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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销恩印

  姬瑶的症状确实像极了身中邪咒。能吸收灵力,却留不住丝毫。只要不动用灵力,便能如凡人一般。若是用灵力,施展术法,则与服毒无异,异痛都是其次,恶毒之处在于每时每刻侵蚀血脉五脏。
  用一次灵力,则少数年寿命。
  姬瑶身上有催动裂云鞭的气息。
  姬朝玉凝眸看着她的脸,眉心微蹙,不知他们遇上了什么难事。他以灵力助她安抚体内暴动灵力,但这次不同以往,效用不大。
  驱动天阶灵器所需灵力甚多,姬朝玉看着姬瑶越来越虚弱,犹豫片刻,冒险以神识潜入姬瑶的识海。
  识海是修士最隐秘之处,轻而易举便能绞杀外来者。识海动荡,修士也会受到影响。哪怕两人清醒,也不敢随意用此招,更别提一人身陷痛苦,正是识海最不稳的时候。
  但目前形势危急,他不得不冒险。
  识海一片混沌。姬朝玉立于不见边际的水波之上。剑雨自天幕落下,姬朝玉微一仰头,凝目远望,不躲不闪。几欲遮天的万千长剑忽地停滞半空,齐齐颤动,微有嗡鸣,却再不靠近分毫。
  踏入道途不足十年,竟已有如此阵势。他心中惊讶,面上不显。
  姬朝玉淡淡收回视线,神色没有丝毫放松,缓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行至一处,察觉周围气息异动,他停下脚步,轻一挥袖,周遭景象渐渐清晰,水上出现一座山峰,是清临峰的模样。
  姬朝玉登上半山腰,回首望去便能看到大片如沼泽般的黑色稠状液体正在识海外围向内蔓延,所过之处,尽数被吞噬。
  若任其吞噬下去,只怕姬瑶性命不保。
  姬瑶的身影忽然自一处现出身形,手执长剑,身姿潇洒翩然,眼中只剩下剑,对外界异状一无所觉。
  姬朝玉轻声唤道:“阿瑶。”
  挥剑的动作一顿,姬瑶面上表情有一瞬迷茫,看清来人,茫然被惊喜取代,唤道:“师尊!”
  识海之中,做不了丝毫掩饰,是最本真的反应。原来她是如此依赖、信任自己。姬朝玉常年清冷的面容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他颔首应下,“随我来。”
  姬瑶半点没犹豫地跟在姬朝玉身后,待姬朝玉停下步子,她往远处望去,目光疑惑,“师尊,那是什么?”
  不等姬朝玉回答,姬瑶身随意动出现在黑色泥沼的边沿,她并不畏惧,试探着伸出手。
  察觉她的气息,沼泽如活物般顷刻间全部复苏,再不是缓缓地涌动,波浪滚动近似沸腾,竟试图攀附而上,直接将她吞噬。姬瑶凝神施力,将其逼退数丈。浪潮剧烈翻涌,识海随之发出轻震。
  如此一番动作,几乎耗尽了力气,姬瑶踉跄后退几步,被姬朝玉抵住后背才急急站稳。
  姬瑶彻底清醒过来,记起刚刚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
  她从未来过自己识海,更没想到师尊出现在这里,有礼地唤道:“师尊。”
  姬朝玉看了看她,不懂她为何能够将同一种称呼唤出不同的感觉。
  他并不提及心中所想,问道:“醒了?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人?”
  “没什么。徒儿自己能应付。”姬瑶不愿提及旁人。她看向黑色沼泽,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师尊,那就是阻我修行之物么。”
  姬朝玉:“嗯。”
  “原来就是这点东西。”姬瑶心底意外的平静。
  她知道自己目前状态不对。必然是形势危急,才需要师尊冒险进入识海寻人。
  驱动裂云鞭还是太勉强了,可她如何容忍别人一而再再而叁的挑衅,任由他以同伴要挟。
  黑沼泽察觉她的虚弱,似乎又要前进。姬瑶心头一紧。此物存在于她的识海,其中危险,她隐隐有所察觉。
  姬朝玉道:“你灵力低微,压制不住它。”
  姬朝玉身为外来者,更无法在她识海中使用灵力。
  “那我是要死了吗?”姬瑶惊讶于自己的平静。至少知道是什么困住自己,总算不是被蒙在鼓里,被莫名的宿命裹挟。
  姬朝玉心头滑过一丝不愉快。这情绪太陌生。
  他不愿看到她这番样子,更听不得她认命一般的低语。
  姬朝玉偏头看她一眼,“为师不会让你死。可愿信我?”
  姬瑶望着他,一派无畏无惧的姿态,轻笑着说,“师尊是我最信任的人。”
  此句又与纯然的依赖、有礼的疏离皆不相同,是思虑过后的真情。
  亲传弟子处于生死一线,但他尚未寻到破局之法,除了...
  姬朝玉敛眸沉吟片刻,似是一时间不好做下决定。
  “师尊?”姬瑶不懂有什么事情会使得师尊忌惮犹疑。
  姬朝玉缓声道:“有一秘术,可在两人识海之上留下烙印,识海互通。结下此印,我便能助你压制此物。”
  姬朝玉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你可愿意?”
  姬瑶不放心道:“这么简单吗?”
  “十方天地,万千界域,界域不同法则便有所出入,一界之天地规则也多有变化,秘术传承已久,现如今已少有人需要使用此术,搁之从前许是难得的术法,今朝看来也不过是在两人神识设下印记而已。”
  “我愿意一试,但又要劳烦师尊为我...”姬瑶微微握紧拳头,艰难道。
  她怎么会不想活,可是师尊为她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你我为师徒,为师自然会护你。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姬朝玉肃声道,“凝神调息,与我一同结印。”
  姬瑶盘膝而坐,缓缓闭上眼睛,捏诀调息。
  生机自体内流出,可笑多年小心翼翼不敢动用灵力,死到临头却体会到灵力在体内溢出的脱力感。天道对她当真残忍。
  还好有师尊在。
  随着她闭上眼眸,周遭又变作一片云海混沌。
  姬朝玉取来玉髓,悬于姬瑶额前。
  白玉光滑细腻,仙雾朦胧,难得的至宝。玉髓能为她涤荡经脉,稳住神魂,以防结印时神魂动荡,功亏一篑。
  他双手捏诀,抬手间气势顿变,玄妙之中又有几分恢弘,几乎有几分道则韵律,远超寻常化神期修士。
  指尖引出一道又一道雪色灵光,一步步勾勒出一个繁复阵法,没入二人身下。
  寻得的灵药一一悬于身前,垚火珊、无色影霜、降行草、星尘砂,轻轻旋转,化作灵力凝成一团,悬于两人身前。
  姬朝玉想起此印卷首写的几个大字:此印名为销恩印,意为此后疼楚同担,而恩仇尽销。然修道之途本就是一人之路,若仅是一人之意,只怕后患无穷,谨慎习之。
  姬瑶唇色愈发惨白,任由黑色沼泽吞噬下去,只会更加虚弱,伤及根骨便迟了,耽搁不得。若当真有什么后果,他承担就是。
  思及此处,姬朝玉再不犹豫,将二人上衣半褪,以灵刃于姬瑶左侧锁骨下二寸处割出伤口,于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割出一样的伤口,各引出叁滴心脉精血,融入灵力团之中。
  雪色阵法忽隐忽现,随着咒印成形,道道淡金灵光如有生命般在阵法中流淌。
  正值紧要关头,一道女声忽然打破沉寂,“后世竟有傻子要用此印?”
  曾听闻古法有可能留下一抹前辈残念,但危急关头,一点异动也不容疏忽。
  姬朝玉稳住阵法,冷声问道,“何人?”
  “用了我的咒印,还如此出言不逊。”
  咒印不同于术法,唯有半步登仙之人才能炼化道则为己用。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但到底没能成仙,只在古印寄存了片刻神念。
  此时容不得任何差错,姬朝玉丝毫不敢放松,“我徒生死垂危,借前辈咒印一用。”
  “你与她是师徒?”女子声音惊异,猛然打断他的话,似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内容般狂笑出声,良久才开口道:“销恩印,此后恩仇同承,痛楚共尝,万世因果销不尽。有人步我二人的后尘,真是,拭目以待。”话落,便又是一阵癫狂的大笑。
  笑声逐渐散去,咒印恰好成形。
  寻常咒印有印盘,销恩印则种在经脉身骨之上。姬朝玉将咒印打入姬瑶体内,随后一道淡金灵光回击入他的胸口。
  心脉附近的伤口愈合,几道金线勾勒出一道印记,盛开在胸口,一闪即逝,没入皮肤之下,不留痕迹。
  二人之间就此建立了一种玄而又玄的联结。
  替姬瑶穿好上衣,姬朝玉遥视远方黑泽,翻掌一推,浪潮毫无回击之力,瞬息间向后退了数丈,彻底平息,如同寻常地面。
  这黑泽才是姬瑶身体有异的根源,侵蚀识海,阻碍道途,饶人异痛不过是障眼之法。此咒实在恶毒。
  若不能找到下咒之人,咒术无解,只可压制。他机缘巧合之下寻到这卷《销恩印》,正能压制此阴毒咒术。
  姬瑶尚在调息,姬朝玉见一切平稳,便抽身离开她的识海。
  姬朝玉起身离开床侧,身形微晃,险些站立不住。
  以秘术在二人体内种下销恩印,自此后万般疼苦替她承。姬瑶体内经年道伤自然也随之转移到他的身上。
  贸然进入他人识海,独自一人结下上古咒印,损耗颇多。又有道伤加身,闭关修养才是最要紧的事,却不放心留下姬瑶一人。他设下结界,为她护法。自己则盘膝于一旁调息。静静等着她苏醒。
  姬瑶隔日才醒来,她坐起身,却见师尊以手支着额头,闭目休息。
  男子墨色长发半束,余下垂在背后,如瀑倾泻而下。他呼吸清浅,眉眼舒展,没了往日上位者的威压,卸去尊长的气势,竟是一副很是无害温润的姿态。
  化神期修士五识何其灵敏,她这番动作还没吵醒师尊,只怕是累极了。
  姬瑶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行事,再不平再愤怒,惹出祸事,最后还不是要师尊为她疗伤。
  这般想着,偏偏动作极为大胆。她定定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沿着师尊额头、鼻梁、嘴唇虚虚滑过。
  几乎能触碰到男子的体温,但总还留有半寸的距离。
  这么多年,好像是头一次看到他睡着。
  赋阳真君入道即不凡,短短两百年即修到至臻境界,修为深不可测。气质清冷,超脱世外,为人谦逊温和,镇压魔物无数,可谓正道典范,受万人敬仰。
  宗内不乏有弟子对师尊满怀崇敬与爱慕,不敢当着师尊的面示爱,只能暗自求些卦,或是在佳节制作一盏灯,隐晦或直白地写上爱意祝福,满怀情意地送上天空。
  姬瑶一心修道,只觉得师尊修为高深,竟似从未正经看过师尊的长相。
  男子肤白胜雪,额头光洁白皙,眉眼如水墨晕染般,眉黑而锋利,却不会显得太过凌厉。她心中默念听来的词语:清冷自持,端方君子。
  眼睫纤长,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鼻梁高挺,唇薄而色泽浅淡。赋阳真君最令人痴狂的还是声音,两唇相碰,话音温润清澈。
  眉目间有山水风月,启唇时有清风寒雪。
  无人会随意闯入赋阳真君的房间,这里只有他与她二人。姬瑶的眼神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柔,好想去碰一碰师尊的嘴唇,一定很软。
  她自昏睡中醒来,神思尚恍惚,却任由自己一步步沉沦。
  姬朝玉醒得晚了些,但不至于被人近身还酣睡不觉,只是好奇徒弟要做什么。
  见她越来越近,并不停止,姬朝玉呼吸微顿,做不到明知道她在做什么还纵容不作为,便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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