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做汤
从主峰上向下望去，视线极尽之处，依然是看不到边际的灵田。
云槐岭，整个两江修炼界西南部，无数灵植夫心中的圣地，对外号称拥有灵田百万亩。这个号称，对于其他势力来说，永远是吹捧大于实际。但在云槐岭，实际上恐怕要远超过这个数字。
某个红衣服少女，站在靠近峰顶的某处，向山下望去。和记忆中相比，这里似乎要更高了几分，视线也更开阔了几分。
谢弦歌知道，这不是自己记忆的偏差，而是这座云槐岭主峰，这几年确实又长高了。
今日恰好天晴，否则的话，从她这里朝下方看去，只能看到一片云海，根本看不到地面。
谢弦歌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个男人偶尔不再修行，就会站在这里，向远方眺望。很多年以前，她不明白那个如今应该身在咸安城的男人，站在这里到底是望着什么。
如今她才明白，男人眺望的方向，是他的家乡。
主峰上布设有专门的大型防护阵法，不会出现山高风大，吹飞长发的稀罕事。如果不是洞府周围被开启了阵法，她根本无法离开此处，她才不愿意呆在这里。
即便，这里距离主峰峰顶如此之近，已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修行宝地。
云槐岭主峰，非宋氏族人和宋家客卿外，余者不得入内。这是宋家老祖宗当年定下的规矩，如今已成了一条铁律。
而且在主峰上，所处的高度，也决定了其地位。普通客卿和绝大多数的宋家旁系，最多只能登上半山腰。而那座主峰最高处的洞府，自然就只有宋家老祖宗才有资格居住。
谢弦歌所住的那一带，距离主峰峰顶已经相当近了，照理来说，以她的身份其实不该住在这里。不过这里是当年她娘亲留下的洞府，娘亲走了以后，宋家也没收回。所以等到这次，谢弦歌被强行带回来以后，也就被关在这里。
没来由的，少女忽然想起那座在苍灵城里，已经被自己押出去的小院。她忽然觉得，比起这里，那座小院好像更像是自己的家。
在峰顶眺望了一会儿，谢弦歌便觉得有些腻了。不过当她刚刚准备返回洞府内的时候，周围阵法忽然亮了起来，然后她就看见，有个这几年明显苍老了好多的男人，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外公。”
少女弯腰施了个万福，但脸上没有一点尊敬的笑脸。但就算这样，也已经让这个实际年岁已经超过八十的男人，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先歌，看看外公今天给你做了什么？”
男人不管少女乐不乐意，直接上前拉住少女的手，将少女带回洞府，然后打开食盒，“这可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喝的汤，外公刚刚煲好的。你娘那手艺，其实还是跟外公学的呢！”
老男人脸上颇为自负，只是说到你娘亲这三个字后，脸上不由自主的黯然了一下。
这名如今已是化灵五重天圆满，身份在苍灵府更是称得上是显赫的男人，做汤的手艺确实不错，少女亦然。
一脉相承。
少女被圈进这洞府范围内，自然是眼前男人的意思。男人先前在洞府阵法上设置过，只有少女修为达到炼气期圆满，才能走出这里。这里灵气充沛，洞府内的灵气密度，可以随意调节，下至一品，上至五品。而且每天有专人负责给少女送吃食，送各种修行的资源。所以少女完全可以一直呆在这里，一直安心的修行。
在男人看来，这就是对少女最大的好。
至于少女愿不愿意，他不在乎。
少女没有吵也没有闹，只是安静的把食盒里的东西吃完，然后对男人做出一个请回的手势。
本名宋云青的男人，被少女如此无礼对待，却也完全没有生气，只是自顾收拾起食盒，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在外公还很小的时候啊，这座云槐岭主峰，还远没有今天这么高，灵气也没这么充沛。”
宋云青收拾完食盒后，就坐在那儿，也不管少女愿不愿意搭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会儿，老祖宗也才化灵期八重天，这座云槐岭，还不完全属于咱们宋家。而且那会儿……”老人忽然笑的有些尴尬。“我小时候，大概有十几年吧，那期间咱们宋家过得挺难的。”
这位面容上并不是如何苍老的老人，说到这儿以后，开始陷入某种回忆当中。“起因是因为，当时老祖宗某次在外面游历，跟一个大门派的嫡传弟子起了冲突。那个门派实力不俗，当时宗门内周天境修士超过三个，不过三个都只是初入周天境。，当然，在今天咱们宋家的眼里，实力也就那么一回事，估计还比不上咱们宋家。可当时不行啊，当时咱们宋家可没有周天境坐镇，实力最强的，也就是当时的老祖宗了。”
谢弦歌听到这里，正襟危坐。她自小听着老祖宗的传奇故事长大，所以不管她对宋家如何观感，对老祖宗，始终是心存敬意的。
“老祖宗当时和那名大宗门的嫡传弟子起了冲突后，一怒之下便大战一场，最后老祖宗惨胜，对方却被老祖宗给彻底废掉，再无一丝进步的可能。”
“可这次惨胜，也险些给当时的宋家，招惹来一场灭顶之灾。那名弟子所在的宗门，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因为那名弟子，是他们宗门最有希望将来跻身周天境的几人之一。老祖宗废掉一人，就等于断了他们宗门将来出一名周天境修士的希望。所以对方宗门哪怕并不在苍灵府，甚至远在两江修炼界中部。可人家的周天境老祖，一样扬言要找上门来，将老祖宗打杀了，并且一并除掉我宋家。”
“那后来呢？”
谢弦歌听到这里，亦是紧张了起来，虽然这已经是七八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在云槐岭，她自幼听到的，都是老祖宗如何一路高歌猛进。像这种事情，或许是长辈们为了避讳，反倒极少提起。
“再后来，我宋家就花了大代价，请府内一位周天境高手出面说和，就是当时的苍灵府府主。那位府主虽然对老祖宗和我宋家颇有好感，但受限于一些规矩，也就只能做这么多。最后对方宗门开出条件，让我宋家将老祖宗逐出门户，然后他们追杀老祖宗三年，生死由命，不对付我宋家。”
说到这以后，宋云青脸色古怪，有些惆怅。
“当时，我宋家的族长，是老祖宗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为了不连累宋家，老祖宗主动叛出家族，当时族长也默许了这一点。不过，明面上双方虽然达成一致，日后任由他们宗派追杀老祖宗，我宋家绝不插手。可那几年，我宋家族人，仍是不敢出云槐岭半步，就是怕对方来找麻烦。”
“再后来，老祖宗躲藏了好久，几次从那个门派的追杀下虎口脱险。直到过了十几年以后，老祖宗终于跻身周天境，并且成为了一名灵植大师，我宋家才算终于扬眉吐气，有了和对方宗门平起平坐的资格。倒是最近，听说那宗门时运不济，有些青黄不接，只剩下了一位周天境修士，还远不如老祖宗。”
“这也是世事无常啊！”
宋云青终于说完，似乎有些感慨。
“这些事情，其实别说是你这一代，就连你娘那一代，也都是跻身化灵期以后，才渐渐知晓。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些长辈始终觉得，只要我们这一辈还在，宋家的担子，就轮不到你们这些小辈来抗。”
“可你也要明白，宋家的担子，将来迟早有一天，要交到你们这些后辈，甚至你们后辈的手上。”
“宋家，是一个家族！需要有自己的规矩！”
“若是人人都随着自己性子，肆意胡来。我宋家会不会早就分崩离析，或者因为家风不正，成为那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老人说到这里，声音陡然高亢了几分，“丫头，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娘自尽的时候，外公是什么感受？她是外公的独女啊！谁不愿意自家闺女，能过得更好？她是我宋家这一代人里面，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就为了那么一个忘恩负义，最后只将我宋家当做一个跳板的狼崽子自尽，值吗？！”
说到最后，这个在宋家以沉稳睿智而出名的男人，竟是泛出一丝泪花。
“当年你娘去云莽历练之前，家族本来就已经给她订了一门婚事。你当然可以觉得，这是家族之间的联姻，只是纯粹的利益关系。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只是为了那点利益关系，外公能点头答应？当时和你娘定下婚约的那个年轻人，确实足够优秀，对你娘也是情深义重。”
“可你娘回来之后，就要自行撕毁婚约，要跟那个只是在云莽认识没有多久的男人成亲。换做你是外公，你会答应吗？”
“当然，为了自家闺女，当爹的总是得退让。所以哪怕家族和对方门派双方施压，外公仍是愿意替你娘抗下这些，愿意让你娘嫁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哪怕那个男人，外公是打心眼里不喜欢，也无妨。”
“可结果呢？”
宋云青一声冷笑：“在你娘眼里，他或许有天底下一等一的才情，心比天高，想要去那座咸安城的闻道院修行，借此搏一个功名。可在外公眼里，他就是个蠢货！不入流的蠢货！修真界如此之大，难道就缺你谢希年一个，出头来拯救苍生？！”
“临到了，一枚玉简寄回来，说什么只是将宋家当做跳板？老夫早就看出来了。老夫只恨，当年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没能直接出手弄死他这个狼崽子！老夫宁愿你娘一辈子恨我，也不愿意她最后为这么个东西自尽呐！”
老人说到此处，面露狰狞，眼角却泪流不止。
“所以，丫头，不管你现在怎么想，外公都不在乎。外公只希望你不会再走你娘的老路，外公现在给你的，都是外公觉得最正确的。至于你会不会觉得外公不讲道理，还是很多年以后，才会明白外公的用心，都不重要。”
老人说完，直接拿起食盒，转身朝洞府外走去。只是临走出去之前，老人又停下脚步。
“丫头，不管你信不信，这几年，其实外公一直都在暗处让人保护你。外公本来想，你自己在外面闯荡几年，就能理解外公的心思，会自己主动回来。可这一次，你们这么一闹，确实让某些有心人看来我宋家的笑话，所以外公才不得不出手，将你硬带回来。”
老人大踏步离去。
洞府内，少女一个人，呆呆坐在桌前，没有动弹，目光有些空泛。
她忽然有些厌倦，厌倦有些事情，想不清，理还乱。
洞府外，有云海渐来，波涛翻滚，宛如一道屏障，将主峰顶端隐入天上，从人间隔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