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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第19节

  那几乎一模一样的气质,令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确定了她是谁。
  从看不清长相的遥遥一眼,到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细细察视这张脸庞,他等了足足五年。
  从对她滋生出情与欲望,到像那般切切实实地干她,他渴望了一千余日夜。
  再到今日——
  她说:想干你,何须原由?
  ……
  戚炳靖不计较地笑了笑。
  这并非是他最想要听到的答案,但又未尝不是她的真心之言。这简单的一句,亦昭示着二人之间的关系早非当初,她不必再像从前一样,一面需受制于他、一面又要依附于他。她能够如此露骨地展示对他的欲望,便是恰到好处的宣告。
  而此刻她以嘴唇贴着他的耳,轻轻摩挲了一阵,慢慢敛尽缠绵之意后,才松手将他放开。随后她说:“我欲策立昭庆之子。”
  这本该是她今日此来的要事,但拖到此时才切入正题,便也说明这算不得什么“要事”了。而她更是明白,纵使她不说,他也知晓她做的是这等打算。
  戚炳靖淡淡地应了声,然后问:“沈毓章能答应?”
  “不答应,也得答应。”
  卓少炎说着,脸色恢复了如常清冷。
  ……
  当时她话音落后,整间屋子里许久都没人作声,静得针落可闻。
  直到远处突来的一阵士兵叱马声打破了这静,沈、英二人才从措手不及的震惊中勉强回神。
  “你疯了。”英嘉央先开口,语气犹不可信:“你竟然疯到,认为我会同意废了我的亲生父皇、再立自己的儿子作皇帝?!”
  她此时已无心去追究卓少炎是如何得知她有子一事,因对方口出之狂言远比知悉此事更令人生骇。
  “我疯没疯,毓章兄很清楚。”卓少炎意态平静地回道。
  沈毓章冷冷地望着她:“废帝、另立——要立谁人,此前已有决策,你今日为何突然变卦?”
  卓少炎回望他:“在昨日之前,我不知朝中派遣的来使是公主殿下,我更不知公主殿下竟有子存于世间。毓章兄,你难道不以为策立殿下之子,于此时此刻而言,才是上上之计么?”
  她说话时语气极度淡漠,一口一个殿下之子,好像她并不知那殿下之子亦是沈毓章之子似的。
  沈毓章一时冷笑,自然明白她打了什么算盘。
  他看一眼英嘉央僵白的脸色,又看向卓少炎,将所有的不满与怒意推入硬邦邦的三个字:“你休想。”
  卓少炎亦笑了笑,但与沈毓章不同,她笑意平和,甚至还带了点敬意。
  “毓章兄心怀天下,此前舍生报国尚不惧,眼下舍子又何妨。”她说着,走近英嘉央,“立殿下之子为帝,殿下垂帘,再选三位忠良恳干之臣辅政——这三位人选,此前我与毓章兄虽已有过商量,但若策立殿下之子,后面定还是要听听殿下的意思的。”
  面对她如此的自作主张,英嘉央几乎愤怒:“你未免太放肆了。”
  卓少炎不驳她,收起嘴角一点笑意。
  而令英嘉央想不到的更加放肆还在后面——
  她说:“殿下今已入关,莫非还想要轻易出关回朝么?殿下若想再与父皇相见,只能待皇帝禅位、新帝册立大典之时。”
  然后她又转向沈毓章:“毓章兄,你如今手无兵权,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劝一劝公主殿下。”
  ……
  这一番“不答应,也得答应”,卓少炎没做过多解释,也无需过多解释。
  戚炳靖亦无意多问。
  此时令他更为在意的,另有它事:“待立大平新帝、昭雪卓氏冤情之后,你有何打算?”
  卓少炎抬眼看着他,神情似笑非笑道:“想要尝一尝,做你的王妃,是个什么滋味。”
  第19章 壹拾玖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使得她的话听上去半真半假。
  戚炳靖脸色不变地“嗯”了一声,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然后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做了王妃,再和我生几个孩子。”
  “几个?”卓少炎仍然将笑不笑的。
  “三个也就够了。”
  戚炳靖倒还真的立刻给了她一个回答,答前不曾思考一瞬,更像是随着她眼下的心情而随意调侃的玩笑话。
  大抵是先前太耗体力,卓少炎此时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将他的目光接住,挑了挑嘴角,然后闭上眼,枕在他的肩窝处睡了过去。
  ……
  卓少炎离开后,沈毓章沉下脸色,锁住眉头,静坐了很久都不发一言。
  他的这副模样掉入英嘉央眼中,如弯刺一般勾动着她久远却仍旧熟悉的记忆。她轻易地回想起上一次他如此隐怒不发的样子。
  那是景和九年,当时大平在北境接连打了几场大胜仗,对于接下去该以何等策略对付大晋,朝中以裴穆清为首的主战派与以成王为首的主和派吵个不休,朝堂连续数日不得安宁。沈毓章的父亲恰恰在廷议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上表谏奏,力诤当议和、划地、休战,而由他父亲代表沈氏所呈的这一封札子,对皇帝自然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皇帝最终下诏,令本欲乘胜向北进军的大平北境禁军暂止攻势。诏令下达的当日,沈毓章自讲武堂出来后没有回沈府,而是来宫中请见她一面。她便陪着他,任他一言不发、脸色黑沉、眉头紧锁地坐了整整半日,才听他说了一句:我欲从军。
  须知沈氏文臣出身,三百多年来鲜少有人身践行伍之列。纵是他自少时起便习兵略于讲武堂,亦不过是循沈氏一贯培育子弟的旧例罢了,家中又有谁会真的想让他上战场。他口中的这四个字,是对父亲政议的最直接的反抗,更是他决计疏远亲族的最早开端。
  当时没人想得到,沈毓章会在两年后一举登第武状元、拜将出边;更没人想得到,大晋在用这两年时间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后,会以汹汹之势卷土重来,再犯大平北境。
  而他那时的神情,与眼下她所目睹的,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那时的她,尚可作为他隐忍重怒之下的一道慰藉,而今日的她,对他而言又能是什么?
  在静坐许久之后,沈毓章开口说话了。
  他说得不快,因此更显得语气极冷:“你何必要来这一遭?”
  这话是冲着英嘉央问的,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
  在短暂地停顿之后,他的语气逐句加重:
  “金峡关是个什么态势,你在京中难道一丁点不知道?兵部无能人可用了,求你来你就来?
  “你既无意与我再叙旧事,那么来了又有何用?又与其他任何一个人来有何分别?你以为拿着朝廷的那点诚意,你就能劝伏得了卓少炎?劝伏得了我?
  “皇室如今是什么样,何须我再多言?皇帝无心问政已是多年,成王自封王后久不就封地,其野心昭然若揭。倘若你不来这一遭,云麟军便会推立英氏宗亲中最无势力的端侯之子,再委忠恳之臣辅政,肃清朝中宵小,以制衡成王一系。端侯封地偏远且小,又是宗室旁系,新帝五年内翻不出什么大浪,足够让朝廷有时间收拾北境乱局。
  “如今你将自己送到这关内,卓少炎扣住你不放,逼皇帝做什么,能比立你之子更快让他答应?不过才五岁大的孩子,何必要被卷入这等乱事中来?”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几乎压不住火气。
  他明白卓少炎所提议的确实是眼下的“上上之计”,他无法反驳,也不能反驳;他心中绝不希望事态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继续,但他却又必须同意这样去做。
  这怒意归根结底,是他深觉自己亏欠了她。他不止亏欠了她,还更亏欠了二人的孩子。但他却将对自己的火气冲她发了出来。
  这样的迁怒,鲜少在他身上发生。然而他竟然控制不住。
  英嘉央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待他把话都说干净了,才向他走近数步。
  身前近距离的人影带来了些微的压迫感,沈毓章皱着眉抬眼,眼底墨黑中透着红斑。
  英嘉央看着他说:“你问我何必要来这一遭,那么我来告诉你。
  “我想亲眼看一看,令你奋不顾身的、当初为了它宁可将我二人十余年的情分一夕割断的北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这个理由够不够?
  “六年前因我之故你未能血战沙场。五年前我没能救得了你的恩师裴将军。而今你不惜赌上沈氏一族而投身叛军,我将自己送到这关内,就是为了将自己与你绑在一起,令朝中无人能论你之死罪、能议发兵北上攻金峡关。我用我自己来赔你我之当初。这个理由够不够?
  “兵部从来没有因无能人可用而来求过我。从始至终都是我主动要求,替朝廷来走这一遭的。”
  沈毓章听得胸口一窒。
  他盯着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字。心底深处一霎而起的强烈冲动,令他抬起胳膊,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中,就好像攥着他二人所有的当初。
  她一动不动地任他攥了半晌,才缓缓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出。
  “毓章。”英嘉央轻轻叹道,终还是叫了他的名,“此番赔过之后,你我便再无当初了。”
  沈毓章的手在她身前滞了滞,重新落回膝头。
  他没说好,也没有点头。他用新一轮的沉默来面对她的这句话。
  英嘉央侧身,在他身旁坐下。
  她给出足够的时间让二人重新恢复冷静。直到屋外的日头移近天空正中,屋内的热意将人蒸出一层薄汗后,她才出声:“你来辅政。”
  “你来辅政,”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便同意。”
  同意的是什么,她不需要多解释。
  沈毓章将她的话听得很清楚,脸色不变地继续沉默着。
  他没有表露出一丝的惊讶或犹疑,证明这个主张亦经他自己熟虑过。
  英嘉央看他一眼,继续说:“余下的二位,你与卓少炎可自决策。但是你,必须列位三辅臣之一。否则我绝不答应。”
  她说:“皇室如今是什么样,的确无须你多言。我自幼及长,身边所有人都告诉过我,父皇在当年母妃过世之后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我不知从前他是什么样,但我又岂能不知他这些年来是个什么样。国政、天下、民生,哪一件都不在他心里。皇叔虎视在侧,积蓄多年而有今日之势。而今之朝堂,半壁皆是他的僚属,照此以往,用不了三五年,这大位便该易主了。一旦让皇叔得了这大位,以他过往对大晋的主张,大平国祚崩塌足可望矣。”
  她笑一笑,笑里头带了点自嘲谑意:“如今云麟军起兵谋大事,你放任部署哗变不管,我因被扣金峡关便同意你们所为,别说什么被逼无奈,这若是忠,什么是不忠?这若是孝,什么又是不孝?”她收起笑意,一字一句:“但倘是这不忠不孝,能够换得我大平国祚延绵,你我亦算对得起祖宗了。”
  沈毓章目光颇复杂地看着她。
  然后他沉沉应道:“好。”
  这一个好字,便是他对她提出让他辅政这一要求的回应。
  英嘉央起伏了两日的心绪亦在此刻被这一个好字轻轻抚平。她垂下眼,又想到一事:“你信卓少炎,信到了如此地步。”
  这话里有深意,引得沈毓章不得不问:“何意?”
  她答说:“你连续六年不曾回京,自然不知道。自五年前卓少疆经成王举荐、提兵离京出豫州之后,他与卓少炎两人便再未一同出现于众人眼前过。就连景和十五年,卓少疆因军功封逐北侯的那一次,卓府对外亦称卓少炎抱病,没有随众人一同出城亲迎兄长回朝。这其中多少古怪,朝臣们亦非傻子,五年来不是没人怀疑过,但因碍于成王之势,从没人敢将疑虑宣之于口罢了。”
  沈毓章倏然抬头。
  她的话令他豁然一醒。
  那些之前他能想得通的以及想不通的,统统在这一刻,全部重新想得通了。
  ……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聚云麟军旧部,举兵至今,凡她之命,江豫燃等人无不奉从。卓少疆在世时,麾下第一勇将江豫燃的名声是连沈毓章也有所耳闻的。那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只冲着卓少炎是卓少疆胞妹这一点,便能够让渡兵权给她、对她所有的筹略兵策俯首听从的性子。
  而自卓少炎入关以来,沈毓章亲眼目睹其在军中统管军务,驻营、布防、城事、造械、屯粮、绘图……诸事样样精通,绝不可能是一个连续五年深居王府、而今一朝从军挂帅的人能办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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