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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余庆(五)

  自从祁王逐渐恢复,银瓶也不再需要隔一段时间就去查验他的死活。她在神殿角落搭了一块薄而硬的木板做床,宁可和那狰狞的蓝脸瘟神朝夕相对,等闲也不肯踏进那狼窝。
  可恨这破庙四处漏风,只有他那厢房屋顶完好。
  下雨了。银瓶不得不走去厢房躲雨,手里擎着一只小油灯。
  屋里祁王不端不正坐在榻上看地图——还是她看过的那张,一只手抵着下颏,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把错刀。听见开门声,不自觉握紧刀柄插在炕桌上,惕厉地抬了头。
  银瓶把灯放到桌上,拔下簪子剔了剔,方便他看得清楚点,又问:“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祁王悠悠吐出两个字:“不急。”
  银瓶听见可急了,把唇一抿:“殿下说这话——昨儿不急,今儿不急,那什么时候急。那天桂娘来说他们上城买东西,城门盘查得多严,张贴你的画像,到处都在找你。连城外都有骑马说京话的番子,昨儿已经有两叁个在临村搜过,早晚得搜到这村里,再不走,等着他们再抓一回么!”
  祁王挑眉,一边翻地图,一边拖着声音漫不经心道,“既然城门盘查得紧,我又能逃到哪儿去?与其自投罗网,倒不如在这儿坐以待毙,至少还多活两天。”
  “你——”
  银瓶顿生一阵“竖子不相与谋”的愤恨,气得倒噎。
  之前祁王被二姑捡回家来,请乡里唯一的赤脚医生看过一回,说虽只折了一条胳膊,真正要命的却是肝脾脱裂,气随血脱,所以吐血吐个没完。银瓶为了给他补气,一咬牙请桂娘上城里把细软当了一半,花重金买了六斤人参八斤燕窝,回来天天和药一起炖给他吃,没想到就救回来这么个玩意儿。
  祁王面对她的横眉冷对,也不生气,散漫地把身子靠在墙上,眼底有睥睨的挑衅,“你要知道,可不是所有红拂女都能奔着李卫公。你随时都可以走,回去做那好大人的‘爱妾’,何必在这儿酸虀破毡。”爱妾两个字不知怎么有点咬牙切齿,他冷笑起来,“我不是他,别指望我能许你什么,我也什么都许不了你。”
  语气虽然恶劣,却也不失为一种好心的警告。他疑心她根本不知道“举大计”是一件何等残酷的事。就算她变回高门的小姐,读过两本史书,那又怎么样?没握过刀,没杀过人,沙场上的淋漓鲜血没溅到自己身上,看到的也不过书卷间寥寥数语,就像开在绣绷上的花,纸上谈兵,只饱了个眼福。
  但他知道,如果她真的就此离开,他也并不会因此高兴。
  因为她救了他的命么?祁王不喜欢这个理由。他冷冷打量着银瓶,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留着她,没准可以作为一个要挟裴容廷的人质。
  银瓶却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只是听他那轻佻的语气,像是亵渎了她和裴容廷的感情,心里很厌恶,于是别过了脸不去看他。
  她的侧脸被烛光映在对面墙上,影影栋栋,不甚清晰,却也能分明看见伶仃的下颏,纤薄的鼻梁骨。
  祁王眯了眯眼,恍然岔开了神。他无端想起恢复意识后第一次睁开眼,也是一个晚上,她站在床边查验他手臂上的伤口,留给他一个侧脸,垂着头,一缕碎发拂在她脸颊。
  那寂寂的刹那,她单薄的剪影,脸上有小心而担忧的神气。
  除了幼年时的母亲,再没有女人对他显露出这样的神情。
  又过了两天,祁王终于不成天窝在屋里看地图了,转而时不时在房顶上待着,银瓶不知何故,却也懒得问他了。
  桂娘和全子隔叁天来一回,借着上山打柴的由头,给他们带点吃食灯油。这天却一直没见到人影儿,银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免有点担忧。
  傍晚时她在庙后的矮树枝上晾手帕子,忽然身上被打了个小石子,她知道这是祁王新发明出的叫她的方式,不想理他,抱起泡着手帕的木盆往殿内走。谁知祁王随即下了屋脊,从梯子上跳下来,一把抓住了她。
  银瓶的声音不大耐烦:“殿下又有什么——”
  他从柴堆旁捡起劈柴的砍刀,神情意外地肃穆:“他们往村子里来了。”
  “谁?”
  “找我的人。”
  银瓶心里哄的一声,像点了炮仗似的,蹙眉恨恨,“我就说早点儿走罢,殿下非在这耗着,现在好了,他们来了,咱们往哪儿去。晚上山上都是狼呐!”她往前院跑,想顺着门缝看一看山下的情形——可以想见的,那夜晚灰雾笼罩下的村庄,点点火把团团亮起来,番子挨家挨户地拍门搜查,闹得人心惶惶。
  她才抬起腿来,却被祁王拽住,一路拉到了配殿。那小房子原是存放神像的地方,早已年久失修,窗户也破了,房顶也漏了,祁王逼银瓶躲在这里,没让她走正门,而是从窗户里爬了进去,怕在门口留下脚印。
  他把随身的错刀扔到她手里,狠声恐吓道,“就给我在这儿眯着,听见什么也不许出来!惹出什么麻烦,我可不管你。”
  银瓶看了看他手中的砍刀,大概猜出了他的计划,心突突撞着胸口,“你、你行吗?他们可有很多人——”
  搜之前村子,也不过两叁个。他睨了她一眼,截断了她的话,“若动静不对,你也不许出来,等天一亮就下山,找到你那姊妹立即离开这。”
  银瓶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句“遗言”。等她回神,祁王已经留下一句“快去”,快步往前殿去了。
  刀柄上面还留着淡淡的体温,但铜的质地又是冷的,硬的。她也来不及感受,连忙握紧了,慌乱间找了个落满灰尘白网的神像,蜷缩着身子躲在了它的后面。
  隐僻的角落,看不到那破窗外的月亮,却能瞧见砖地上的月光,淡淡的白,像结了层银霜。外面的树叶被风吹着,窸溜窣溜,也像是寒冷的声音,轻轻划着肌肤,让她起了一身的细栗。
  就在这奇异的五月的寒夜里,银瓶渐渐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一脚深一脚浅,是踏在土地里的声音。一步步上山来,马蹄声消失了,过了一会,寂静中猛得传来咚的巨响,在很近的地方。是有人踹开了寺庙的木门。
  杳杳的脚步声逼近,银瓶忍不住地打哆嗦,不得不把牙都咬紧了,才能抵制那牙齿磕碰的碎响。
  他们走近配殿,却很快走过了。
  风中散开他们骂骂咧咧的交谈,依稀辨认出是两个人,“妈的,这地方也见鬼,这么个破庙还费老子这么大劲儿上山来。”
  “一会下去打点酒吃。”
  “我才见村西头老太太那家存着一坛豆酒,待会找她要,不怕她不——”声音猛然凝住了,“你看那西边窗子是不是亮着灯。”
  亮着灯?祁王忘了灭灯么!银瓶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和那两个番子都并不知道那是设下的圈套。
  前殿的门洞开着,番子快步闯了进去,直接往西边奔,不想祁王藏在东一侧大门的后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出现,掐准时机跳出来便照着一个人猛砍了一刀。因为是砍刀,并不尖利,不能用来刺穿,只能对着脖颈砍,一刀下去,砍断了一半。
  那番子还没来得及叫唤,就已经冲叁尺,溅得老远。
  这人倒下去,显露出身边的同伴,和祁王一样俱是满身淋漓的腥酸鲜血。
  那番子俱是训练有素的,不过瞬间的惊愕,随即拔出绣春刀来与祁王缠斗。
  银瓶已经爬到了配殿窗下,偷偷探起头来窥伺。见前殿的门仍黑洞洞的,却分明听见刀戈激烈的相击。番子虽有些功夫,祁王却也是正经武状元教出的六艺,空出左膀子引他来刺,又趁机放刀要砍掉他的右手,没拿捏好尺寸,虽砍断他的手指打掉了刀,自己却也踏在血泊里,跌在了地上。两人扭打着,一路滚出前殿。祁王到底大伤初愈,先没了力气,被那番子占了上风,压在身子底下。
  番子去抢他手中的砍刀,祁王拼尽全力挣扎了几回,终是不敌,眼看就要被他夺了去。
  就在这时,扒在窗台旁观的银瓶心急如焚,也不管他之前的恐吓,顺着窗子的破洞钻出配殿,趁着黑夜,颤巍巍溜到了番子身后。咬紧牙关,把眼一闭,双手握住错刀就狠狠扎了下去。错刀锋利,扎透熟缎曳撒与皮肉,似乎硌在了肋骨上,坚硬的刀与坚硬的骨骼相击,微微的震动,震在银瓶的手心,让她颤抖;与那人尖利的惨叫相应着,慌慌的一刹那,恐怖到了极点。
  番子被刺穿了右胸,整个人抽搐起来,剧痛之下抄着刀往身后一砍,正砍在银瓶的手臂上。
  还好他已经失了力气,只划穿了银瓶的袄子,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
  祁王趁番子腹背受敌,挣扎着夺过砍刀来照着心口又下了一刀,最终了结了他,竭力把这死人推到了一边。
  世界一下子寂静了。银蓝的月色像波澜不惊的湖面,祁王躺在湖心,看见已经吓破胆的银瓶。
  她捂着手臂跪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全部的血都往上涌,恐惧到了最深处“物极必反”,苍白的脸上反泛着奇异的潮红,连嘴唇都娇艳欲滴。
  祁王像是勒紧的弓弦,忽然崩断,疯了心似的,无缘无故大笑出了声。一把拉过银瓶的手,拽得她往前倒在了他浸透鲜血的心口,高挺的鼻梁几乎戳着她的脸颊“没想到……真没想到徐相养出了这么个文武双全的女儿!唔?小东西,够厉害,以后我可不敢惹你了。”
  银瓶闻见滑腻的血腥气,厌恶地挣扎着起来,却反被他拽得更紧了。
  他们天不亮就走了,赶在人最少的时候逃出城。
  银瓶到这时候才知道,祁王是故意守株待兔等着番子,要杀了他们灭口,再换上他们的曳撒,骑他们的马,用他们的令牌过关。番子都骑马都带着大檐帽,能遮住整张脸,而城门上的人都知道锦衣卫都是皇城根底下给皇上办差的,谁敢认真查究?见了令牌,也就放行了。
  庙里所有生活的痕迹都被清扫了,连铺盖都烧掉了。两个番子的尸首被祁王连夜拖到了山上很远的地方,留下一只令牌,却拿走了他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做出是被流匪洗劫过的样子——银瓶分明觉得他们和流匪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杀人越货,最原始的杀戮。从前在家里雕栏玉砌的戏台下看戏,她最讨厌梁山泊上落草为寇的故事,没想到如今轮到她登台了。
  他们在破晓的白雾里离开了睢阳。
  银瓶做了一夜的噩梦,临走也没有和桂娘道别。
  她手里还有一部分细软,作为盘缠。祁王给她雇了一辆车,自己则骑走了番子的马,大大方方地出了城门,顺利得令人害怕。
  她以为祁王会先回苏州封地召回人马,然而他出了河南地界,却先在山东落了脚。
  起先时找了个客栈躲起来,没两天便听说睢阳乡下发现了两具锦衣卫的尸t,已经被狼吃得零碎。
  山上矮一点的地方,狼通常是不会去的,可见这灾荒的年月,连畜生也在挨饿。
  因为是在邻村附近的山域发现的,再加上本来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存在的——二姑是个不起眼的老太太,那个赤脚医生也萍踪浪迹,早已不知所踪。官老爷也并没有怎么拷问出什么,只当做是遇到了流寇,遇难身亡,如今这也是常见的事。
  进了六月,大内默认了祁王的死亡,将锦衣卫撤离了中原,只留少数人马在苏州府继续追捕党羽。不日,内阁文极殿大学士裴容廷并谨华殿大学士苏成懋奉命代拟《诛李延琮诏》【1】,责其“纵其豺狼之x,徇其枭獍之心”,“悖慢朝章,扇动军旅”,“谋害君弟,名教之所不容”,尽管人已si无全尸,仍褫夺王衔,削藩离宗,贬为庶人。
  山东接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了。
  银瓶用瓷碗捧着绿豆汤,一步一步上楼来了。
  房里合和窗打开着,窗外是清朗的夏天,才下过雨,一丝云也没有,蓝得像一块染布。窗边攀附着桔红的凌霄花,小小的缠在绿藤里,合着那蓝天,却有点妩媚的清新。
  窗下摆着只可以摇晃的逍遥椅,里面卧着个男人,瘦削潇洒的身段罩着天青长袍,比窗外的蓝天还要惹眼。穿着皂靴的脚一只踏在椅上,另一只搁在对面的桌上,仰着脸,脸上盖着一本书。
  银瓶看见他这懒散样子就有气,故意冷冷道:“来吃汤罢,李延琮——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有幸能叫上殿下的本名。”
  祁王——当然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勾着食指把书从脸上揭了下来,因为仰面倚着,是往下看,桃花眼只有窄窄的一痕乌浓,却也足够流光溢彩。
  他看清了是银瓶,对她的挑衅全不在意,反懒洋洋地笑了,“我也觉得我这名字不错,不给人叫太可惜了。喏,再叫一声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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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这章会不会太啰嗦again(挠头
  看到大家都说心疼猪猪,猪生值得了哈哈哈
  【1】摘抄自《诛李乃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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