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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归程(出书版) 第102节

  “谢缤少年时在青楼认识了一名歌姬,生了个女孩,想要娶进家,二老不同意。有一天上街时被贩子抱走。歌姬受不了打击疯了,然后跳河而死。此其一生之痛。”
  她知道,这些在档籍中都写了。
  “谢缤发迹后,便派人四处寻找女儿,跟南沿的青花势成水火,常年拦截他们的船,给如意门造成不小的损失。所以,夫人才把任务目标定到他身上。她真正要的不是足镔,而是他的命。”
  她的手攥紧成拳,半响后道:“我不杀人。”
  品从目走过来,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你有这样的底线很好。但这是她给你的第一个任务,你必须完成,且要完成很完美,这样,她才没有任何借口不把权杖交给你。”
  “我不明白,老师。我认同您说的如意门是万恶之地,我认同您说的如意门应该毁灭。可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每一天都有新的罪恶诞生,每一天都有无辜孩童死去。早一天,就能好一点,为什么要拖延?为什么非要等我接掌如意门?”
  “如意门是万恶之地,但如意夫人不是万恶之源。杀了她,还是有人略有人买有人杀人有人作恶。没有如意门也有别的门,没有青花还会有红花绿花……沿海三十洲,无数乡民借此谋财,无数渔民借此活命……所以,杀一个夫人没有用,灭一个门也没有用。时机尚未成熟。”
  “那什么时候才算成熟?”
  “待四国国主皆励精图治,待唯方百姓皆齐心协力。待你……”品从目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一字一字,意味深长,“长大,大到足以承受一切风雨。”
  “我……”她咬着嘴唇,却是泣不成声,“我想回家。”
  她好想回家。
  她好想念那个一边看书一边吃青团子的少年。
  她还经常会想起那个喂酒给别的女人把别的女人当娘亲的男童。
  她想念既能看日出又能看日落的朝夕巷。
  她想念璧国精美的瓦舍和整洁的长街,还有那镶着玉璧的高高城墙……
  每一任如意夫人都要在传位给下一个如意夫人后,才能回家。在那期间,她们就算能路过璧国,也绝对不能踏足姬家。
  而她在离开时,还崩了大弟一颗门牙,没有好好地跟他告别。
  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还是那样皱着眉不爱笑像个老头子一样……
  “等你接掌了如意门,结束这一切后,就能回家了。”品从目轻轻地抱了抱她,说了一个字,“乖。”
  十二岁时,她扮作谢柳,去了南沿。
  见到谢缤,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谢柳。我没有名字。我来自如意门。夫人命我从你这里,拿到足镔的配方,然后杀了你。”
  谢缤闻言大骇,下意识去抓他身旁的镔剑。
  她又道:“你若杀了我,夫人还会派别的弟子来,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直到你死为止。”
  “你想如何?”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玉佩上雕刻着几根垂柳,意境斐然。
  谢缤看到这块玉佩,表情顿时一紧,一把抢了过去:“这是、这是……柳儿的玉佩!如何得到的?”
  “她在如意门中,但我不知道哪个是她,只有夫人知道,她把玉佩给了我,告诉我可以假扮成她。”
  “她还活着?”
  “我不知道。”
  谢缤抓着那块玉佩僵立原地,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你想找到她吗?”
  谢缤抬头,目光犀利如电,仿佛随时都会朝她扑过来。
  “我的目标是如意夫人。我已经走了九十步,就差最后几步。所以,需要您的帮助。”
  “你想我怎么帮你?”
  “把足镔的配方给我,并承诺不再找青花的麻烦。如此,等我结束如意夫人之后,若谢柳还活着,把她交给你。若她死了,把她的尸体给你。”
  谢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笑了:“我是傻子?”
  “能从普通矿石中提炼出镔的人,怎么可能是傻子?”
  “那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用配方换一个不知死活的女儿?”
  “我已经来了。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夫人会对我稍微宽容些。”
  “所以?”
  “我有五年的时间可以让你慢慢考虑。在此期间,暂停对青花的骚扰,你和谢家都会安然无恙。五年后,若您想清楚了,再把镔的配方给我。”
  谢缤眯着眼睛盯了她很久很久,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如此过了三天,品从目出现,给了她十个人。她带着这十个人敲开谢缤工坊的门。他看见这十个人时,面色顿变。
  “您想通过他们向如意夫人告密,揭发我对她有异心。”她朝他笑了笑,而那十人已跪地不起浑身战栗。
  他们都是青花的人。谢缤一向跟青花不对付,但打交道久了,也认识了那么几个组织里的人。在她这个假谢柳出现的第二天,他就去收买青花的人,一层层地引荐上去,想要告发她。
  他的目的很简单——我不信任你。所以,如果能用你换我女儿的下落最好,不能,出卖一个如意门弟子也不算什么。
  可惜,整个青花都在品从目的掌控之下,因此,这十个人前脚刚被收买,后脚就被抓了。
  她注视着面沉如霜的谢缤,笑了一笑:“我带他们过来,就是告诉你——这招没用。我在如意门中比你想象的厉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能够对付如意夫人的人,只会是我,而不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找到谢柳,那也是我。”
  谢缤沉默,他也只能沉默。
  他默许了她的提议,任由她以谢柳的身份住进谢家。
  她知道他没有放弃继续寻找谢柳,她也知道他什么都查不到。谢柳失踪于品从目加入如意门之前,因此,她的档籍在四国谱中。而四国谱的下落,只有如意夫人一个人知道。
  四年里,她扮演谢柳,度过了一段还算惬意的时光,甚至还因为要跟李家的公子联姻,而趁机去了一趟璧国。
  她的马车在朝夕巷前停了整整一个下午。然而人来人往的身影中,没有阿婴。
  她很想跳下车冲进去,大喊一声“我回来啦!”
  到时候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会很好看,尤其是娘。
  可是当她想要不顾一切地任性妄为一场时,看见了路边几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打打闹闹吃着糖葫芦穿着花衣裳,而同样差不多的年纪,圣境内的孩子已开始学习拿刀杀鸡杀羊杀小狼。
  孩子们打闹着从马车前跑过,留下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紧闭的车门内,她靠着车壁长长叹息,最后轻轻一笑,吩咐马车继续前行。
  然而,就当马车经过另一条叫做浣溪巷的窄道前时,她看见了一个极美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捧杏花站在一家叫做“天墨斋”的字画店前,夕阳微沉,为她镀了一层金光,她比杏花更夺目。
  小姑娘从车窗中也看见了她,忽然一笑,凑上前来:“姐姐,买花吗?”
  马车没有停,小姑娘便一直追着车道:“姐姐,买一枝吧!”
  她见她追的辛苦,便让车夫停车,掀帘问道:“这枝杏花多少钱?”
  小姑娘甜甜一笑:“两文钱。”
  她不禁想:如此美貌,只是卖花,真是浪费。
  车夫给了小姑娘两文钱,小姑娘将最漂亮的一枝花递进窗来。于是她不禁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曦禾。姐姐若要买花,再来天墨斋找我呀。”
  秋姜想,那真的是她人生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路过一条街,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花两文钱买了一枝杏花。
  彼时的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卖花的小姑娘最后成了她弟弟的劫数。
  两个弟弟共同的劫数。
  当她跟李家的公子李沉相完亲回南沿时,谢缤将她请进了密室,告诉她,他想通了,愿意把足镔的配方给她。
  她问:“是什么让您突然改变了主意?”
  谢缤苦涩一笑,将一块沾血的手帕递给她:“我得了痨病。大夫说我没几年可活了。”
  她盯着那块手帕,不说话。
  谢缤又道:“你这次议亲归来,内子在帮你准备嫁妆。我看着那些嫁妆,就忍不住想,柳儿比你大一岁,若她还活着,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我已经找了她十几年,再找下去,就算能找到,也耽搁了她最好的年纪。我不仅想让她平安归来,更希望她此生余年快快乐乐,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有家人庇护,有夫君爱怜,有儿女孝顺。所以,我用足镔,买她余生。”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万一她已经死了呢?”
  谢缤的眼神尖利了起来,沉声道:“那么,我用足镔,买如意夫人的命。”
  于是她在谢家又待了一年。看着谢缤的病一天天严重,看着嫁妆一点点备好,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上婚船前夕,谢缤终于把配方告诉了她。
  “我只说一遍。”他当即背了一遍,“记住了?”
  她默默记下,确定没有疏漏后,反问道:“为什么?”
  “什么?”
  “为何你从不问我是谁,为什么想要对付如意夫人?”
  “你来到我家,五年了。五年里我一直在观察你。”
  “你认为我可信任?”
  “不。”
  她皱眉。
  谢缤又道:“但你有一句话说的没有错——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能够对付如意夫人的人,那个人,是你。不是我。”这五年,他将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时常会有一种荒谬之感。在那之前,他不认为世上有那么聪明的人,学什么都能学的很好,他认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五行八卦琴棋书画奇门遁甲经济兵略的人不可能存在。可她突破了他的认知。她甚至还会武功,当她想在夜晚偷溜出去时,没有任何家丁追得上她……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真的为足镔配方而来。她所图谋的东西,必定极大,大的常人难以想象。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记住,我买的是……”
  “谢柳的余生。或者,如意夫人的命。”
  谢缤一笑,向她伸出手掌,她以为是要跟她击掌,刚要迎上去,那手掌却落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孩子呢?既养出了你这样的孩子,怎么舍得让你做这些事?”
  她感应着那只手,眼眸沉沉,忽然间,失去了声音。
  十二岁到十七岁。她在谢家顶着他女儿的身份长大。
  那是一段跟圣境,甚至跟姬家完全不同的时光。
  在姬家时,父亲很疼爱她,母亲虽然严厉,但也对她寄予了厚望,更有弟弟陪伴,任她欺负受她捉弄,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圣境时,每天都九死一生,所接触的全是背叛、杀戮、欺诈等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禽兽,若非始终有老师在一旁牵引指导,早已迷失和沉沦。
  可在谢家,谢缤从不限制她任何事,谢夫人也表现出了正妻对外室的女儿的宽容,虽然疏远,但并不使坏。至于谢家的其他人虽然背地里议论她,偶尔玩些小把戏想欺负她,但跟圣境里的弟子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她最自由的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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