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待她抬起头来,却是莞尔一笑。
  他这话说的极慢,又扯着瓜州的兵情,还把那不听调令,处处与他为难的佟新安给拉出来鞭了一顿,恰恰就把罗九宁到长安,请和离的原因给圆过去了。
  皇帝捏了捏指骨变形的拳头,眸色顿戾:“佟新安竟是个如此没眼色的,枉费了朕对他一番信任。”
  “瓜州卫溃破整整半年,百姓佚散一半,牛羊全失,耕地化为焦土。佟新安却固守嘉峪关而不出,任百姓们死在城墙之下,这个,就看父皇怎样责惩了。”裴嘉宪说着,成功的便把话题给转到了战情上。
  “以你之见,瓜州该用何人?”皇帝顿了良久,问道:“卢纪国如何?他守雁门关倒是守的极好,也与契丹人打交道打得多,不行,把他调到瓜州卫去。”
  裴嘉宪不答这个,一手捂上胸口,侧首却是问罗九宁:“孤今日除了两杯酒,还未曾用过饭食,可有备着饭食?”
  罗九宁可还没忘记自己几个月辛辛苦苦,为自己争来的,和离的机会呢。
  “王爷,咱们说过,要和离的。”
  裴嘉宪眼神低了低,再是莞尔一笑,低声道:“和离便和离,但如今谈这个不是时候,孤要劳烦王妃出去招呼些饭菜进来,孤要与父皇同食,谈谈边防军事。”
  小壮壮儿趁着空儿,一吱溜就钻回了娘的怀里。
  罗九宁抱着孩子出来,宴席还未撤,但叫皇帝砸闹了一通,早成了残羹冷炙,无甚吃头。
  如今五月已末,是六月头了。裴嘉宪千里而来,方才离的近些,罗九宁都看得出来,他的唇皮燥起了整整一层,原先那比女子还细腻的肌肤,纹理也粗了许多。
  一日未食,又灌了两杯酒,脾胃又岂能受得了?
  难怪他一直瞧着蔫蔫儿的,肌肤也泛着黄,只瞧那样子,在外这几个月风餐冷宿,胃肯定不舒服。
  “阿青,月娘,咱们西华宫中可有赤根菜?”罗九宁说着,就亲自绾起了袖子来,便往小厨房而去。
  西华宫这小厨房里,清油米面一应俱全,一刀最新鲜的五花肉红艳艳的,就在案头上摆着。
  罗九宁亲自抓了把精白的细面出来,烫好赤根菜,揉出绿色的水汁子到面中,一会儿就将一团面揉了个精光。就这间隙,阿青和小月娘两个已经摘了两把槐叶进来,将槐叶烫好,罗九宁亲自擀的面,擀成薄薄的一大张,再仔仔细细切成龙须状,入锅摆开,等捞出来,用冷水湃过,再以热油煨着,一碗清凉爽品的冷淘便作成了。
  而作冷淘之前,她还熬了一锅嫩黄色的糯米粥出来,叫几个宫人端着,仍回了寝殿。
  皇帝整日闷在屋中,褥热烦躁,正需要一碗冷淘来解解腻与火。
  而裴嘉宪才吃了两盏冷酒,这冷淘入胃,不像热食要刺激了肠胃,真真儿的舒坦至极。
  男子胃口大,一碗冷淘当然不够,裴嘉宪吃罢,侧首望着罗九宁,那意思自然是要问她,还有没有。
  罗九宁却是捧了一碗晾到恰温的粥过去,低声道:“那碗冷淘解酒,这粥却是养胃的,吃了它,王爷的胃怕能舒服一点。”
  裴嘉宪才端过碗来,罗九宁格外不放心的,又缀了一句:“我是不会妥协的。”
  “孤既答应了,又岂会赖你的账,一切,等回府再说。”裴嘉宪接过米粥来,呷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甜意,最重要是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凉,不热,恰适口。
  他侧首又看了罗九宁一眼。
  她自己也端着一碗,低眉顺眼的,拿调羹给孩子喂着,小壮壮儿乖乖儿跪坐在她面前,一口又一口的,吃的极香甜。
  吃罢了饭,皇帝又与裴嘉宪谈了回子,这才准备放他出宫。
  皇子们十五岁出宫别居,裴嘉宪在长安,自然也有自己的府宅,既他回来,府宅之中自然早就备好了人,等着他回去休息了。
  罗九宁听他是愿意和离的,倒是格外的放宽了心,见他吃完一碗,再问:“还要不要再盛一碗?”
  裴嘉宪自然是不肯再吃了。
  一手捞起软嫩嫩的小壮壮来,他便来与皇帝辞别。
  “老四,朕再问你一句,这孩子,真不是你的?”皇帝这时候,才问起自已心里一直最狐疑的事情来。
  裴嘉宪回头,便见罗九宁随在自己身后,素净的小脸儿微扬着,无悲无喜,倒是一脸的坦然。
  第56章 宝昌郡主
  “父皇说笑了,徜若不是儿臣的孩子,儿臣当时又岂会应下婚事。他是儿臣的,这没什么好疑问的,倒是母妃您……”
  教孩子叫便宜爹,几个哥哥方才皆在耻笑,裴嘉宪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才能镇定下来的。
  丽妃一脸戒备的等着,皇帝一脸郑重其事的望着,没想到裴嘉宪竟就这么轻飘飘的来了一句,却是转身便走。
  “王爷!”罗九宁于后追着,疾匆匆的赶着。
  “回府再说。”裴嘉宪疾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下来:“你是不是还得带些人回去?”
  “我不想回你的王府,我要住在宫里。”罗九宁本来是气怯的,忽而转念想了想,如今都是要和离的人了,自己又不欠他什么,好端端儿的,为甚气怯?
  “乳母何在,把壮壮的衣物全都收拾齐备,准备立刻回府。”他又命令奶妈。
  那奶妈是知道裴嘉宪的脾气的,一溜烟儿的就去收拾东西了。
  “王爷,我和孩子都得留在宫里,我还要给皇上治病呢。”罗九宁说着,就伸出两只手来:“壮壮,过来,娘抱你。”
  壮壮如今生了许多牙,最前面两颗还是两颗大板牙,兔子一般,红唇咬嘟嘟的:“不。”
  他倒得意了。
  裴嘉宪侧首望了儿子一眼,两目赞许,胳膊肘着儿子,掂了两掂,小家伙随即呜呜呜的,就学起了风声,听那意思,大约是想叫这高大健壮的爸爸,用手臂带着自己飞一回了。
  “王妃入宫多久了?”裴嘉宪忽而就问。
  罗九宁掐指算了算,道:“约莫两月。”
  “两月功夫,你先是舒舒服服儿的逛着,优哉游哉的吃着,顽了整整一个月,才开始给父皇治病。而那一个月,可是父皇最疼,也最艰难的时候。他如今因为你替他治好了病,倒也不说什么,但等太子和皇后明白过来,那一个月,你该如何解释。”
  “我都跟皇上解释过的,我作了个梦。”罗九宁道。
  裴嘉宪再笑:“可是,孤要是皇后,就会说,西华宫中众宫人自打肃王妃入宫那日起,每日走路都捂着屁股,更有甚者,还有好几个瘸了腿的而西华宫命光禄寺采办药材,也是自肃王妃入宫那日起的。
  王妃在入宫那日起就让丽妃学针灸,又开始采买药材,治薄药,但等药治好了,过了一个月,才作那个陶八娘托来的梦。王妃,此话也就用来哄壮壮有用,皇上又岂会信之?”
  他虽不过轻飘飘一席话,罗九宁却是后背一凉:果真,她当初为了省银子,当然也是不想跟丽妃妥协,采买药材,全都是丽妃来办的。
  难道说,皇后真的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而裴嘉宪了,他明明一直在塞外,怎么会于她的行踪,知道的这样清楚?
  罗九宁就不信了,虎着脸道:“壮壮,你要再不回来,娘可就不要你了,你从此跟这人过去。”
  大约还是胎子里的记忆,因为罗九宁在整个孕期,满脑子里想的,念的,琢磨的就是裴嘉宪,所以壮壮于这男人,有着莫名的亲切感。
  但相比之下,显然娘更亲,他立刻伸出双手,就从裴嘉宪怀里钻到罗九宁怀中去了。
  回到后苑,罗九宁刚一坐定,奶妈提着两只大包袱,也进来了。
  壮壮见娘亲生着闷气,这会子没了往日的欢乐,随手抓了一 只乱扔着的采莲船过来,自己一人专注的,于床摆上顽儿了起来。
  裴嘉宪竟也未走,毕竟六月,已经很热了,他卸了盔甲之后,背上汗渍斑斑,竟也不去沐洗,也不走,就在院子里站着。
  “娘娘,王爷这样站着怕不好吧。”虽说王爷站在那儿,暮光下瞧着眉温目和,静静盯着这一处,但奶妈还是担心。
  她还记得风雪连天的夜里,王爷把哭闹的小壮壮儿赶出屋子,叫孩子闹了一夜鼻塞的事儿呢。
  罗九宁自奶妈手中接过衣裳来,一件件儿的叠着,垂眸道:“他爱站就叫他站着去,莫要管他。”
  就在这时,奶妈忽而又道:“哟,那不是杜美人宫中的宫婢,她来作甚,怎的就跟王爷说上话了?”
  罗九宁本来懒得管,听说杜美人三个字,立刻就站了起来,头抵上奶妈的脑袋,也好奇的去张望。
  窗外,皇帝亲自替丽妃从宫外移进来的两株大合昏如今开的正艳,花絮随风,在夜暮下轻轻摇摆着。
  裴嘉宪身上还是衬甲的青色短袍,长靴及膝,负着两手,就在那花树下站着。
  他本生的俊美,塞外风沙替他凭替了几分阳刚沧桑之气,站在花树之下,那极致阴柔的花,衬着他周身的阳刚,倒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杜细奴那下巴尖尖,吊梢眼儿的小侍婢果真就站在他面前,踮着脚,不知在说着什么。
  裴嘉宪眼望着屋子,却也在认真的听着。
  奶妈胖,脑袋大,力量也足,忽而一挤,本就是薄木雕花的窗扇,一下子给挤开了半扇,咯吱便是一声响。
  裴嘉宪正低头听那宫婢说着什么,忽而便是勾唇一笑。
  罗九宁明知他要顺着杜细奴这条线遇见杜宛宁,并杜若宁那俩个与他纠缠半生的女子,也极好奇他与杜细奴这贴身宫婢在说甚。
  但到底是要和离的人了,总得替自己撑些体面,转身就坐到床边去了:“奶妈,关上窗子,也将门关了,咱们今夜早些睡。”
  却说裴嘉宪这里,那丫头虽是杜细奴的宫婢,说的却是媛姐儿的事儿。媛姐儿是陶九娘的孩子,而陶九娘又是为了他而死的,裴嘉宪于那孩子一直格外的重视。
  原本,该是宋绮带着孩子的。宋绮死了之后,媛姐儿一人在长安无人照料。
  至于裴嘉宪的生母丽妃,那是个见了孩子就烦,恨不能提着全都拎扔到垃圾堆里去的,这时候,裴嘉宪便命人将媛姐儿从长安带回洛阳。
  不过,这时候贤王妃杜氏主动请缨,就把阿媛给留下来照料了。
  但是,真正照料孩子的并非杜氏,而是杜氏的娘家表妹杜宛宁。
  但那杜细奴又是杜宛宁家原来的婢子,为着这一重关系,阿媛听说爹爹回来了,入宫来见他,却是在那杜细奴的翠华宫中。
  所以,是这么着,杜宛宁就能见到裴嘉宪了。
  *
  “老四还在长安城外,我在枕头上都听得到马蹄声催。”贤王妃杜氏倒是个颇有福相的女子,性情也很爽朗,笑着就把阿媛推了过来:“瞧瞧阿媛,我替你养的如何?”
  阿媛如今也是六岁的大姑娘了,果真比原来宋绮带着的时候胖了许多,小脸儿圆润润的,跟罗九宁颇为神似。
  没有壮壮的时候,裴嘉宪对阿媛是真疼,出征在外时,也总要带幅她的画像在身边,偶尔夜来寂寞,展开卷轴瞧上一瞧,聊当慰籍。
  出不知为甚,有了壮壮之后,他满心满脑子皆是那一个,于阿媛便没了往日的疼爱。
  但往日的习惯毕竟还在,坐下之后,将阿媛捞到怀里坐了,裴嘉宪便是习惯性的问候:“但不知老王爷如今身体可还康健,王世孙身体如何?”
  贤王妃道:“爷爷仍是往日的习惯,一餐二两酒,灵芝鲍鱼当饭吃的,身子健朗的紧。世孙向来是个勤恳兢业的性子,山阴在他治下,比原来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她嘴里的王世孙,便是她的弟弟杜虢了。
  山阴位在恒山以南,紧领雁门咽喉,北方要塞咽门关,就在山阴。那地方可是整个大康朝的北方重镇,而异姓王可以拥兵,抗击北契丹,杜虢所带的兵发挥的作用,与卢纪国的兵所发挥的作用是一样的。
  裴嘉宪原来在雁门关当兵时,就曾常踞山阴,于山阴王府自然也格外的熟悉。
  “我听人说,皇太孙不是患了天花,而是染上了恶习,如今非但酗酒,还整日打杀仆婢,任意闹事,搅的东宫之中不得安宁,老四可听说过此事?”贤王妃忽而就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
  裴嘉宪安插在东宫的探子们,也是这样说的。
  但以裴嘉宪对于自己那个侄子的了解,觉得他不该是那么脆弱的人,他肯定还在图谋着什么,酗酒殴仆,约莫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听说过。”裴嘉宪也不作假。
  “我还听说,皇上因为太子身无建树,又一直欺瞒太孙之事,去年还不停使着朝臣们在宴会上劝酒,害他腿疾复发,意欲要废太子。老四,要是太子废了,剩下的你们四个可是人人都有机会作太子的。”杜氏与她祖父杜猛是一个性子,说话直来直去,言罢,就直勾勾的盯着裴嘉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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