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待回到张府,两人去了陆氏面前回禀。
  陆氏一听张言祯将自己的底价直接揭了出来,但贾廷翰仍然在观望,她叹了一口气。“能做就做,若是他再压价,我们也没有做亏本买卖的道理。只是,”她看向胡掌柜,“席间套套他的话,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居然敢抢阮家嘴里的肉。这都多少年了,没有这么大的手笔了。”
  “这位贾家家主,确实非同凡响。”胡掌柜也忍不住赞道,“便是病中仍如兰芝玉树,不动声色。老实说,要不是知道他行商,还以为是哪家的大家公子?”
  陆氏眉头一皱,“他长得什么模样,可与……你可觉得有几分熟识?”
  胡掌柜摇头,“以前完全没见过。这位贾家家主面若好女,身形高瘦,从未见过此等人物。”
  陆氏点点头,“知道了。晚上赴宴时,需看紧大郎。免得他脑子一热,还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张言祯有点难堪,“母亲……”
  陆氏叹气,“你什么时候能好好读书,我便是闭上眼睛也心满意足了。”
  张言祯垂头丧气。
  陆氏恨铁不成钢,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喜欢读书?打骂规劝都无用,就喜欢跟钱打交道。可哪家官宦人家的公子会去自降身份做个商人,到如今都没个功名傍身,连亲事都定不下来。
  陆氏越想越头痛,叹了一声,“罢了,去了。”大儿子指望不上,还是看着小儿子读书上进吧。
  张言祯连忙告辞离开,在门口还不忘叮嘱胡掌柜,“你晚上也穿得好些,莫叫人轻瞧了去。”
  胡掌柜苦笑,“小老二便是再打扮,开口也只知道讨价化解。风雅不到哪里去。不过我瞧那位贾先生虽嘴上说在商言商,但对公子还是很有好感的。公子晚上可要将他哄好了。这笔买卖必然能成。”
  张言祯面带向往,“都说商人满身铜臭。可是你看看廷翰兄……”他忍不住回想今日见到“贾廷翰”的感觉,“温文尔雅,品貌非凡。真该让母亲亲眼看看,从商的也有这样出色的人才。”
  胡掌柜不想卷入他们母子的矛盾里去,笑道,“大公子,那我还去青云阁里守着,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别人家的报价。您要是准备好了,便去找我就是。”
  张言祯点点头,赶紧往自己的院子里去。哎呀,衣袍现在换个熏香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廷翰兄屋子里的熏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佳品,让人心旷神怡。
  他想了想,脚下一拐,去了自己姐姐的院子。他的姐姐与他乃是双生子,但面容并不相似。
  “姐姐,你可有些上好的熏香借我些。”
  他的胞姐张言苒奇怪,“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个了?”
  张言祯对“贾廷翰”简直是崇拜地不得了,巴不得人人都喜欢“贾廷翰”才好。一边坐下来等着他姐给他找熏香,一边将“贾廷翰”夸得如同月中仙人一般。
  张言苒被他说得心中好奇,“哪里有这么好的人。你莫不是被人骗了。”
  张言祯不服气,“人家真金白银地做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且还是先放定钱。便是骗,也是我们骗他。唉,要是母亲肯点头,我倒是愿意跟着廷翰兄去闯荡一番。”
  他看着自己姐姐,突然陡生奇想,“哎,姐,要是他成了我姐夫。母亲肯定就能点头了。”
  张言苒没好气地呸他,“胡说八道。”她一个官家小姐怎么可能委身商贾。
  张言祯却兴奋地道,“我没胡说八道,不然我今晚问问他有没有成亲。那样芝兰玉树,俊美似仙人一般的男子,配你都有些委屈了。”
  张言苒气得拿香料丢他。
  张言祯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香料盒子,笑嘻嘻的跑了。
  到了晚间,张言祯将自己好好拾掇一番,来到了青云阁。
  胡掌柜望穿秋水等着他,一见到他,忙把他拉到一边,“大公子,今日下午贾先生又留了几家的样子。估计大家都是被阮家逼急了,都把价格降了下来。你可千万要跟贾先生打好关系。”
  张言祯心道这还要你说。这时,一位玄衣武士走了过来,一抱拳,“可是张少东家和胡掌柜?家主有请。”
  两人忙正正衣袍,跟着那位玄衣武士上楼。
  远远的,就听见有人抚琴。待他们二人走进了宴客之处,就看到怀州最有名的乐伎玉楼正在抚琴。胡掌柜曾见过玉楼几次,她曾以各种面貌出现过,不过今晚显然是美而不妖,清雅怡人,十分规矩的姿态。
  而贾廷翰则倚着凭几,双目微合,平静而冷清,雅正端方。
  “家主,客人来了。”
  贾廷翰这才睁开眼睛,站了起来,与他们见礼,请他们入座。只是双方之间还隔着抚琴的玉楼,并不算十分亲近。今晚的客人只有张言祯和胡掌柜,贾廷翰索性对管事和玄衣武士微微招招手,示意他们一同坐下。
  那中年的管事便笑着对张言祯道,“家主嗓子尚未痊愈,我便陪二位说说话。”
  胡管事忙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那位玄衣侍卫只冲他二人拱拱手,安静坐下,然后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两人。
  婢女给众人端上了精美的菜肴。那作法都是怀州并不常见的,十分新奇。
  贾廷翰端起杯子,“张少东家,胡掌柜。今日收集了许多的铺子的报价,贵坊的价格确实十分有诚意。这一杯,我敬二位,算是我的小小歉意。”
  张言祯一张脸都亮了起来,“廷翰兄哪里的话。”
  “贾廷翰”对管事略抬了抬手,那管事便端出了一份合约,递到了张言祯和胡掌柜的面前。“两位请看,这是我们草拟的契约。两位可以带回去好好商量一下,若是没有疑问,明日再来签约即可。”
  胡掌柜原来害怕这契约有问题,但听到可以带回去商量,明日再来,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家大公子说的不错,这位贾先生确实气度不凡。
  张言祯扫了一眼契约上的数字,顿时笑了,“廷翰兄竟然这么大方,也不曾要损耗什么的。这笔买卖,足有……”他报了个精确的数字,“我们铺子今年可要发财了。”
  “贾廷翰”有些惊讶,“张少东家只需看一眼,便能算出多少钱了。”
  胡掌柜小心地将那契约的草稿收起来,放进袖子里,同时笑着说,“贾先生,我家少东家于这经商一道确实天赋异禀。那些繁复的账目,老道的账房都得半个月才能理顺,到他手里,一天的功夫足以。”
  “贾廷翰”看了张言祯一眼,态度温和了些,“那是可惜了。”这话的意思,众人都明白。怀州通判的儿子自然不可能从商的。
  张言祯的眼神有些热切,“廷翰兄为何会从商?”
  贾家的管事和侍卫都望向了“贾廷翰”,好像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贾廷翰”理了理衣袖,“我喜欢做买卖,为何不能从商。”
  这么任性的理由,也就“贾廷翰”能说得理直气壮。
  见张言祯一副投错胎的懊恼,“贾廷翰”笑了笑,“读书人自恃清贵,瞧不起商人。为官者认为商人重利轻义,所以瞧不起商人。人人都说无商不奸。张少东家以为如何?”
  张言祯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我觉得商人也是有好人的。而且我喜欢做买卖,每做成一笔买卖,我都很高兴。我算东西很快的,甚至都不用算盘,看一眼,我就知道是多少钱,什么价格能做,什么价格不能做。我觉得我要是从商,一定能做一个像廷翰兄一样的好商人。”
  “贾廷翰”笑了一下,“什么叫做好商人?张少东家评判一个商人好坏的标准是什么?”
  张言祯愕然,挠头想了好一会儿,“少赚点钱?”
  “贾廷翰”哑然失笑,“张少东家,我曾经在海市买过越海而来的石头,制成眉黛,价格便翻了百倍。而阮家往年强买强卖你们的丝绸,所赚的利润不过才四成左右。请问我与阮家,谁好谁坏?”
  “这个吗?”张言祯眨巴眨巴眼睛,“那,那该用什么来判断?”
  “贾廷翰”轻咳了两声,似乎嗓子略有不适,旁边的婢女连忙给他换了酒水,端上了一盏热茶。他喝了两口,这才好了些。继续道,“商人的作用,乃是查知盈缺,互通有无。甲地产盐,乙地产米。而百姓既不可无米,也不可无盐。奈何?”
  张言祯立刻懂了,“所以一个好商人要做的,就是将甲地缺的东西运到甲地去,将乙地缺的东西运到乙地去。”
  “贾廷翰”摸了摸大拇指上带的碧玉扳指,半开玩笑似的道,“张少东家,您这是准备去抢户部大人们的事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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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小鱼
  张言祯奇道,“这跟户部有什么关系?”
  “贾廷翰”的嗓子有些不舒服,低下头又喝了两口茶。并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
  一旁的贾家管事看着张言祯迫不及待的样子,笑着替他回答,“张少东家,户部其属有四:一曰总部,掌天下户口、田土、贡赋;二曰度支部,掌考校、赏赐;三曰金部,掌市舶、库藏、茶盐;四曰仓部,掌漕运、军储。所以,这天下最大的生意,米、盐、茶、铁,其实都是归户部管的。我们商人能做的,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能帮着互通有无,已经很不错了。”
  张言祯双眼都亮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
  贾家管事道,“既然张公子喜欢这些,日后完全可以去户部任职嘛。必能如鱼得水,官运亨通。”
  张言祯望着“贾廷翰”,“廷翰兄,真的是这样吗?”
  “贾廷翰”点点头,“一人为商,经营不过斗担;一家为商,经营不过坊店;但只要你站的地方足够高,经营的就是天下百姓的温饱。人人都称铜钱称铜臭。可是没有了钱,整个天下就像河里没了水,身体里没了血,一日都撑不下去。读书人,为官者,都瞧不起商户,可是谁敢轻视、得罪户部的官员。”
  这番言论颇有见地,只是寻常商户不敢有此妄想,户部官员也不会自贬身价作此戏言。张言祯听得入神,情不自禁地扼腕抵掌,双眼中简直有熊熊火焰在燃烧,“廷翰兄,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贾廷翰”摆了摆袖子,“客气。你若真有此志向,我倒是认识几位户部的朋友。若有机会,我可为你引荐,你也可与他们探讨一二。”
  张言祯立刻将此话当真!很不能立刻插了翅膀跟着贾廷翰飞去京城才好。
  一旁安静旁听的玄衣武士顾守信使劲儿偷掐自己的大腿,以防止自己露出惊讶的神情来。莫说张言祯听得眉飞色舞,连他这个明知瑶华底细的,都差点以为自己面前这位真是一位洞若观火那、高瞻远瞩的西北豪强。
  可一旁的胡掌柜关心的重点却不是这个。他见“贾廷翰”又咳嗽了起来,忙借此机会岔开了话题,问贾家的管事,“方才听贾先生提到阮家,贾先生也认识阮家的人?”
  贾家的管事笑了,“嘿,阮家,哈哈。”
  胡掌柜见他笑得十分古怪,连忙追问,“怎么了?”
  贾家的管事却左右搪塞不肯说了。
  “贾廷翰”挥了挥手,“无妨,说吧。反正此事迟早也会传开的。张少东家迟早也会知道。我们这么瞒着,倒显得小人行径了。”
  贾家管事笑道,“按说跟贵坊还没正式签订契约,有些消息我们不便透露。但家主这么赏识张少东家,我们也就破一回例。”
  胡掌柜连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贾家管事笑,“如今的阮家,已经大不如以前了。我只说几件事情,你们便知端倪。第一,阮皇后自年前便被质问大不敬的罪名,禁足在慈元宫,不但元旦大朝会未露面,连今年的亲蚕礼,也没能主持,由薛贵妃代其出面。”
  胡掌柜的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什么?阮皇后被禁足了?!
  贾家管事笑,“其二,阮相被勒令闭门思过三个月,管教阮家子弟,暂时不能管朝廷事务。其三,阮相最心爱的么儿阮安之,在宫中被打了一百板子,至今尚关在天牢之中,不得探访,不得医治。其四,以前的御史台被清洗了个干净,如今的御史中丞,不再由阮相任命举荐,而由官家钦点。去年刚刚走马上任的御史中丞,还是肖蘩易肖大人。这位肖大人,呵呵,跟阮相,”贾家管事意味深长地笑了,说了四个字“颇有渊源。”
  胡掌柜瞬间懂了。
  倒是张言祯似懂非懂,“这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贾廷翰”不动声色地指点他,“过去因为阮家的走狗为虎作伥,欺行霸市,许多事情都不能做。但如今,一旦阮家无暇他顾,我们便能做许多事情了。我在京中有许多朋友,消息比别人略快些。想必再过几个月,这样的消息,渐渐地就会从京城传开。那个时候,你们的生意会好做的多。”
  胡掌柜有些怀疑,“贾先生居然肯告知我们这么重要的消息,就不怕我们将消息传出去,不卖给你们,或者提高价格。”
  张言祯忙道,“我们不会的。老胡,廷翰兄是看得起我,才肯说的。我们不能这么做。”
  “贾廷翰”笑笑,丝毫不以为意,“商人,最重要的就是商机和消息灵通。我的消息比别人准,比别人快。不做丝绸还可以做其他的。不做你怀州的生意,这天下几十个州呢,有什么关系?”
  贾家掌柜也笑了,道,“家主这次并不是特意冲着怀州的丝绸来的,我们一路下来,已经走访了十几个州了。走到这里不过是顺便而已。”言下之意,让怀州商人们激动万分的丝绸生意,于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张家便是出去宣扬,与他们来说也不疼不痒。
  但是,张家要是真的出尔反尔,得罪了贾家。这次不上他的船,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上了。
  即便张家是怀州通判,可是“贾廷翰”根本没看在眼里。这就是实力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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