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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昭穆皇后走到坤宁宫前,狠狠心,咬咬牙,双膝跪了下去。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心头悲凉:曾几何时,自己已沦落到这一步了?梦月而生、其贵无比的张皇后,怎么会沦落到这一步?
  阿延、阿鹤,姐姐都是为了你们啊。张皇后想起两个弟弟,柔肠寸断。
  宫人吓了一跳,很快报了进去。没多大会儿,皇帝、祁皇后并肩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众多内侍、宫女,皆摒声敛气,异常恭谨。
  “嫂嫂何以如此?”皇帝客气的询问。
  张皇后形容狼狈,皇帝心中却是毫无怜悯。她有多少回想害妞妞、想害小聪聪,她又有多少回纵容娘家弟弟为恶,为害乡里?她不配得到哥哥的敬爱,一点也不配。
  哥哥一世英名,唯一的污点就是她,就是张家。皇帝冷冷看着长跪不起的张皇后,眼中闪过丝厌恶。
  青雀站在皇帝身边,微笑道:“嫂嫂何必行此大礼?请起来说话。”
  对小聪聪有过坏心思的女人,青雀是没有办法同情她的。一位母亲,或许可以宽容大度不记恨要害自己的人,可是要害自己孩子的人,永远不会原谅。
  张皇后含羞忍耻,为自己两个弟弟求情,“妾无状,求陛下看在先帝的份上,赦了张鹤、张延的罪,留他二人一条性命。”
  事到如今,张皇后再不情愿,也只好做出一副顺从的样子,再也骄横不起来。她曾经把整个天下都不放在眼里,因为天下是她丈夫的,而她丈夫宠爱她、敬重她,事事以她为先。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她的两个弟弟犯了罪,自有皇帝姐夫包庇着,袒护着,别说下狱了,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如今,事易时移,她苦无良策,只好屈辱的跪在辽王、辽王妃面前,替她两个弟弟乞命。
  皇帝缓缓道:“皇兄生前,勤于政事,禀性节俭,善于纳谏,朝野称颂。他唯一受人诟病之处,便是放纵外戚为祸,对张家太过优待。嫂嫂,这都是拜你所赐。”
  你不只是张鹤、张延的姐姐,你还是我哥哥的妻子,是天朝的皇后。你可曾为我哥哥着想过,为天下的百姓着想过?你但凡肯稍微约束,张鹤、张延也不至于嚣张至此,哥哥也不至于为此遭人非议。
  张皇后心中忿恚,却不敢和皇帝拗着,只一味认错。
  皇帝轻轻笑了笑,“张鹤、张延两人,心中全无畏惧,什么事都敢涉足,什么话都敢说。嫂嫂,他们两个有一天若是死于非命,全是你害的。是你纵容他们,包庇他们,把他们惯成这样的。”
  张皇后大惊失色,苦苦哀求,“陛下,饶了他俩的性命吧!”我是你皇嫂,我都跪在你面前了,如此低声下气,你还不肯高抬贵手,放过阿延、阿鹤么。
  ☆、第172章 不管
  皇帝才召见安南使者回来,朝服还没来的及换下。此时他一身明黄十二团龙盘领宽袖衮服,气度高华,威仪棣棣,令人不敢仰视。他身畔的祁皇后,也是同样颜色的一身宫装,神采飞扬,殊色无双,和皇帝正是一对璧人。
  张皇后跪在皇帝、祁皇后面前,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睛。辽王,辽王妃,你们欺人太甚!你们原来不过是藩王、藩王妃,我和先帝是君,你们是臣……
  颠倒了,反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张皇后疼爱两个弟弟入骨,为了他们,只好放低身段,苦苦哀求。她曾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此时此刻跪在帝后面前乞怜,却显的无比卑微、渺小。
  “朕暂且饶他们不死。”皇帝声音冷冷的,“朕曾答应过皇兄,善待于你。这是你头一回求朕,朕应了。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往后张氏兄弟若再犯了王法,休怪朕无情!”
  皇帝挥袖而去。
  祁皇后笑道:“嫂嫂想是为娘家的事正忙着,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嫂嫂,慢走不送。”跟在皇帝身后,也回去了。
  内侍、宫女前呼后拥,如众星捧月般围绕着皇帝、祁皇后,飘然远去。
  张皇后失神看着他们的背影,又是抱愧,又是恨。张皇后的前方,是坐北朝南的皇后寝宫,坤宁宫。黄琉琉瓦重檐庑殿顶,面阔九间,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美不胜收。
  她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十几年,享受着皇后的尊荣和弘治皇帝的宠爱,达到了她人生的顶峰。如今,她却是穿着破旧的衣裳,神色卑微的跪在这座宫殿前请罪。
  情何以堪。
  夕阳西下,张皇后跪在地上的身影,无比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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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皇帝对几位阁臣叹息,“昭穆皇后为了寿宁侯、建昌伯,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竟至衣敝襦席藁为之请。皇嫂伤心至此,虽张氏兄弟事涉谋逆,朕亦不忍深究。”
  杨大器目光中露出赞赏之色,恭敬的俯身,“陛下英明仁厚,臣敬佩,臣遵旨。”
  张氏兄弟要整治,那是毫无疑问,可是不宜太急。否则,会引起弘治旧臣的反感以至抵对,得不偿失。
  弘治皇帝是位好皇帝,极得人心。他去世虽已有一年有余,朝中缅怀于他的臣子大有人在,提起他泪流满面的人有,失声痛哭的人也有。昭穆皇后是他生前挚爱之人,若直接了当把张氏兄弟绳之以法,在弘治旧臣看来未免太过严苛,不近人情,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弘治皇帝。
  对张氏兄弟,说的文雅一点,是“缓缓图之”。说的难听一点,是钝刀子割肉,慢慢来。
  收笼人心,稳定朝局,才是最要紧的事。
  许大学士等人也表示同意,“皇上宽仁,臣等感佩。”卓次辅原来是次辅,上任首辅离任之后本该他往前进一步的,结果还是次辅,心中未免郁郁。他思索片刻,向皇帝进言,“虽说皇上仁慈,不忍加诛,可也不能再把他们放出来为祸。臣以为,不如终身监禁,以警世人。”
  卓次辅心里有气,就是要跟皇帝拗着。你不是要放了张氏兄弟,得个好名声么?不让你放,不让你得这宽厚仁慈、善待先帝遗孀的好名声。
  皇帝很好说话,无可无不可,“卓卿所虑,亦有道理。若把他们放了,恐再生祸事。”
  卓次辅一惊,自己这是着了道么?皇帝是不是根本没有放了张氏兄弟的意思,就等着有人出言反对呢。
  卓次辅大为烦闷。
  好巧不巧的,李首辅的小儿子昏迷多日之后,竟是药石无灵,断了气。皇帝很为叹息,“李卿必定伤心之极,可叹可怜。”也不好意思再提放了张氏兄弟,依旧把他们关在牢里。
  皇帝意欲释放张氏兄弟的消息传出来后,忠心于弘治皇帝的老臣子大为感激,盛赞新皇帝的胸怀、度量。也有朝臣对张氏兄弟深恶痛绝,不依不饶的要求严惩,皇帝一一抚慰,“监牢森严,他二人已不能再作恶,卿等稍安勿燥。”
  皇帝虽是宽待昭穆皇后,因而惠及寿宁侯、建昌伯兄弟,情愿不追究他们阴谋废立之事。可是李首辅的幼子命丧建昌伯之手,要是就这么放了张氏兄弟,让他们大摇大摆的出了狱,哪能对得起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李首辅?皇帝左右为难,只好继续关着张氏兄弟。
  “皇上,为难啊。”不管是拥戴弘治皇帝的老臣,还是追随李首辅多年的官员,都对新皇帝万分感激,也颇能体谅新皇帝的为难之处。
  张氏兄弟就这么被关起来了,罪名久久未定。后宫中的昭穆皇后日夜忧惧,不知皇帝究竟会怎样对付张家,不知两个弟弟能否脱离困境,逃得性命。
  张皇后生活在恐惧、忧虑之中,日渐憔悴。
  她想命宫人、内侍常去探监,偏偏宫禁极严,根本不许她宫里的人随意进出。无奈,她只好想着托个人情,求个宽待。
  后宫之中,她和祁皇后向来冷漠,皇帝又没有妃嫔,干着急找不着下手的地方。两宫皇太后呢,邵太后她一向没放在眼里,即便是对王太后,她也不过是面上恭敬,实则不以为然,要开口求两宫皇太后,她有些没脸。
  虽然如此,她还是厚颜去了王太后居住的清宁宫。王太后谨慎惯了,哪会兜揽她这麻烦事,委婉回绝,“宫务是皇后掌管,我不便干预。”
  王太后就是这样的性子,这样的处事方式。张皇后住在坤宁宫时,她不会无缘无故得罪张皇后。如今换了祁皇后当家作主,她也不会和祁皇后过不去。王太后,一向识时务。
  而且,王太后并不同情张皇后。她也是做过多年皇后的人,如今还成了更为尊贵的皇太后,可是她一向约束家人、族人,不许他们嚣张跋扈,触犯刑律。
  张皇后是如何宠溺两个弟弟的,王太后一直以来都看在眼里。如今这种情形,只能说他们是咎由自取了。
  张皇后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清兴宫,求邵太后。邵太后听了她的哭诉哀求,叹了口气,“可怜见的,虽然不争气,到底是亲姐弟,哪能狠心不管呢。”吩咐宫人到坤宁宫去说一声。
  张皇后感激涕零。
  没多大会儿,宫人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坤宁宫的女官。女官恭谨的给邵太后行了礼,“皇后娘娘给您请安,谨遵懿旨。”
  张皇后在清宁宫,顺顺利利的达到了目的。对邵太后谢了又谢,张皇后起身告辞,出了清宁宫。
  走的远了,张皇后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痴痴望着清兴宫,无限眷恋。皇太后可真是威风,她开口说一句话,皇后便会乖乖的听从,不敢有违。
  “我本来应该是皇太后的。”张皇后懊悔无限,“阿朝,阿伟,不拘哪个活了下来,我都会是皇太后啊。我若是皇太后,谁敢对付我弟弟,谁敢?”
  张皇后痴痴立了许久,回想起往事,后悔莫及。
  得到邵太后、祁皇后的允许之后,张皇后宫中的内侍时常出宫去监牢探望她的两个弟弟。张皇后不知道她两个弟弟的情形,是心中忧虑,彻夜难眠,知道了狱中情形,更是愁的睡不着觉。
  张延、张鹤在狱中的情形并不好。他们各自住着一间小牢房,牢房中很是简陋,跟家里比可是差太远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俩怨气冲天,见了内侍也没好气,“我姐呢?怎不救我出去?”
  “娘娘,照这情形下去,两位舅爷怕是……撑不了多久。”内侍战战兢兢回道。
  张皇后心肝儿肺都是疼的,阿延、阿鹤撑不了多久?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张皇后又厚颜去求邵太后,“您心地最是慈悲,求您劝劝皇上,饶了我两个弟弟吧。”
  邵太后温声道:“你要出入宫禁,无妨,我许了。赦免你弟弟,那可不是我能管的,朝堂之事,我向来不过问。”
  张皇后还想哀求,邵太后微笑看着她,“朝堂之事,我真的不管。便是有人要废了我亲生儿子,另立他人,我也不管。”
  张皇后蓦然抬头,惊诧的看了邵太后一眼,落荒而逃。
  她的两个弟弟,就是想要废了皇帝,废了邵太后的亲生儿子,另立益王之子。
  “阿延,阿鹤,你们都是为了我呀。”张皇后回去之后,扑到榻上哀哭,“你们都是为我抱不平,为了让我做皇太后,才会落到这一步的!”
  不得不说,张皇后自作多情了。张延、张鹤哪是为了她的心愿,分明是为了继续做国舅爷,继续肆无忌惮的胡作非为。为张皇后着想?真为张皇后着想,恶事就会少做一点了。
  嘉兴二年,对于天朝来说是很美好的一年。这一年里风调雨顺,全国没有大的灾害,税收增加,太仓存粮增多;西北的蒙古、东北的女真都被拦阻在长城之外,东南沿海的倭寇,也接连受到重创。
  形势一片大好。
  新皇帝清查皇庄、清理勋戚庄田、还田于民的诸多举措,也得到文官们的赞誉和追捧。朝局,非常平稳。
  曾经吸引过朝臣们无数眼光的张氏兄弟谋逆一案,因为新皇帝的宽容大度,并没有引起血腥的杀戮。张氏族人各自暗暗庆幸,有些机灵的已辞职还乡,远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
  新皇帝对张氏兄弟的格外优容,除了为他赢得宽厚的名声,还为他赢得了不少弘治旧臣的拥戴。看看,阴谋要废了他的人,都能因为是先帝的小舅子而容忍,这是什么样的胸襟,什么样的度量。
  因为李首辅幼子的惨死,张氏兄弟最终没能无罪释放,而是以杀人罪的名义一直被监禁。“皇上已经仁至义尽了。”朝臣之中,并无人再为张氏兄弟求情。
  如果只是把他们关起来也要再叽叽歪歪,对得起李首辅么。
  张氏兄弟在黑暗的牢狱中艰难度日,昭穆张皇后在后宫之中如履薄冰,曾经不可一世的姐弟三人,同时从天堂掉到了地狱,过着从前不可想象的凄惨日子。
  张鹤已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在狱中不久,便得病死了。张皇后在后宫苦苦的挨了几年,郁郁而终。而张延,在狱中度过了十年暗无天日的时光之后,终于以杀人罪,被斩首于菜市口。
  张延被斩首的这天,菜市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许多人,全是当年被他祸害过的苦主。“他抢了我家的田!”“他占了我家的地!”“我家里穷,小儿子卖了给他,不到一年就被他虐杀啊!”对张延的骂声,痛詈声,不绝于耳。
  张延被处决后,有人冲上去争着吃他的肉,场景相当的恐怖。
  街角,一名素衣女子独自站着,静静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张延被刽子手斩下头颅。看着张延人头落地的那一瞬,她泪水流了满脸。
  哥哥,害死你的仇人,全都有了报应。
  老天有眼啊。
  素衣女子到郊外拜祭了哥哥何鼎,抹抹眼泪,离开京城,回了老家。她终身未嫁,不过,她回老家后在族中挑了个小孩子,过继给哥哥何鼎,精心抚养这孩子长大。
  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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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兴二年九月,皇帝千秋节,朝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典。皇帝在前朝接受百官朝贺之后,带着妻子、三个儿子,去了清兴宫。
  邵太后见了他们一家五口,眼睛咪成了一条缝,“小聪,小明,小勇,快到祖母跟前儿来。”见了孙子,亲呢的不行。
  祁皇后表示很嫉妒,皇帝也附合,“是呢,您不能见了孙子,便把儿子、儿媳妇抛诸脑后。母亲,我俩会伤心的。”
  邵太后更乐呵了。
  她一直是位快乐的、知足的母亲,也是位体贴孩子的母亲。有这样的母亲,是阿原的幸福,也是青雀的幸福。
  皇帝和祁皇后要走的时候,邵太后把小勇留下了,“好孩子,晚上跟着祖母,好不好?”小勇大声答应,“好啊,我喜欢祖母!”
  小聪聪回慈庆宫,小明明回皇子所,本来一直缠着爹娘的小勇,留在了清兴宫。
  一身轻松啊。皇帝大喜,祁皇后也蛮高兴,两人并着肩,亲亲热热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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