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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39.第三十九章 过往
  夜凉如水, 墙角青花团龙纹香熏炉里的香料袅袅沁脾。
  顾嬷嬷在外面边收拾被褥边支了耳朵细听着小姑娘的动静,对她一气儿刷了三遍牙齿只字不提, 为她细细掖好细棉布被面后才歪在一边准备睡下,却见小姑娘大睁了双眼哪里有半分睡意。想了一下, 顾嬷嬷不由笑了,转身取过矮塌上的一把竹扇过来轻拂, 这段时节是广州城最好的时候, 不冷不热, 就是偶尔有几只夜蚊扰人。
  傅百善趴在枕上终于好奇问道:“您说那位曾姑姑是什么人呀?她教习时,明明轻言细语的,偏我怕她得不行?比怕我娘都怕得厉害!”
  顾嬷嬷搂了她, 摸着小姑娘乌黑的一把好头发想了一想后,轻声说道:“曾姑姑是从宫里头出来的女官,皇宫那是什么地儿呢?那是人世间最大的修炼本事的地方, 每个人进去后都要学会很多本事才能够活下来。”一低头却看见小姑娘那双明澈得照得见人影子的眼睛,心下想给她说皇宫那些污糟事做什么?此生都要离那是非地远远的才好。
  于是转移话题轻声道:“她的本事有很多很多,象你刚才刷牙用的牙膏方子就是她在古籍当中翻到的,到后来就给了我, 象这样的美白美颜、修饰容貌的方子她那里多的是, 我陪着你都弄来可好?”
  小姑娘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怏怏地道:“这些倒不是很想学,我想学好功夫以后出去当个女将军, 不行的话当个游走江湖的女侠也成, 再不济当个女捕快也行啊!听溪狗哥说他们出海的地界上看到过女王, 头上戴着鸟雀羽毛做的王冠,身上穿的衣服全是黄金和宝石。本来那个裴——裴青答应带我一起出海去看看的,谁知道这小子食言而肥,搬出去后开始还见着两回,后来就不知哪儿去了,问溪狗哥也不说。等哪一天我逮着他了,定要把他好好收拾一顿!“
  顾嬷嬷心头暗惊,这裴青走时自家姑娘不过八九岁吧,怎么还念念不忘的?还要好好收拾一顿人家?还要当将军,当女侠,想到这些话语要是让老爷太太知道——,顿时感到一阵头疼。回过神来笑道:“好姑娘,你的愿望这么多,那更要好好地跟着曾姑姑去学东西了。她在皇宫里头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样的稀奇事都知道,等她喜欢你了,就让她讲给你听,不比到处跑强很多!“
  傅百善摇头,满脸地不赞同:“爹爹常跟我说读万卷是不如行万里路,有好多东西书里可不能教给我!”
  顾嬷嬷一时语噎,不由浮起孩子长大了,可不是小时候随便拿言语糊弄得了的了。想了想后道:“那也要先跟那曾姑姑把本事学好,我记得她从前说过一句话很有意思。大致是说这世上的礼仪规范就好像我们的衣服,一定要学好用好。要我们想穿的时候、得用的时候,就拿来穿一穿用一用。不想穿、不得用的时候就弃在一边好了,反正不能让这些东西束缚了我们自个儿!“
  傅百善听得目中一阵放光:“这话说得甚合我的心意!”
  顾嬷嬷心里好笑,但总算放心下来这孩子不急着去当什么女侠了,转身却被她像扭麻糖似地缠着追问往日的事情。过往啊?顾嬷嬷一时不免有些惆怅,现在想起来京中的往事就像上辈子的事了,怎么一个恍惚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把被子小心地围在手肘下,慢慢地开始讲古。
  曾姑姑是打小就进的宫,因为她规矩学的好又行事稳妥,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被一个娘娘挑去了。那个娘娘开始还好好的,越到后来就越不大受皇帝老爷的喜欢,一个月里头也见不了几回面。不过那位娘娘也不怎么生气,关了大门带了宫里头的人春天种菜秋天种花,日子也挺悠闲的。
  可是宫里头的事情不是这样算的,有些时候你不找事儿,事儿要来找你。那位娘娘的亲生儿子死了,天也就塌了。那位娘娘在屋子里头关了好久,让曾姑姑这些跟了她很多年的人都担心不已。然后——
  “然后怎么了?您怎么不讲了?“傅百善好奇地追问。
  顾嬷嬷摇摇头,笑道:“那位娘娘很伤心,打那以后就把很多从前服侍她的人都慢慢地放出宫门了,让她们愿意往哪里走都行,就是不要再回皇宫了!”
  傅百善用手支颐,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曾姑姑是个可怜的人啊,就像陈三娘一样虽然很有本事,可是因为是女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就一直在咱家待着。”
  顾嬷嬷哑然失笑,摇摇头故意逗她道:“像你这样算的话,我也是没有地方去的,也是个可怜的人啰!”
  傅百善疑惑地说:“这怎么一样呢?您有我,有小五小六,怎么会没有地方去呢?以后我嫁人了,您愿意跟着我那我就给您养老,不愿意跟着我还是在这里待着,那就让小五小六给您养老。他们跟不听话,看我不拿巴掌抽晕他俩?”
  小姑娘理直气壮的语气让顾嬷嬷一颗老心熨帖不已,欢喜得搂住她亲了几下,才接着讲那位“可怜人”曾姑姑的故事。
  有一年皇宫的冬至宴上,有位宗室的老夫人看中了彼时尚年轻的曾绿萝,想为鳏居许久的娘家侄子求娶。那位老夫人的丈夫是当时的宗室令,是皇室里仅存的辈分最高的人,就连皇上都不敢轻易扫其颜面。
  当着那么多的诰命夫人,就见身为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曾绿萝,慢条斯理抚平裙上的褶皱,施然站出来跪在大堂上,规规矩矩地给皇后娘娘磕了几个响头后温声道:“看在奴婢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赐给奴婢三样嫁妆可否?”
  皇帝虽不喜那位宗室老夫人的倚老卖老,但是却是很喜欢这位宫女的颇识时务。于是自作主张地越疽代苞道:“你跟着皇后也有十来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说三样就是三十样嫁妆也是应得的!”
  曾绿萝微微一笑道:“奴婢只要白绫、匕首、毒酒三样嫁妆,让这位老夫人明天把喜堂布置好,奴婢随时都可以跟着您出宫去嫁人!”
  大堂上一片鸦雀无声,连皇上都给惊住了,那位宗室老夫人气得手脚直打哆嗦。最后,还是皇后娘娘懒洋洋地一笑,上前把曾绿萝扶起,牵了她的手对着众人说,且容她回去仔细翻检一下,看坤宁宫里有没有这几样嫁妆,等置备齐了再将人给送去。说完就拉了曾绿萝的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那件莫名其妙的求婚也就不了了之。
  自从那之后,大家都明白了——不管皇帝喜不喜欢皇后,人家的凤位坐得稳当当的,坤宁宫里的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肖想的。
  顾嬷嬷讲到这里不由笑了,回头一看小姑娘已不知什么时候入睡了,毕竟一天到晚的功课都是极累人的。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半伏在枕上,密密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静静地栖息着。心里软软地想到,这孩子的理想竟是想去当个女将军呢?
  第二天,傅百善再在曾姑姑面前学规矩时就心甘情愿多了。规矩礼法是衣服,说得出这样话的人也应该是极有意思人。小姑娘心想这件衣服要么不穿,要么就要弄得好看些,穿在身上才会服帖。
  曾姑姑对于她的细微变化默然于心,在课业上也越加的严格,空闲时也给她讲一些宫中的旧事和规例。
  宫女们一经选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洗澡,等年纪稍长才可以把头发留起来。刚进宫的小宫女要由嬷嬷们教各种礼仪和梳妆打扮的技巧,嬷嬷一般非常严厉,动辄非打即骂。如果聪明灵巧,半年就可以派到宫中各处也就有月钱可拿了。宫女们的月钱多少并无定制,膳食、衣服、胭脂水粉等有宫内供给。
  宫女的身份也不尽相同,上层的为宫中女官;下层的为普通奴仆。对于女官除了年龄、身体、品行诸条件外,还必须掌握女工等技艺。宫廷岁选秀女,凡选中者入宫试以绣锦、执帚一切技艺,并观其仪行当否,有不合格者命出以次递补,然后择其优者教以褚般规程,日各以一时辰写字及读书。写读毕次日命宫人考校,一年后授以六法。
  宫女们除了完成各种差役之外,还要经常在知书女内官的教习下读女训、女孝经等书。宫女稍有违规者,将被处以墩锁、提铃和板著。
  “提铃”就是受罚宫女每夜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徐行正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板著”就是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一般情况下受罚宫女头晕目眩僵仆卧地,甚有呕吐成疾乃至殒命的。
  傅百善听得连连咋舌,曾姑姑笑着摸了她的头发道:“在宫里当差外人只看到光鲜的一面,其实真是时刻把命悬着。宫女有三怕,睡觉、吃饭、出恭。遇着个好主子就不说了,遇到个不体恤人的主子那日子可就难熬了!”
  傅百善点头,看来即便是曾姑姑这般风姿卓越的人,也要经过诸多后天的努力和辛苦付出才能有现在的优雅气度。她自小就生长在广州,原先还一度憧憬过京城是个什么样,皇宫里是个什么样?听了曾姑姑讲了这一二三之后,一时觉得那里就像海上黑旋涡一般令人生畏的所在。
  40.第四十章 痘疹
  广州港码头。
  正值大中午, 平日里熙攘的街面上没有一个行人,临街的小酒坊里也只有几个力夫和水手在歇凉, 屋檐下的大黄狗耷拉着舌头,趴在地上不住吭哧吭哧地吐气。海上零星有几条小船, 蒸腾的热气让海风都变得有些燥热。
  这些日子曾姑姑布置的课业尤其繁重,女红、写字、背书、琴棋林林总总, 让性子一向有些跳脱的傅百善颇有些吃不消。趁此时大人们都在午睡, 小姑娘才难得有时间出来散散乏。
  她双手端着一碗杏仁酥酪心满意足地跟在陈溪后面, 香软的酥酪上面还浇淋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子,这是陈三娘特地为她整治出来的小点心,出门时才偷偷摸摸地塞给她。双生子也是嘴馋的时候, 作为傅家的长女要以身作则,因此只能背人时才敢尝上几口。
  陈溪拿着账本顶着日头核对着甲板上的货物,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桅杆下的小姑娘, 见她正兴致勃勃地坐在阴凉处跟着船头邬老大学习如何用梭刀织渔网,便有些憨憨地一笑,心里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小姑娘上穿一件木红地织彩四季花卉纹交领衫,下着一条挑线白棉灯笼裤, 静静坐着时便有一些亭亭之意。只是一活泼起来, 就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邬老大是傅满仓雇佣了好些年的老船头,性情开朗豪放,大概是海上儿郎的做派久了, 说话时嗓门低沉粗狂, 偏偏一行话语里有一两个字又高亢不已 , 让听过他声音的人再难忘记。此时他一双生了老茧子的大手捏着小小的梭刀,飞快地将绳索打成一个个结实的绳结。
  傅百善也拿了一把梭刀手脚笨拙地跟着学,偏偏那些绳子像在跟他做对一般老是不听使唤,不过片刻工夫就纠结成一团。
  邬老大的大儿子今年刚得了一个小闺女,所以看见傅百善趣致的样子不免有些稀罕,“好珍哥,莫给我添乱了,那边有鱼竿,叫你陈溪哥带你去钓鱼,眼下海里的鲷鱼正肥美,钓上来了我给你熬汤喝,只怕不比陈溪他娘做得孬呢!”
  傅百善拄了白皙的下巴好奇问道:“你跟我爹真的在海上遇到过妖怪吗?我爹说他曾经碰到过一条比船都大的鱼,一双眼睛就有窗檐子那么大!还有些鱼奇形怪状的还长了翅膀,这鱼白天在水里游,晚上是不是化成鸟雀在天上飞,所以我常疑心我爹糊弄人的?”
  邬老大听了这些童言稚语不由忍俊不禁,想是傅爷在家拿来哄孩子的话,不想这女孩就心心念念地记下了。想了一下就故意逗道:“珍哥,你喊我一声好伯伯,下回去海上我就寻一副比桌子还大的贝壳回来,给你当生辰贺礼。你们读书人的文里,不是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是看了真东西就不会疑心你爹的话了,这世上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傅百善一双大眼忽忽一闪,便甜腻腻地唤了一声“好伯伯”,喜得邬老大笑得前仰后歪。陈溪过来没好气地道:论岁数您老当珍哥的爷爷都都够了,还老不知羞得让人唤您好伯伯!现下我可瞧见了,您不给珍哥弄副顶漂亮的生辰礼回来,我饶得了你,只怕傅爷饶不了你!“
  邬老大站起身子豪爽一笑,叉腰道:“海上男人一个字一颗钉子,自会说话算话,大侄女,老汉我不会让你白唤我一声的,擎等好吧!至多一个月到两个月,让我大侄女好好开开眼界!”
  陈溪看时候不早了不敢再胡扯,连忙准备往家赶。傅百善走好远了,都还看见邬老大站在船舷上挥手,心里便觉得这倒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
  陈娘子守在后门,看见珍哥跟在儿子后面一蹦一跳地,赶忙将人搂在怀里为她搽汗。却见小姑娘的脸颊红绯绯的,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子,摸在手里还有一股异常的温热,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又细细摸了一下她的后背,竟是一手的湿润。
  这副模样分明就是中暑了,陈娘子骇得连忙进屋,将药油拿出来在小姑娘的脖颈手腕处抹上。回头将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迈着碎步去禀报宋知春。院子里登时一片兵荒马乱,最后还是傅满仓看不惯女人们的毫无章法,唤了人去回春堂请大夫,又将女儿亲自抱到的碧纱橱里,这里三面临水阴凉蔽日,最是凉快不过。
  不一会工夫,回春堂的大夫过来了,说的确是中暑,开了药剂方子让多喝些绿豆苦瓜汤就好了。傅百善直到此时才显出症状来,神情怏怏的,口唇都干得脱了皮,只有脸面还是一片干红。到了晚间,喝了用竹叶、青蒿、藿香熬的汁水之后,才在竹榻上沉沉睡了。
  忙了一晚的宋知春累得不行,顾嬷嬷便主动请缨照看。
  看着小姑娘好容易睡着了,顾嬷嬷不敢惊动她,又不敢走远,只得拿了一副针线在廊下守候。曾姑姑草草用过晚饭后,急匆匆地回来看到一片安然静好,方舒了一口气轻笑道:“这小丫头也是,中个暑都这么大的阵仗!”
  顾嬷嬷没好气地瞥过来一眼道:“这还是个孩子,你拿宫里那套要求她做什么,一天到晚学这样学那样,好好的人只能趁大人午睡时出去溜达一圈,活生生招了暑气回来,看把她折腾得这副惨样,好容易养出的几两肉全没了!”
  曾姑姑对这副护犊子的模样简直感到牙疼,不由反驳道:“这能怪我吗?看你们把这丫头惯得不像样,十来岁的姑娘眼看就要大了,连一副像样的针线都拿不出来,绣一幅帕子竟绣了大半年,好好的鸟雀生生绣成鸭子。这副禀性也不知随了谁,从前她生母的琴棋书画女红针凿可是样样精通呢……“
  顾嬷嬷一时骇得心子跳到了嗓门,一把捂住曾姑姑的嘴。又轻手轻脚地走到碧纱橱面前,隔着青色的纱帐就见女孩依旧沉沉地睡着,长长的眼睫在脸颊处形成一片淡青色的阴影。不由轻叹了一声,方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用了家乡话小声骂道:“侬作死哩,满嘴胡诌!”
  曾姑姑便有些讪讪的,压低了声音道:“想是在宫里头呆久人也变傻了,猛地一出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子。老姐姐,且饶我一回!“顾嬷嬷看见平素端庄自持的人难得的一副可怜模样,拿了手指恨恨地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才作罢。
  第二天一早起来,傅百善的高热终于退了,一家人方才放下心。没想到隔了五六天,高热又起来了。这回来势凶猛不比寻常,只一个晚上便烧得人事不醒。回春堂的大夫过来细细诊治一番后道:“面燥腮赤咳嗽喷嚏,惊悸抽搐肌凉耳冷,呵欠闷顿乍凉乍热,又观耳后有红筋目中含泪,贵府千金怕是郁结于心难以疏怀,导致身子较弱,所以将将才好一点又引发了痘疹。”
  大夫话语一落,满室的人皆惊住了。
  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郁结于心?珍哥从来都不是存心事的孩子,看来这大夫也是个半吊子,宋知春急得眉毛几乎要飞到天边去,将大夫胡乱打发走后,高声唤了傅满仓赶紧骑了快马到州府重金聘请有名的大夫过来。又怕真的是痘疹,一面和顾嬷嬷将屋子打扫干净,好供奉痘神娘娘,一面又拜托曾姑姑将一对双生子挪到隔壁照看好。
  等傅满仓扯着几乎要虚脱的大夫进了屋子时,傅百善脸上已经开始起米粒大小的疱疹了。大夫仔细看了,说的确是痘疹,将回春堂大夫留下的方子斟酌了一遍,修改了几处后吩咐赶紧去抓药。
  时人十分害怕痘疫,很多地方为祈宁免灾还建有痘神庙,认为痘疹娘娘是痘神余化龙之妻金氏。民间有谚语曰: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全。称出痘为出宝,视小儿出痘为过关,可见痘疹之危害令人生畏。
  宋知春细细问了一遍几个仆妇,却只有陈娘子一人小时候出过,其余人都没出过。便定下以碧纱橱为隔离之所,众人都在外间活动,不许踏入一步。每日里只陈娘子一个往返,将饭食热水送至门口,她陪着女儿在屋里等出花。
  从这天起,傅家便进入了非常时期,傅满仓连船上铺子里的事务全抛开不管了,日日伸着脖子隔着围墙想看一眼媳妇和闺女,偏偏那长长的落地槅扇关得紧紧的,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双生子也知道大姐姐生了过人的病,不能去探望,只得每日里站在门外为姐姐唱个歌谣吟诵首古诗!
  整整一个月,院子里木棉树下的药渣堆得小山高时,前来复诊的大夫终于宣布小姑娘的痘疹痊愈了,幸亏照料的人经心,小姑娘的身上连一丝痘印也无。正当大家欢喜雀跃之时,宋知春却又病倒了,也是痘疹,也是来势汹汹高烧不退。她最是一个刚强之人,才发现症状时就把自己关在后院里,每日依旧只让陈娘子一人送茶饭……
  最后将近年关宋知春痊愈时,傅家人人都跟着瘦了一圈,大家伙才冷不丁发现傅百善已经是极懂事的一个大姑娘了。
  41.第四十一章 拜谒
  徽正十二年七月, 傅百善在自己的房中摆弄手中新得的礼物。这是一副象牙做的七巧板,装在珐琅釉的铜盒里。七块不过小儿拳头大小的象牙板身上还镂空雕刻了孝感动天、卧冰求鲤、芦衣顺母、戏彩娱亲 、卖身葬父、刻木事亲、怀橘遗亲等二十四孝中的七幅图。
  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会儿后, 傅百善将七巧板仔细收好,走进内室打开角落里一个丈宽等身高的楠木大箱柜。那柜子里是码放得齐齐整整的一个个的小盒子小匣子, 大的也不过手臂长,小的只有巴掌大, 密密地摞满了大半个空间。
  傅百善歪了头, 一时起了兴致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挨个打开, 全部都是各种式样的玩具。有价值不菲的,也有一看就是路边摊上的,这些都是历年来裴青逢年过节或是生辰时送过来的礼物。宋知春见不过是些玩具, 心想真是孩子心性,又想到裴青虽无父无母却素来持重自律,离开傅家后都还记挂着这里, 大概是真的把傅百善当妹妹看待了,就默许女儿收下了,不想几年积攒下来竟也是数量可观。
  傅百善也弄不清楚为何要特特拿箱子装了,任凭双生子如何索要都没有拿出来送人。
  这个饰金戴玉的摩喝乐是那年七夕节时送来的, 传说摩喝乐偶像是牛郎织女的化身, 七夕日夜女孩儿及儿童们祭拜它们,可以祈求获得智慧和心灵手巧。常见的有瓷质、木质、泥质等各种材质,而手上的这对摩喝乐用雕木彩装栏座, 饰以金珠牙翠, 又用碧绡纱作了罩笼, 怕不要白银上百两。
  下面的紫缎皮面盒里却是一副做工极精致的陇东皮影。因这个地方产的皮影造型俊俏大方,外轮廓挺拔概括镌刻精细流畅,广州地界茶楼里戏园子里的艺人们都喜欢采用。
  傅百善听说过这种皮影的制作严格,首要就是选用年轻、毛色黑的公牛皮,因这种牛皮厚薄适中,质坚而柔韧青中透明。牛皮刮干净、晾至净亮透明时即可制作。先将样稿轻画在牛皮上,然后用各种型号的刀具或刻或凿。之后用透明水色着色,颜色一般不调和,故而纯正绚丽对比强烈。刻凿、着色完毕后“出水”即熨平,这是其中最关键也是最难的一关。出水后再晾干组合好后插上木杆就可从上台了。
  左手举起个白脸的曹操,右手举起个红脸的关公,傅百善铿铿锵锵地自己跟自己对仗了一场,末了咯咯吱吱地笑个不停。
  又翻了一会儿,下头还有九连环、空竹、布老虎,甚至还有一对颜色净黑造型古朴的泥叫叫,这些玩具来自大江南北。想必是裴青每到一地就费心收罗这些东西,所以自家的这个大柜子才几年的功夫就要满了。
  门外的大丫头荔枝唤了一声“姑娘”就打帘进了门,将一碗五六分热的汤碗放在桌上后,笑着过来帮她收拾铺了一地的玩具。傅百善嘴巴一瘪,小声嘀咕道:“怎么还要喝呀?”
  荔枝就是那回绑架事件后官府出面发卖的一批小丫头当中的,顾嬷嬷亲自挑选了六个放在身边教养。傅百善因为是傅家长女,顾嬷嬷特选了大两岁的荔枝过来服侍。
  果然,这个荔枝性情温柔却又稳重大方,有时看到小主子不对时还能上前规劝一二。此时,看到傅百善难得一见的耍赖样子,不由掩嘴轻笑抢先说道:“姑娘别找借口了,这碗汤药不凉不烫,不浓不淡正正好喝,你快喝了我才好跟曾姑姑交待!”
  却是今年初春天里傅百善来了第一次癸水,本来有些粗枝大叶男儿性情的孩子一时吓得不轻。曾姑姑给她细讲了诸般不能寒天下水忌生冷的事宜后,又给她把了脉,说她底子虽好可是宫体有少许寒气。于是,每三天一碗的四物汤就成了例事。
  四物汤是一道中医补血、养血的经典药膳,以当归、川芎、白芍、熟地四味药材为主要原料熬制而成,是女子宫寒补血的首选。见实在推诿不过,傅百善闭了眼一气儿喝了,未及感受到那股苦药汤子的怪味,嘴里便被塞了一颗指尖大小的梅子。
  却是房里另一个大丫头莲雾,看见傅百善吐了细核,忙端了盘子又喂了一颗进去。傅百善连吃了五六颗梅子才感到嘴里的怪味略散些,又起身漱口才感到人缓了过来。
  莲雾和傅百善同岁,今年也有十三岁了,她生得娇小爱笑行事机敏。跟在傅百善身边几年,与荔枝的稳重不同,莲雾的性格还颇有点自来熟。见姑娘纠做一团的脸色重又缓下来,莲雾腻了过来笑道:“好姑娘,明儿你们去光孝寺拜谒禅师时带上我可好?”
  傅百善伸指一戳她笑骂道:“昨晚曾姑姑才说要去拜谒高僧,就叫你得了信。日后朝庭打仗也不用什么斥候之类的人物了,只派你一人管够!”
  荔枝边收拾汤碗边手脚利落地将一套蓝地缠枝牡丹的被褥换了,闻言回头笑道:“可别说,这丫头八成上辈子是兔子精转世,耳朵生得格外的长,姑娘身边的人不紧着好好侍候姑娘,一天到晚的瞎打听。每回跟着陈三娘出去采买食材时,高兴地就跟过年一般高兴。回头我去跟顾嬷嬷言语一声,把你调去给陈三娘打下手得了!”
  难得看见性子宽厚的荔枝这么训人,莲雾扭着身子急道:“好姑娘,我也不过是跟着出去了三五回,再也不敢了,且饶了我这一遭吧!”室内静了一静,然后暴出一阵银铃般的大笑。莲雾这才明白让这两人一齐给戏耍了,姑娘她不敢碰,荔枝就别想跑了。撸开袖子上前一步猛地一扑,刚刚才整理好的铺陈瞬时乱成一团。
  广州城外的寺庙不多但也不少,人们但凡遇着婚丧嫁娶、建屋架梁都要到寺里来求个签问个吉凶。如果遇着了挂单的高僧,那信众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光孝寺是广州除六榕寺外香火最盛的寺庙,一千多年前的一天这里发生过一场有趣争论。慧能来到这里,堂内的蟠动了,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说“风动”者,论无风幡不自动。说“幡动”者,论有风山何以不动。慧能播言: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自己心动。这便是有名的“风幡”典故,悠悠扬扬如这钟声,一直响到今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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