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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震 第44节

  海滨天气变化快,赵以川刚下电车时带着一肩雨水,潮而微咸,额发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眼看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可等他追着裴哲看见一座寺庙大门,雨却莫名其妙地停了。
  电车轨道的拐角处植物茂盛,从缝隙里透出一点浅金色光芒,竟在缓慢放晴。
  大约四十分钟前,赵以川不知裴哲为什么突然借口“看风景”离开旅馆,但他直觉如果这时不追上裴哲,自己一定会后悔。
  跟着裴哲出来,上了电车,樱花盛开时的旅游旺季,江之电的车厢摩肩接踵,偶尔还能听见几句熟悉的中文。赵以川费劲地刚走到裴哲旁边,没说上话,裴哲看一眼车站信息后又径直挤开人群下车。
  现在,他自顾自地走进了那间寺庙。赵以川猜裴哲以前一定来过,脚步快且利落,没有一点犹豫的意思。
  从出门到现在,赵以川没有空闲咀嚼裴哲情绪变化的背后原因,只闷头追上。
  古朴的寺庙没有牌匾,悬挂一个日本风格明显的红灯笼,其上有汉字的“长谷寺”。
  赵以川只来得及粗略扫过,就追着裴哲绕进了里面。
  长谷寺依山而建,大约游客都被更有名的镰仓大佛吸引了,来这里的并不多。樱花季,寺庙地势高低错落,于是灿烂的樱花也高低错落,日式庭院风格静谧,虽然是寺庙,这里的惬意更甚庄重,不像佛门圣地。
  以前听裴哲说他和前任在一起时常有户外活动,赵以川当时并不放在心上,暗道自己也定时锻炼,体力总不会比裴哲差。真开始徒步,他才悲痛地发现:
  户外和锻炼是两码事。
  裴哲看着走得慢,可速度平均,要追上他绝对不是两三步的工夫。
  只得加快步伐,甚至开始有点喘了,赵以川终于在一棵樱花树下追上了裴哲。对方放了水,是故意等他,半仰起头假装欣赏在风中轻颤的花枝。
  “徒步健将啊你。”
  赵以川说着,问他:“渴不渴?”
  裴哲瞥他一眼,神情淡淡的仿佛没听见,也不表态,转过头去重又开始走山道。
  不同的是他这次没自顾自地闷头瞎走,往前两步,他稍微偏过头观察他有没有立刻跟上,可当赵以川快赶上他,裴哲又突然加快步伐拉开距离。
  那就是没生气了但还是暂时不想交谈吧。
  赵以川想着,在山道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矿泉水。
  他拿给裴哲一瓶,裴哲接了,两个人从一前一后变成并肩而行。赵以川拎着水瓶,周遭的温度似乎比电车上低一些,裴哲临出门太着急没穿外套,看他额角一层薄汗,赵以川犹豫片刻还是提醒他小心感冒。
  “还好。”裴哲说,心情似乎终于缓和了些。
  脚步放慢了,拐过一条小径后又是台阶,裴哲领着他往上。
  赵以川顺势问:“你以前就来过这儿吗?”
  裴哲一开始继续沉默,似乎仍不太肯搭腔,可过了会儿他选择性忽略了刚才那一出不像冷战的漠视:“每次来镰仓我都会过来一趟,这边山上的风景很好。”
  “啊。”赵以川点点头。
  听着仿佛闹脾气的小风波即将过去。
  裴哲瞥他一眼,到底没藏住情绪:“特别是心烦的时候。”
  他说,“心烦”。
  也就是默认了今天确实在不开心。
  赵以川清楚裴哲的脾气,吃软不吃硬,颇有点“遇强则强”的倔劲儿,他主动给了这个台阶,赵以川就没理由继续无视。
  等裴哲主动说喜欢是一回事,有些矛盾,也并不非要覆水难收才想办法翻回前页——他不是二十出头了,不想再去感情里和喜欢的人分个胜负才罢休。
  他靠近裴哲,肌肤之亲余温尚在,赵以川轻而易举再次握住裴哲的手腕。
  裴哲别扭地象征性挣扎,然后就由他去了。
  上坡路,赵以川晃了晃裴哲的手,问:“今天早上怎么了?”
  “嗯?”裴哲还在装。
  赵以川问,语气却很笃定:“你生我气来着。”
  裴哲:“我没有。”
  “有的。”赵以川捏了捏他的小拇指,“我看得出来。”
  裴哲泄了气。
  不是不能承认闹别扭,可他也觉得自己那通火发得莫名其妙。
  突然引起一堆无端联想,恨不得把赵以川骂一顿拽着他问清楚“你怎么想的”,等冷静下来后先是懊悔,而后被失落吞噬,像有只猫爪不停地挠着心脏,又痒又难受。但现在,赵以川又跟着他来了,仿佛无条件地和他一起走。
  “……好吧。”裴哲有些沮丧地说,“我刚才很生气。”
  山间小径两排的绣球没到花期,叶子是墨绿色,深得晕开了一片片的潮湿。台阶边缘生青苔,毛茸茸的,露水衍生到石板路上。
  他们走过去,就留下两排并列的脚印。
  赵以川闻言很久不说话,等再次拐过一个转角,他确认般说:“我不该提江笑。”
  “你又提。”
  “啊。”赵以川的懊恼不像装的,“我错了。”
  裴哲不吭声,把没开封的那矿泉水瓶递回给赵以川。
  他没多想,给裴哲拧开。
  裴哲这才喝了。
  “我还想了一路是不是昨天晚上……你不高兴。”赵以川自顾自地说,“后来觉得不至于吧,你当时,我记得你说——”
  裴哲捏着矿泉水瓶看他,大有再说一个字就把整瓶水倒在赵以川脸上的意味。
  赵以川:“……总之不是因为昨晚就好。”
  气氛再次短暂凝滞,镰仓海滨的山普遍都不高,放慢速度再走半个小时就到山顶见晴台。说是观景,但视野并无想象中好。
  阳光始终影影绰绰地从云层中漏出一点,大约起了风,海水也不平静,冲浪的人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坚持,水色渐深,与天边连成一片,是无边无际的雾蓝色。低饱和颜色的低矮民房并排着,像小时候玩过的积木一样整齐。
  见晴台的游客更少了,裴哲趴在护栏边站了很久,赵以川就守着他。
  他不喜欢登山,对大部分极限运动没有喜欢和讨厌之分,某种程度上除了网球,大概他和裴哲不太有共同爱好,他们之间没出现过聊天到半夜的时候。
  赵以川突然奇怪地想:我们谈恋爱以后怎么办?
  平静地直接进入一起生活多年模式吗?
  然后他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你笑什么。”裴哲皱着眉问。
  赵以川搓了搓脸,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笑,故意说:“在想你谈恋爱的样子。”
  裴哲眉心的一道小褶更深了。
  “真的。”赵以川越说越陷入其中,“在想,你会不会是那种谈恋爱的时候约会到一半扔下男朋友去开会的类型?然后……换位思考万一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又要怎么处理,可能我也要去开会——”
  “你怎么总喜欢做不切实际的假设。”裴哲打断他,不太高兴地别过脸。
  赵以川的重点不同:“没有‘总’吧。”
  裴哲有理有据地倒小茬:“今早就是,你问我后不后悔结婚。”
  赵以川一愣。
  “我从来没后悔过。”裴哲不需要他回答,说得又快又轻,“不是‘我做的决定就不会后悔’这种套话,是人就会有后悔的选择,但我不会去美化未来——和你结婚,不是和江笑,因为我当时只想和你结婚。”
  赵以川眨眨眼,一个轻飘飘的鼻音散在空气中。
  裴哲不看他,视线好似追逐着海浪涌上石子滩时的一条白线。
  他喃喃地像自言自语:“跟你结婚,至少我们现在还能一起爬山一起散步,有什么说什么,不用随时如履薄冰。”
  赵以川目光长久地黏着裴哲。
  他随口逗裴哲玩儿,心道裴哲肯定不当真,哪知过去两个小时了裴哲还记着。
  记着,然后解释给他听。
  裴哲竟会做这种多余的事吗?
  可诧异背后,他的深处仿佛有某只金丝熊在亚克力笼子里乱跑撞得一直砰砰作响,声音愈来愈大,像要掀开骨骼与皮肉。
  “赵以川。”裴哲趴在木质栏杆上,额头抵着小臂,“你最近经常让我不高兴,猜不透到底在想什么,但即使这样,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句话的力量不亚于一场大地震。
  仿佛最初面对裴哲的“求婚”时他无所适从的仓皇又复刻一遍,下笔如刀,描画他时每一次都入木三分。脑子里也乱,从宇宙大爆炸开始的上亿年转瞬即过,一颗红巨星骤然熄灭,成为遥远夜空中的寂寞的残骸。
  毁天灭地的能量在真空宇宙中迸发出一声巨响。
  千万年后,却比不上一句叹息。
  赵以川默不作声,背在身后的手掌轻轻交握,良久,终于找回一点现实感。
  “……对不起。”
  裴哲抬起头,目光中隐隐藏着责怪。
  赵以川碰了碰裴哲的肩,察觉到他不抗拒后收拢手臂半抱住他,似乎不太好意思了,所以声音很小:“我本来觉得……你可能没赚到钱有那么多损失,没往那方面想。”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裴哲没好气,“泰恒就算明天开始破产清算,我也有法子从他们手里抢最好的一块。”
  赵以川:“嗯,裴总最厉害了。”
  被他哄小孩的腔调逗笑,裴哲躲开拥抱:“每次都这样!”
  “啊,那我又错了。”
  道歉道得不诚恳,裴哲站定,直直地看向赵以川。
  他眼睛很亮,仿佛随着天际线上雾气一起散去了全部茫然,裴哲背靠着栏杆,表情骄矜,尽在掌握的姿态相信赵以川不会反驳。
  裴哲微抬下颌看他:“行,我服个软算你错了,哄吧。”
  海风拂过,赵以川一时出神。
  赵以川少见裴哲生活中这样的表情,没有和他私下相处时那么平静那么柔软随和,虽然戏谑,却是骄傲的,不容置疑的,带着锋芒的……
  是他的裴哲。
  他自然而然地冠上了所有权。
  “快点。”裴哲的鞋尖一碾赵以川的脚跟,“我耐心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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