,《透视新闻》彻底完蛋了。肮脏的下流小报,他们被彻底打垮了。策划这种卑鄙下流的阴谋,他们完全是罪有应得。居然陷害世界上最仁慈的人黛格玛。多亏您设法揭穿了这整件恶毒的阴谋……您怎么想到他们会利用一个替身呢?”
  “这不是一个新花样了,”波洛提醒他,说道,“在简·德拉慕特一案里,就有人成功冒充过玛丽·安特瓦奈特。”
  “我知道了,我得重读一遍《王后的项链》。可您是怎么找到他们雇用的那个女人的呢?”
  “我去丹麦找她,果然找到了。”
  “可为什么要在丹麦找呢?”
  “因为费里埃夫人的祖母是丹麦人,她本人也明显具有丹麦人的特征。另外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她们俩真是长得太像了。这真是个恶毒的主意!我真纳闷,那个卑鄙小人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波洛微微一笑,说道:“他没有。”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是我想出来的。”
  爱德华·费里埃目瞪口呆,问道:“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道:“我们得回到比《王后的项链》还要古老的一个故事——清理奥革阿斯的牛棚。赫拉克勒斯借用的是一条河,也就是自然界的巨大力量。我们要把它现代化!如今什么是自然界的巨大力量呢?性,对不对?从性的角度,最容易创造出畅销的故事和吸引人的新闻。为人们提供与性有关的丑闻,远比单纯的政治骗局更吸引人。
  “那么,这就是我的任务!就像赫拉克勒斯建起一道水坝来让河流改道一样,我得先把自己的双手伸进污泥浊水里去。我的一位新闻界的朋友帮助了我。他在丹麦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合适假扮的人。他接近她,装作随意地向她提起《透视新闻》,满心希望她记住这个名字。她倒真的记住了。
  “于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污泥浊水——大量的污泥浊水!恺撒的妻子被泼了一身。人们对这事比对任何一桩政治丑闻都要感兴趣。结果怎样?哈,反作用出现了!美德得到了维护!那位纯洁的妇女获得了清白!浪漫和情感的巨浪清扫了奥革阿斯的牛棚。
  “就算全国的报纸现在都刊登约翰·汉麦特侵吞公款的消息,也没有人会相信了。那会被认为是另一起贬损政府的政治阴谋。”
  爱德华·费里埃深吸了一口气。事实上赫尔克里·波洛此生中没有比这一刻更接近遭受身体攻击的危险。
  “我的妻子!你竟然胆敢利用她——”
  幸运的是,费里埃夫人本人在这一刻走进了房间。
  “啊哈,”她说道,“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黛格玛,难道你……一直都知道吗?”
  “当然,亲爱的。”黛格玛·费里埃说道。
  她微微一笑,是贤妻良母应有的温柔的微笑。
  “可你一直没告诉我!”
  “爱德华,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就绝对不会让波洛先生那么做了。”
  “我是不会同意的!”
  黛格玛微笑着说道:“我们也是那么认为的。”
  “我们?”
  “我和波洛先生啊!”
  她冲着赫尔克里·波洛和她的丈夫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我在亲爱的主教那里休养得非常好,现在我感到精力充沛。有人请我下个月到利物浦去参加一艘新的战列舰的命名仪式,我认为那会是一件很受欢迎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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