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节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穿越过世界和空间,也曾经历过生和死的界限。确实有可能去往常人去不了的地方。
  “你会死。”胡灵香的话不期然浮现在心头。
  假如天灵狐的预言和卜策一样的话,那么是否说明无论如何推演,她都有可能走到这一步呢?这样的话,还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啊。
  短暂的无法计量的时间里,殷渺渺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但没有哪一个念头是后退。
  她已经不能后退……不,等等!
  剥离感停顿了,她重新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只是有些不灵便,好像麻醉没有消退,似灵非灵。
  殷渺渺睁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烟灰色眼眸。
  他的背后,交错纷杂的黑白光影像是怪物的触手,一条条一痕痕缠缚在他身上,看起来像要将他拖入明暗不定的光影之中。
  “你……”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他,可什么也碰不到。
  宁静的水波像是柔软的玻璃,温柔又无情地隔绝了交汇。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沉入了月光挥洒的静湖,而他犹在水面之上,被时间的洪流捕捉,身形隐隐约约,有消散的预兆。
  “怎么回事?”她问。
  他望着她,目光镇定而清澈:“别怕,是我停止了你的时间。”
  虚空之月改变领域内的时间,以他目前的修为,只能改变时间的流速,加快、停止或者回溯。但针对的是外部的空间,修士本身的存在有些复杂,除非境界比他低,否则很难成功。
  她对他没有防备,所以他才能及时停止她的时间,避免她被侵蚀。当然,为了施展领域,他不得不离开倒影,真正进入时间之河。
  “我是问,你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罕见的咄咄逼人。
  这说来就有点复杂了。在正常的时间里动用领域是一回事,在时间之河,尤其是未来的时间里用领域,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他也不知道。
  目前看起来不像是反噬,而像是被卷进了水下的暗流漩涡里。
  他思索片时,提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守仪道尊为了寻找易水剑的第五重,离开了这个世界。”
  殷渺渺知道守仪道尊。他是归元门的开山祖师,曾因有感于易水消逝,创出了大名鼎鼎的《易水剑》。然而,他在进阶合体后不久,遁入界门,不知所踪,很多年后,归元门的护山大阵开启,昭示了这位祖师陨落的结局。
  然而,她也是头一次听说,守仪道尊是为了寻觅易水剑的第五重而离开的——易水剑还有第五重?
  “易水剑修到第四重,心与时间等同,久而久之,必然迷失其中。”冷玉的身形犹如雾中花,愈发模糊,“此为殉道,非得道。”
  殷渺渺心里咯噔一下。不久之前,云潋还和她提起过这个问题,修士固然有自己的道,但应当践行大道,而非殉道。若是以身相殉,那便不是得道,而是为道所控制了。
  难道他……不该如此?
  “守仪道尊必须在彻底迷失之前,寻觅到解决之法。所以,他选择进入时间之中,想悟出第五重境界。”他慢慢道,“但是,时间的河流广阔无垠,人行走其中,极容易迷失道路,需要灯塔指引方向。”
  一把奇特的尺落入他的手心,沉甸甸的,颇具分量。
  “这是道尊留在门派的遗物,定天尺。”冷玉抚摸着这把陈旧的法器,叙述着这些年来,他在守仪道尊洞府里发掘到的种种线索,“道尊想在悟出第五重境界后,依靠它回到原来的时间。”
  殷渺渺冷冷道:“但他失败了。”
  他纠正:“也许是定天尺没有用,也许是道尊没有悟出第五重。”
  “可你连这把尺子都没有。”她说。
  然而,他的面色无丝毫忧色,冷静又平淡地说:“我有你。”
  殷渺渺怔了下,想起了心月之网。可尚未说话,他又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自己早晚也会有这一日,所以,我来了。”
  最后轻轻的三个字,蕴藏着神秘的魔力,将他们带回到幻境里的万兽神殿,继续那一次被中断的谈话。
  第687章
  世事总是奇妙至极。
  如果早知道, 殷渺渺一定会在图书馆里, 忍着兽皮龟壳的臭味,耐心地听他说完那第二件事。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她只能在这样稍纵即逝的刹那, 领会他话语中蕴藏的无限情意——“我有你”, 凭什么她能代替定天尺, 在时间的海上, 指引他回家呢?
  答案不必组织语言,心已经先一步领会了。然而,鬼使神差的,她竟然不满足, 非要多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的情意, 从未改变。”或许因为无知无觉, 他的言行比过去更简单明了,“我始终深爱着你。”
  我始终深爱着你。
  殷渺渺闭上眼睛, 酸涩的泪意直冲喉头。她没有太震惊, 也没有太意外, 种种迹象早已透露了一切,只是她一直不肯正视罢了。
  “时间并不是无可匹敌的存在。”他的伪装正在消退,身形逐渐变回了记忆中的样子,只是模模糊糊,像是化开在水里的墨团,看不清楚, “只要你在,我就不需要定天尺。”
  他心里清楚,定天尺的作用十分有限。倘若当年,守仪道尊没有杀妻证道,也许根本不需要它。可惜,人死不能复生,难以回头的守仪道尊,只能在临别之际,在洞府静室里留下告诫后人的遗言。
  ——“一步错,步步错,逝者不能归,游子家难回”。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错了,但至少,他还有机会。
  在来九重塔之前,他已经能隐约看到一些明暗不定的光流。斩情丝和破障之眼叠加,让他比守仪道尊更快地触摸到了无形的时间。
  他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和守仪道尊一样,默默地走进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中,消失在人世间。
  “我迟早都是要走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他望着她,隔着清澈的湖水,她白皙的面容若隐若现,“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很高兴。”
  她似乎想闭上眼,免得泪水夺眶而出,又舍不得闭眼,忍泪看着他:“我……你不能……”她无法组织成连贯的语句,“我不可以。”
  虽然很残忍,尤其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更为过分。但她不想骗他,谎言只能短暂地抚慰,不能以假乱真,起到真相同样的效果。
  她必须告诉他事实:“我没有等你,也不会等你。就算你还爱我,我还爱你,我们都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心犹在,人已非。
  爱有什么用,世事不能回头,一个“爱”字,抹不去三百年的风风雨雨。
  有的人活着,只求一个随心所欲,不在乎其他人其他事,但他和她,都不是这样的人。往大里说,新的局势下,三大宗门的竞争已不可避免,往小里说,曾经出现过的人,没有办法抹去。
  “我们回不去了。”她怔怔说着,胸口仿佛捂了寒冰。
  他的身影已然模糊,传递过来的话语却清晰明澈:“我知道,你不用等我,我会来找你。”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时间的特性,易水剑修炼到极致,也许能够翻手逆转时光,重回三百年前。可是,今日是由无数个昨日累加而成,他不斩情丝,就悟不到第四重,无法施展逆转时间的力量。
  因果相悖,一切都会崩溃。
  所以,他很清楚往日不可追,也从未奢望过时光倒流,回到分离的那一日,改变曾经的选择。
  他要的一直都是未来。
  道途漫漫,要走上千万年,分离片刻又算得了什么呢。
  无尽的时光洪流里,百年亦短如一刹。
  “渺渺,你好好活着。”光影吞没了他的身体,白发融入明亮的光里,看不分明,唯有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传递无声的承诺,“我们来日再见。”
  错过三百年又何妨?
  三千年后,定当归来。
  届时,遇山搬山,遇海填海,纵有千难万险,也必与你相逢。
  只盼那时,携手道途,为时未晚。
  这些话,他没有说,但殷渺渺全都听懂了。她再也无法克制翻涌的情绪,明知道不可能阻止什么,却依然拼命伸手去拉他。
  “天光!”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说了那么多话,其实不过短短一弹指的神念传输。唯一真正说出口的,只有这两个字而已,可这两个字,偏偏是听不到的。
  但没关系,这个名字仿若初春乍响的惊雷,惊醒了冬眠的蛇。缠绕在她手腕上的红线“嗖”一下窜起,蜿蜒游向水面。
  冰冷漆黑的湖水里,嫣红的色彩细若游丝,好似随时会断掉。慕天光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奇迹发生了,纤细的丝线落入掌中。
  与此同时,光影吞没了他,湖水淹没了她。
  黑暗降临。
  他们失去了彼此的踪迹。
  *
  殷渺渺慢慢苏醒了意识。
  刚恢复神智的几秒钟里,她有点蒙,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停留在了和慕天光分离的那一刻,然后……她就不记得了。
  说来也是失态。当时的情况下,最理智的做法是观察环境,继续推测九重塔的思路,但人非草木,谁有心思去看周围发生了什么呢。
  到现在,她还无法集中精神,恍惚不已。
  谁能想到《易水剑》还有第五重,有第五重就算了还要进时间的维度——这心法也太莫名其妙了,没人知道时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人真的能活下来吗?当然最可恨的是“我有你”,把她当做灯塔?万一她死了呢?
  定天尺被毁的可能性比修士陨落可小得多了。老前辈的经验不听,非要自作主张……算了,也怪不得他。
  她怔怔想着,心里五味陈杂:有怨恨,有气恼,还有一些欣喜。但最离奇的,是真实又彻底的平静。
  如至冰山幽谷,天地素白,寂静无声,自内心深处安静下来。
  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不仅没有心烦意乱,反而获得了宁静呢?大概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吧。
  呵,原来那么多年的悔恨与怨憎,并非来源于“难相守”的遗憾,而是在于……失去的痛苦。
  她最在意的是他不爱她了。
  然而,今朝峰回路转,失而复得。
  ——我始终深爱着你。
  她一霎释然。
  情已至此,何须朝朝暮暮?甚至他年是否能够再见,都不再重要。哪怕这一生他们都天各一方,也心满意足了。
  殷渺渺轻轻舒了口气,隐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些情绪,随之烟消云散。整个人彻底得放松下来,静如空谷。
  灵台已清净,无须拂尘埃。
  *
  心海风平浪静,意识便前所未有的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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