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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节

  孟裴乖乖伸出左手,她先替他涂上药,再取出一块不曾用过的干净丝帕,折成三寸许宽的条状,替他包扎起伤口,为不影响手指活动,避开拇指只裹了掌心有伤的一段,最后在手背靠近虎口处打结。
  她一边上药包扎一边说道:“你若是与往常一样左右手都用,我倒也未必会发现掌心内侧的伤口,但你一直不用左手就让人起疑了。下车时掀开车帘你平日惯用左手的,今日却是用右手掀帘。”包括他方才开玩笑捂住胸口做痛苦状时,也只用了右手,左手垂在身侧纹丝不动。若只是一回两回不一定能说明问题,但次数多了,就让她感觉他左手有问题。
  孟裴失笑摇头:“原来是我欲盖弥彰了。”
  忽闻钟声敲响,文玹无声低叹,她从未有觉得时间过得那么快过,尽管每天都能相见,可是每天都嫌时间太少,每一刻每一分都过得太快了。
  她抬头看向孟裴:“你进去吧,别迟了。”
  孟裴无言地点点头,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身朝国子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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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九月之后,南方雨量减少,大水退去,洪涝结束,大多流民已经得到妥善安置,极少数聚众起事的流寇,也都未成气候。地方官员预先准备好了药物,用于防治疫病,对于尸首处理及时,也未造成大面积疫情。文成周依旧忙得早出晚归,文玹也只有通过邸报来了解这些时事。
  傍晚时分,文玹把写好的小楷拿去文成周的书房,不管他是否回家,这已成为每日雷打不动的事。
  卢筱替她开门,把钥匙留给她,自己去前院准备晚饭。文玹进了书房,却见白玉貔貅纸镇下压着张数张纸,正是文成周的笔迹,上面写着目前实施的青苗法的诸多弊端,并一一提出对应修正举措。
  文成周的书案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极少有写了一半的文书放在桌案上的情形,大概是昨夜写得太晚,今早又是一早上朝,才会把这些留在桌上。
  文玹不由拿起来翻阅,一时半会儿看不完便索性在桌边坐下,一页页地细细读过去。
  忽然外面进来一人,一身紫色襕衫,腰束玉带,面容清减而俊雅,正是文成周回来了。文玹抬头一瞧,便放下手中纸页,用纸镇压好,起身道:“爹,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文成周点点头,朝桌上瞥了眼,问道:“看完了?”
  文玹平时多与文成周谈论时政,前段时候他没那么忙碌的时候,她每日还会与他谈论邸报上的时事,听他这么问,倒也不以为他会怪自己看他写的策论,摇摇头坦然道:“才读了一半。”
  文成周缓步走到桌边,文玹之前读他这几页策论的时候,顺势就坐在桌后的圈椅上,见他过来,便从桌后走出来给他让开位置,他却摆了摆手,示意她坐回去,自己从旁拉过另一张圈椅坐下了:“你如何看?”
  文玹略作思忖后道:“我才看了一半,不过就前一半看来,青苗法初衷虽好,却因地方官员良莠不齐,或为政绩,或为谋求谋利,便反而损害民户,让民户深受其害。可青苗法虽然有种种弊端,却又有其利国利民之处,关键还是在于如何管住强制抑配与私下移用。可这才是真正的难点,若是多派官员去地方提举监督,虽然能减少抑配或移用,但各地那么多常平仓,要派多少官员去提举啊?这些官员的俸禄又是一大笔开支,何况这些官员到了当地,若是被当地官员腐化勾结,欺上瞒下,岂不是又无法起到监管作用了吗?”
  文成周微笑道:“你且看完全部再说。”说着便从案头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
  文玹重新拿起这份策论,接着看完,策论的后半部分是文成周提出的新法,关于她所提的问题,亦有对应的解决办法。
  那就是派专员提举常平仓,但提举官却不是固定提举一地或数地,每隔三个月便要改换地方,每个提举官以三年为限,任期结束后便回京城复职,而一旦发现上一任提举有隐瞒或谋私等渎职之举,便对其加以重罚,以最大程度减少腐败之举。
  她边看边觉得佩服,这是和巡按御史差不多的制度,但却形成常例,所用人员较少,且因其流动巡视,不在一地久留,地方官员难以与其结党勾结,而后来就任者随时能发现其前任渎职之处,也会迫使历任提举官员不敢轻易以权谋私。
  “若有此法施行,青苗法便成善法!”文玹不觉感慨,“可是……”她望着文成周欲言又止。
  文成周扬眉望着她:“有话当讲则讲。”
  文玹吸了口气,缓缓道:“此法一旦施行,便不能再强制抑配,而且常平仓贷出金额不再列为官员考绩,怕是会大大减少常平仓每年的收入,别说受此影响的各地官员会反对,就是圣上与其他朝臣也未必愿意。”
  常平此项每年上千万贯的财政收入,就是打个七折也不少了。文成周此法一旦提出,怕是会在朝中乃至全国激起惊涛骇浪。
  “你觉得不应改?”文成周凛然道,“少去的那些本就是不当之利,刮得都是民脂民膏,如今只是还之于民罢了。一国昌盛,先要民富,才有国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要长久载舟,便先要富水源头。”
  文玹摇头,望着他道:“我当然不是认为此法本身有何不对,只是此法一旦提出,反对者绝不会少。我是担心爹爹你啊!”
  文成周微微一笑:“这我当然知道,此法并非只有我认为当改,青州、莱州、随州、陈州……几十个州府的多位大人都力主此法应改。门下中书二省亦有许多支持者。”
  文玹点点头,要变法自然不能孤军奋战,文成周起个头,多位官员再纷纷上书支持,或是再来个联名上奏,因此才能推动此法变革。
  她微笑道:“爹,我也支持你!”
  父女俩相视而笑。
  文玹笑了会儿,轻声道:“爹,有件事还得让你知道。”她把前日崔六叔回忆起的,关于古二过往之事告诉了他,问道,“爹,我知道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但你是否方便追查一下此案?”
  文成周却轻轻皱起了眉头,文玹心底略感失望,爹爹大概是不愿帮忙查这件案子。但转瞬就见他舒展眉头,轻轻点了一下头:“可以,各地刑狱重案都会送至大理寺审核,当年的案卷应有记录,查一下不费多少时候。”
  文玹松了口气却又有好奇:“爹你方才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文成周问道:“你对我说过,张大风下山打劫我那回,是古二打听到的消息?”
  文玹不由一怔:“是,本来古二打听到消息,有为富不仁无恶不作的贪官巨富路过邻县,义父这才去打劫的。只是没想到爹娘随行只两驾马车,亦无多少财物。只不过他既下了山,又带着许多兄弟,不愿空手而归,这才下令动手。但他既劫了我去,且父亲所携财物并不多,他便连财物都不要了,只带了我走。”
  说完她突然意识到,古二为人精明,怎会轻易弄错,难道他是有意引张大风去打劫文成周的吗?
  她愣愣注视文成周:“爹,你……”难道说古二当年仇怨,与她亲生父亲亦有关联?
  第151章
  文成周思忖了一会儿, 摇摇头:“我在赴任淮县之前只是一介书生,是因上一年殿试中了状元才会被派往淮县,在此之前未见过古二其人, 更是从未去过太原府附近。应该还是巧合吧。”
  文玹这才释然, 也是, 爹爹在入京赶考之前只是书生一名,古二与人结下血仇, 定然不会是小事, 怎会与爹爹有关?古二上山与义父劫走她的时间,虽说相近, 其实也隔了一年之久, 只是巧合而已。
  “成周?阿玹?”门外传来卢筱的轻唤。
  文成周去开了门, 卢筱立在门外,一边嗔怪他一边朝屋里看了眼:“成周,我是让你来叫几个孩子去用饭的,你倒好,进了书房就不出来了!还得我来叫。阿玹也在这儿吧?”
  “娘。”文玹过去挽着她的臂膀,“爹和我说话,说着说着就忘了时辰。”
  卢筱瞥了文成周一眼, 无奈叹口气:“我就不该让你爹来传话。快去用饭吧, 饿了吧?”
  “我们说话一点也没觉得饿, 倒是娘你如今的身子不能饿着啊!我还指望着这个弟弟或妹妹能结结实实、白白胖胖地养出来,我好早些逗他玩呢。”
  卢筱不由轻笑一声,手按小腹:“你怎么比我还着急?还早着呢。”她如今不过三个多月的身子, 并不显怀,即使已年过三十,并生养过三个孩子,她的腰肢仍是窈窕曼妙,也是平日极为注意保持之故。
  “以爹娘的好相貌,生出来的小宝宝,定然是粉嫩软萌,玉雪可爱。二娘与三郎出生时我没能抱成他们,这个小宝宝我一定不能错过了!”文珏文瑜如今大了,已经不怎么喜欢被人捏脸蛋了,文玹有时手痒也没人可捏,只能期待这个小的了。
  卢筱听她这么说,不禁摇头笑叹。
  母女俩在前头说说笑笑地走,文成周便缓步跟在后头,清俊的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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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九金秋重阳,按着风俗要出游赏秋,登高远眺。奈何汴州地处平原,京城周边实在是没什么崇山峻岭。
  先帝听信道士之言,为改风水地势,曾下令从全国收集奇石异木,历时四年在宫城东北隅造了寿山艮岳,奇峰怪石嶙峋,古木参天,珍禽遍地,亭榭池馆不可胜数。
  只不过艮岳外面朱垣绯户,还有禁军看守,寻常百姓是无缘入内的,也只有皇室宗亲,高官贵宦才有资格到此一游。但寻常百姓也有好去处,如那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砚台、独乐冈等等,但凡有略高于周围地形,或是有楼台塔的景色优美之处,皆是郊游宴聚之人。
  重阳节这日,圣上在艮岳内办赏菊大会,如文成周这样的股肱重臣自然亦在赐宴之列,圣上与众大臣在艮岳最高峰万岁山的介亭中赏菊吟诗。皇后皇太后则领着众多外命妇在南山雁池边的绛霄楼内饮宴赏花,卢筱与文玹亦在受邀之列。
  最近一段时日,文玹在京城贵女中风头极盛,一时无二,不仅是因为她父亲是升迁极快,进京不足一年已成为本朝最年轻丞相的文成周,更因为她离奇的身世。听说她自小与文相公夫妇失散,被小户人家收养,自幼习武,擅长舞刀与骑射,十三岁上才回到文家的。
  而本来在端午节就该入宫与宴,为众人所见的她,却因为“身体抱恙”而没有进宫,这之后整个夏季她都足不出户地“在家休养”,却先是创制了马车气垫,风靡京城,而后又与端王二公子一同找到了拐卖孩童的贼人老窝,就连国舅淮安国公的嫡孙也是她救回来的!
  可她却偏偏从不出现在京城贵夫人们的各种宴会上,因此成为京城中最神秘,最引人遐想的小娘子,真是把贵夫人们的胃口吊得十足。
  据镇国公府的谢三夫人所言,文小娘子是个美人,可谢三夫人是她堂姨,自然不会说自己外甥女的坏话。
  另据最近刚见过文小娘子的刘夫人所述,原话是“长得不差”。刘夫人的宝贝幺子是被文小娘子救回来的,想想就知道,这多半是客气话罢了。毕竟乡下小户人家养大的,又是自幼习武,天天在户外风吹日晒的,能是美人么?整个夏季都闭门不出,焉知不是因为她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呢?
  今日总算是得见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文小娘子风采,却与众夫人想象中黝黑粗壮、膀大腰圆、举止粗鲁的模样完全不同,竟真的是个大美人!
  在以白为美的京城贵女中,她肤色虽算不上最白净的那一类,却胜在细腻光润,白皙中微透粉红,更胜在五官秀美端丽,又不失英气。今日穿一身霜白细纱半臂,内衬藕色罗衫,水色十二幅挑银线湘裙,披着天青绣银荷花纹披帛,显得清丽脱俗,明艳照人。
  众夫人不由感慨,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文相公与文夫人那般的人物,生出来的女儿也是集二人所长,既有文相公的智慧机变,又有文夫人的好相貌好气质,还多才多艺呢!
  宴席上不断有贵夫人过来与卢筱说话交谈,笑眯眯地询问文玹日常,顺便近距离地打量观察一番,尤其是家中有适龄郎君的,已经做起了与文家结亲的盘算,那问的就更详细更繁琐了。
  陪坐在太后那一头的刘夫人,望着文夫人这头流水般不住来去的贵夫人们,心中暗暗冷笑一声:都是白忙活!
  文玹不胜其扰,陪坐了一会儿后便向卢筱提出,想去一旁雁池赏花。卢筱微笑着点头允了,只是叮嘱她不可走远。文玹答应了,便带着阿莲与咏夏往雁池边去了。
  卢筱自己亦不喜这些应酬,奈何女儿过了年就要及笄,正是开始谈婚论嫁的年纪,就算阿玹嘴上说着不会接受别家的亲事,她这个当娘的也不能真的就撒手不管了,该结交的人家还得结交,该了解的年轻郎君还得了解,至于成不成,那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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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玹沿着雁池边缓步而行,池中本有莲荷婷婷,但此时已是深秋,别说花了,就是荷叶都已开始残败。
  为了今日赏菊,池中荷叶枯败者都被尽数剪去,另以浮板托载一盆盆秋菊,让其环绕雁池,形成一片水上的绚烂花海。
  文人骚客爱菊赞菊,文玹对菊花却没什么特别喜爱,只是远观湖光山色,总比坐在宴席上应付各府的夫人要来得自在多了。
  她今日会来艮岳,孟裴早就知道,他还告诉她,太后与皇后安排的宴席在雁池边,若是她能寻机离开,便朝雁池边的瀑布走,在瀑布附近有座嚷嚓亭,取“鸟鸣嚓嚓”之意。他会在亭中等她。
  文玹走了一段,果然瞧见一角黛瓦从葱翠之间露出,再往前走了十几步,绕过一片竹林,就见到了嚷嚓亭。
  只不过亭中等候的,并非孟裴,而是数个小娘子,皆绮罗珠履,衣香鬓影,女使侍婢环绕,应是相熟的皇室宗族或高官贵女结伴来亭中赏花观景的。
  文玹便径直从亭子边走过去了,她想孟裴若是见亭中有人,知道她不会进去,定然会在嚷嚓亭附近等她。
  果然走过嚷嚓亭百十步后,就瞧见前方的苍翠竹林中,有一抹淡淡天青之色,她加快脚步过去,还没到跟前,就见孟裴从竹林中迎了出来。
  青玉冠,墨玉簪,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朝她走过来,微笑着道:“真巧。”
  文玹不觉莞尔,亦道:“真巧啊孟公子。”
  咏夏暗中翻着白眼,鬼才信你们真是巧遇呢!阿莲则是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心中赞叹着,孟公子与小娘子可真是一对璧人儿啊!
  文玹见他穿着窄袖直裰,左手露在外面,并未包扎,便问道:“伤好了?”
  孟裴举起手给她瞧。她仔细看了看,伤口已经收口结痂,只留一道寸许长的浅褐色细疤,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嚷嚓亭虽是观景佳处,又有许多珍禽雀鸟可赏玩,但亭中有旁人在,他们便并肩沿着雁池往瀑布附近而行。文玹见瀑布水盛,从岩壁飞流直下,银瀑如练,不觉好奇:“最近雨水并不多,这几日都是晴天,瀑布水量怎会有这么多?”
  孟裴抬手指着高处道:“山顶其实有深池储水,圣上临幸之际便令人开闸放水,这才会有飞流直下三千尺。”
  文玹恍然失笑:“原来是人工瀑布。”
  孟裴轻笑道:“这深池水量也只够一个时辰放水,待到水放完,这飞瀑白练也就消失无踪了。不过今日赐宴百官,应该会有人不停往里加水,总能多放一阵子。”
  文玹感慨道:“知道其中奥秘后,一看见这瀑布,就会想到背后辛劳之人,就不觉得这瀑布有多好看了。”
  孟裴道:“是我不好,不该告诉你让你扫兴了。”
  文玹摇头道:“你不过说出了真相,那有什么不好?”
  说到真相,她想起爹爹查到的事情:“昨晚爹爹对我说,古二上山前的一年里,也就是延兴二年至三年初,太原府并无武官遭遇刺杀横死,就连文官也没有。他便调出当年其他州府的案卷,发现应天府倒是有名官员在延兴二年十一月被杀,凶手至今未捕获归案。且那名官员的头颅被人砍去并带走,若非深仇大恨不会如此。”
  孟裴神色一沉:“应天府?被杀者何人?”
  “宋州都监宣节校尉蔡宏。”虽然依元德所言,古二应是太原府人氏,未必与应天府蔡宏被杀有关,但蔡姓与崔六叔所回忆起的那名官员姓氏相同,在目前并无其他线索的情况下,也值得一查。
  文玹继续道:“我爹既然查到蔡宏被杀一案,便细查了同州府的案子,发现就在此案发生之前半年,同为宋州厢军的副都监曾觉因为虚报兵员、贪没军饷等数罪入狱。而曾觉亦作为蔡宏一案的重要嫌疑被通缉追捕,至今未被捕获归案。”
  孟裴讶异地重复一遍:“曾觉?不是姓郝?”
  文玹摇头:“不是郝,是曾,但他名觉。古二化名为胡觉义,也许他用了真名,再加上一个义字。”
  孟裴眉头不由深锁。文玹望着他,不由好奇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孟裴正欲开口,却听身后十数步外有道清泉般悦耳的女声响起:“阿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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