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节

  称心深深叹了口气,话已至此,无需再说:“那么,我能替主人做什么呢?”
  “我们好好下棋吧。”殷渺渺淡淡笑了,“不要再操心别人了,和我说说你的心事吧。”
  “好。”
  夜慢慢深了。太阳自东方升起。又落日了。又深夜了。
  他们下了三天的棋。
  殷渺渺的棋艺并没有太多的长进,多数时候随意落子,称心一开始还认真对待,下着下着也无所谓起来,东落一子,西吃一块,到后来明明胜负已分,两人还没意识到,辛辛苦苦又下了一刻钟。
  途中,她问了三次:“称心,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但是每一次,称心都说:“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您。”
  三个月后,时候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挺大的吧……
  称心对凤霖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渺渺遇到的人都很好,一方面是她眼光好,另一方面,也是善因得善果。
  第423章
  修士临近寿终时, 身体会快速崩溃,容貌也会急剧衰老。称心一觉醒来, 在镜中看到衰老的自己时,就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他走到博古架前,打开了一个螺钿漆盒, 自里头拿出了一个玉瓶,倒出一粒丹药服下。这是殷渺渺予他的回容丹,能够短暂地恢复年轻时的模样。
  接着,他焚香沐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理了自己,头发束起,戴上玉冠, 穿上早已准备好的锦衣。
  这一刻,镜中映出的是一张温润亲和的面孔, 像个世家大族的公子,而非以色侍人的鼎炉。
  称心很高兴,对着镜子,慢慢抚平衣袂的褶皱,动作认真而严谨。
  他希望自己走得有尊严一点。
  整理妥帖后,他敲响了隔壁院子的门。凤霖很快开了门,讶异又不安地说:“称心,你怎么来了?有事叫我一声就好了。”
  称心微微一笑:“我快要死啦。”
  凤霖怔住了。
  “陪我走走吧。”称心说着,迈步走上了桃林间的小径。
  凤霖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面色发白:“你、你要死了?”
  “嗯,时间要到了。”称心轻声说,神态很轻松,“我想和你说说话,你好好听,不要打断我,好吗?”
  凤霖喉头发堵,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头。
  称心想了想,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我听说镜洲最近的情况不太好,神妃渐渐压不住下面的人了。”
  “我知道。”镜洲的事,殷渺渺从来不瞒他,宝丽公主的信里也偶有提起。凤霖解释道,“神妃能坐稳位置,主要倚仗帝子,这么多年过去,帝子已经成人,朝臣便容不下她,想要扶持帝子上位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他们也并非忠于羽氏,只是神妃势大,不如帝子好控制。”
  称心十分欣慰:“这是个机会,主人很有可能送你回镜洲。”
  凤霖点了点头,对此早有预感。但他还是忍不住,低落道:“她不要我了。”
  “留下你,你一辈子都是男宠,放你走,你就是个修士。”称心没有看他,声音轻柔万分,“英雄不问出处,你以后……会越过越好。”
  “嗯。”凤霖应了声。
  “不要忘记主人的恩情。”他叮嘱。
  但凤霖反问:“她真的在意吗?”
  称心叹气,真是临到死了还不放心,遂正色道:“这正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事,凤霖,无论如何,记住我的话。”
  凤霖看着眼前陪伴了他多年的朋友,又或者说,是始终默默照顾他指引他的半师,喉头哽塞,泪光隐隐:“好,我一定记住。”
  称心没有立即开口,沉寂片刻,一口气含在口中酝酿足了,缓慢而有力地说:“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你争取过了,我也替你谋划过了,但若主人无心,亦是天意。她救你于水火,予你一条生路、一份前程,他年无论你身处何地、何位,都不得伤她分毫!”
  凤霖诧异万分,脱口便道:“我怎会害她?我永远不会伤她!”
  “你发誓。”称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发心魔誓。”
  凤霖愈发惊愕,莫名又委屈:“称心,你怎能这般疑我?我对她的心意,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了解吗?”
  “我了解,但人世易变,人心易改。”称心的语气缓和下来,仿佛有些无奈,“我就要死了,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和主人,你既然永远不会害她,发誓又何妨?”
  近些年,凤霖虽长了些心眼,却从未防范过称心,当下想想也对,便点头应了,按照称心所言,发了个永远不会伤害殷渺渺的心魔誓。
  “这下你放心了吧?”他斜睨一眼,语气愤懑。
  称心弯起唇角,真心实意地说:“嗯,我放心了。”
  他知道殷渺渺不在意今后凤霖是否会恩将仇报,她只会增强自己的实力来杜绝可能,然而,君子有君子的作风,小人有小人的策略。他太清楚凤霖了,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秉性单纯的人容易较真,今朝能爱到把心剖出来送人,来年爱而不得,兴许同样会做出极端的事。
  他能为凤霖争取,却绝不容许他伤害她。所以,就算是趁人之危,他也必须在濒死之际,利用凤霖对自己的信任,诱使他发下心魔誓。
  谋划许久,终于得偿所愿,称心的语气松下来,安抚道:“我只是怕你以后失望,把最坏的结果说了而已。”停了停,忍不住喟叹,“凤霖啊,你运气不好,她已经遇到过很多人了,而且每一个都非同寻常,尤其是慕天光,放眼十四洲,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只有云真人。”
  凤霖愁闷:“那我就该认命吗?”
  “也不止你,叶真人的情思,她也是知道的,若有这个意头,早成了。”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无意男女之情?”凤霖迟疑地问,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
  “时候错了,你明白吗?”称心冷酷地说,“她到了结婴的关卡,又有其他人珠玉在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心里已经满了。凤霖,你来得太迟了,唯一运道好的是年纪小,她没有遇到过,故而多加怜惜。”
  凤霖看了他一眼:“但我又不能不长大。”
  “是。”他颔首,不疾不徐道,“所以,你还有一个优势。”
  凤霖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陌生,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可他的语气却情不自禁地让人想要听下去:“什么?”
  “你能等。”称心说着,阖了阖眼睛,“而我没有时间了。”
  凤霖心里咯噔一声,蓦地抬眼看着他,不可置信:“称心,你……”
  称心瞥着他,嘴角翘起,似笑似讽:“你也不必如此,我见过的男人多了,心甘情愿臣服于一个女人的,要么怯懦,要么通透,总得来说,少之又少。等你离了她,还不知道如何呢。”
  凤霖抿紧嘴:“称心,你不要太过分。”
  “我偏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好好听着吧。”称心泰然自若,“过个一百年两百年,你的心意依旧,就再试试吧。那个时候的你,如果已经真正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又不改今朝的热忱,或许能有三分希望。”
  凤霖抿紧了唇。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称心负手一笑,“感情的事说不准,她也曾想过和人白头到老,如今依旧成空。凤霖啊,我很好奇,很多年以后的你,会怎么样呢?”
  说到最后,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怅然。凤霖眼眶一热,胸中的气愤顿时烟消云散,轻轻唤他的名字:“称心……”
  “没什么。”他分开娇艳欲滴的桃花,走向立在前方的人,“我知道我看不到了。”
  凤霖霎时泪涌。不管称心的心意如何,几十年来,他对他那么好,无微不至,可他现在要死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笑盈盈地问他:“凤君,你又同主人置气了?”然后百般劝慰。
  往事如潮,纷至沓来。凤霖忍不住追上去:“称心,你还有没有话和我说?”
  “没了,接下来的话,我只同她说。”称心微微一笑,又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凤霖拉住他,固执地不肯放手:“再说一句,最后一句。”
  称心被他逗笑了,觉得他幼稚,可这份幼稚又能被称为真诚,叫人心里暖洋洋的。是以他思量片刻,纵容地多说了句:“日后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多思多想,多听多看。”停了一停,拍拍他的肩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后会无期。”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后传来低低的抽泣。
  不远处,殷渺渺站在桃花树下,静静地望着他们。称心走过去,展颜一笑:“主人久候,称心来了。”
  殷渺渺的语气极尽温柔:“嗯,我知道。”
  “我和凤霖看过了桃花。”他温和地笑着,“能不能和主人一起,看看云海?”
  殷渺渺展开手心,红叶落地。她拉着他上了法器,飞向白茫茫的云海。
  “红叶寄情,主人的法器,倒是别有特色。”称心第二次坐她的飞行法器,忍不住说出了几十年前的第一印象。
  殷渺渺带他飞往人迹罕至处,放眼望去,云浪滚滚,蔚为壮观。她看着称心:“都这个时候了,不必再称我为主人,叫我的名字吧。”
  “不。只要我活着,就是主人的人。”他停顿了下,玩笑道,“效忠本该至死方休。”
  殷渺渺便不再劝了。
  两人并肩眺望了会儿风景。称心开口,呼出的热气轻如羽毛:“其实,我想对主人说的话,之前都说完了。”
  “嗯,只差一句。”她说。
  称心侧了侧头,似乎有点不解:“我相信我隐藏得很好,主人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说,凤霖是你的寄托。”殷渺渺叹笑道,“我这才猜到,你瞒得很好,这么多年,我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称心忍不住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像我这样的人,也能练出几分能耐的,是不是?”
  “何止几分。”殷渺渺心里又升起了明珠蒙尘的悲痛,“你若是……”
  若是个修士,必然成就一番事业。
  称心笑了:“这样的‘若是’没有意义,各人有各人的命,唔,是了,这是你们修士说的‘气运’。”
  殷渺渺怜惜地看着他。
  “主人不必伤怀。”称心平静道,“时乖命蹇的,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殷渺渺轻轻叹息,转移了话题:“你喜欢云海吗?”
  “喜欢。”称心回答,气息明显衰弱许多。
  很久以前,他便喜欢看云,在逼仄华美的楼子里,支开一扇窗,屋檐下飘过的白云就是全部的寄托。他身处泥泞,不得超脱,故而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像云一样,远离尘世的肮脏。
  后来到了冲霄宗,依旧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他总是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眺望云海,想象着下面仙城的浮华,然后由衷松了口气——真好,如今的他终于摆脱了旧日的噩梦,曾经的一切都被云海隔绝在下,伤害不了他了。
  “听说,真正的云海比这还要辽阔。”现在,他每说一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可他感觉不到痛苦,慢慢说,“一望无际,也没有陆地。”
  殷渺渺的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是的。”
  她以为称心会说可惜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但他却道:“离主人有点远。”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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