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不出意外的话, 人可以活到七八十岁。”幼儿园里, 谢尔顿对黛茜这样说。
“七八十岁,就是很多很多。”黛茜道。
“一般般的多。”谢尔顿道, “没有人会嫌自己活得太长, 如果可以活七八百年,就要活七八百年。”
“我要大家一起活七八百年。”黛茜轻轻地道。
她看见谢尔顿在写东西,把脑袋凑过去,瞧他写的什么。
是一张清单。
“我尝试着写一些遗嘱。”谢尔顿道。
“什么是遗嘱?”黛茜问。
“就是死了之后需要完成的事情。”谢尔顿道, “比如,要一整个埋在土里, 还是烧成灰洒进海里,还有, 死了以后, 我的东西要给谁。”
他郑重其事安排自己为数不多的所有物,把攒下的零花钱留给妈妈, 至于他的书,就留给米茜。
“为了让她变得聪明一点,我已经尽力了。”谢尔顿道。
“可是,你说还要活七八十年。”黛茜有些疑惑, “怎么现在就想死掉以后?”
她觉得说着真是伤感。
“因为活很久只是一个美好愿望。”谢尔顿告诉黛茜,“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掉,可能明天就被香肠噎死。所以要提前想好以后的安排。”
他说着, 想起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连忙在清单里添上。
——“如果为了挽救我的生命需要更换器官, 请联系米茜·库珀。”
米茜看见大概不会高兴的。
谢尔顿写完,抬头瞧见黛茜还是一脸伤感,思索一下,安慰道:“也没那么可怕,我们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每个人都想活得好好的。
要简单的一日三餐,要一个好天气,工作之余,或许再来一顿悠闲的下午茶。
也许会跟朋友家人吵架,但第二天就能和好,也许出门时忘记道别,忘记道别也没关系,总有再见的机会。
生命无常,可大家都愿意相信,无常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至少不会那么快。
然后穆托来了。
宾夕法尼亚州告急时,黛茜牵着温蒂的手,也从荧屏里看见可怕的泰坦巨兽。
团子不害怕怪兽,因为怪兽只存在故事里。
如今故事成真,她不由得小身子一颤,打了个哆嗦。
“爸爸会没事吗?”黛茜问温蒂。
温蒂以往总是安慰黛茜说没事,今天却不敢笃定,沉默一会儿,道:“斯塔克先生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我们也会没事吗?”黛茜又问。
“会没事的。”温蒂道,“宾夕法尼亚州离纽约很远。”
她是在陈说一个事实,也是在陈说一个愿望。
这么远……应该没事的。
“我们不逛了。”温蒂一手牵着黛茜,一手提起东西,往停车场走,“回家去。”
温蒂的愿望没能实现。
大家都在对自己的孩子说“没事的”,可没等到太阳下山,怪兽之战的战火就波及到了纽约。
从地图一路标记过去,雷丁、阿伦敦、伯利恒、普莱恩菲尔德、皇后区……
曼哈顿。
黛茜坐在车上,望着远处逐渐被阴翳笼罩的天空,心里十分不安,一定要再打电话给爸爸。
电话拨出去,那一头悄无声息,没有忙音,无人接起。
“我的爸爸怎么不接电话?”黛茜急得想哭,眼睛眨一眨,就有了泪花。
“斯塔克先生正在努力保护所有无辜市民。”温蒂道,“他会没事。我们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让他担心,对吗?”
黛茜用手抹抹眼睛,努力坚强起来:“对。”
“别担心。”温蒂道,“斯塔克先生保护大家,我来保护你,一定把你安全带回家,黛茜。”
回家的路远远没有温蒂想象的那样顺利。
宾夕法尼亚州沦陷的消息传出后没多久,新泽西告急,与新泽西州接壤的所有地区都收到紧急避难信号。
交通瘫痪,道路挤得水泄不通,车堵着,人也堵着,家已经不再被列入安全范围,人们尽可能地往与新泽西州相反的方向奔逃。
温蒂的焦急随着拥堵时间的拉长而剧增,而这时候,管家也开始提醒她,要尽快撤离。
“我给你路线。”管家道,“保护好小姐,保护好自己,马上离开。”
“好。”温蒂下意识从车窗望出去,看了一眼天空。
天空不理会人们的受难,依旧维持它的一派和平。
明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
温蒂的脑海里莫名跳出这个念头。
然后她就看见一道恢弘壮阔的光束横贯天幕。
如此美丽,如此壮观,如此……惊心动魄。
那不是圣光,是灾难源始。
人们为仿佛无限延伸的光芒所慑,纷纷仰头驻足,猜测这是不是胜利的信号,是不是告诉大家,不必再逃。
天不遂人愿。
光束消失之后,第一栋大楼倒塌了。
就隔着一条街道,轰隆一声巨响,留在车上的温蒂和黛茜很快听见周围扯开的凄厉惨叫:“死人了!我们都要死了!”
黛茜还在捂耳朵,一抬头,看见温蒂那张驾驶座上转过来的脸。
她脸色惨白。
英雄们已经奔赴前线,普通人无力抵抗这惊天的灾厄,只有四处奔逃。
军队已经赶到,开始疏散民众。
汽车卡在逃难者的洪流中,根本动弹不得,温蒂一咬牙,抛下车,抱着黛茜开始逃。
身后是冰山一样崩塌的建筑,原子吐息的破坏力如此巨大,钢筋成齑粉,许多人甚至不是死在怪兽足下——他们根本连巨兽的模样都没看见,就被拦腰折断的大楼压扁。
更多的人,死在同类不顾一切的踩踏下。
这只是开始。
随着穆托的不断逼近,皇后区失守,曼哈顿的安危更迫在眉睫,下城因雄性穆托的死造成重创,上城区的混乱加剧,所有人都在往军队设置的安全避难点跑。
“有飞机,他们有飞机!”人群里不知道谁发现降落下来的直升飞机,拼命伸手,要拉住最后一根稻草。
“别怕,别怕。”温蒂在这样的混乱中抱紧了黛茜,“我会保护你。”
她心里很清楚,英雄们自顾不暇,已经没办法赶过来,如今只有靠自己。
万幸,黛茜身上总是随身携带托尼给的微缩装甲,已经在灾难来袭的第一时间按开,但黛茜还太小,无法战斗,温蒂要带着她安全逃出去。
至少逃到更远、更远、更远一些的地方。
温蒂踢掉带跟的鞋,赤足奋力奔跑,突然眼前一黑,头顶一块巨大的水泥板下落,眼见要砸中她的头。
黛茜抬手一个掌心炮,将水泥板轰开。
侥幸逃过一劫。
黛茜在逃跑时,睁着眼睛,看见了许多可怕景象。
她已经用那一双蓝眼睛见过许多的苦。见过毁天灭地的氪星将军,见过爸爸的眼泪,见过鲜血淋漓的创口,见过闭上眼睛死去的人。
但苦原来是看不完的。
有人跑得不够快,苦苦哀求仍然被家人抛下,有人头一秒还坐在店里,窗明几净,而建筑倒塌的时候,他连门都没能走出来。
温蒂捂上了黛茜的眼睛。
黛茜呆呆地,任由温蒂捂住,没有哭,也没有闹,安安静静地,与温蒂一起随人流而流。
直到感觉危险逼近。
黛茜一把拉开温蒂的手,发出一炮。
她随即哭了:“温蒂!温蒂!”
黛茜想要把装甲片给温蒂,想要往上再攀爬些,用自己的一双手替温蒂挡住脑袋,然而温蒂都不允许。
“要先保护好你自己。”温蒂大声喊。
又一块连着钢筋的板砸下来,黛茜还想开炮,四周却突然爆开气流——
第一波影响到曼哈顿的电磁脉冲发出了。
黛茜的装备失灵,无法出手,幸好气流将温蒂冲击开去,在跌倒的时候,温蒂还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孩。
她挣扎着爬起,看见不远处军队派来救援的车已经抵达,眼前一亮,不顾双脚已经跑出了血,更加拼命地奔跑。
恐慌的人群把军队的车辆包围,所有人都想逃出生天,但座位有限,逃生机会也有限。
以巨兽的眼望下来,盘踞在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些不足为道的微小生物。
在灾难里悄无声息死了,事后或许连名姓也不得而知,如此卑微,如此不堪一击。
但在有限的求生机会前,不堪一击的人却流着血、咬着牙做出同一个选择。
“让孩子先走。”
“把孩子带走!”
“快走!”
一双双手托举着稚嫩的生命,往车上送。
一辆又一辆车开走了,剩余几辆,也即将发车。
温蒂努力挤过铜墙铁壁一般的人群,她的头发已经散了,脸上不知道是谁的血,也不知道沾了谁的眼泪,手在长时间坚持着的拥抱姿势里颤抖不已,而她仿佛毫无觉察,拼着一口气,终于将黛茜交给车上的军人。
孩子已经太多,要装不下了。
“温蒂!”黛茜在装甲里大哭起来,“要一起回去!”
温蒂瞧着被抱进车门的黛茜,浑身松懈,终于来得及战栗,对黛茜挤出一个笑容,喊道:“我一定跟上你,我马上就来,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找爸爸!”
“不要!”黛茜拼命伸着手,“要一起!”
她已经安全,哆嗦着按掉装甲,要丢给温蒂,却一个错手,装甲片消失在翻涌的人群里。
温蒂不能上车,挤在人群里,抬手跟黛茜道别。
旁边一辆车要开走了,人群涌过去,祈求再带上一个,黛茜这辆已经装满的车前顿时空了一大片。
温蒂要再跟黛茜说些什么,突然在无数尖叫哭嚎里听见小孩子的哭喊,转头望去,不远处摇摇欲坠的建筑残骸下,站着一个比黛茜更小的孩子。
黛茜看见温蒂转身跑走,哭得更加离开,要挣扎下军人的怀抱,跑去和温蒂一起。
挣扎着,挣扎着,黛茜的哭声戛然而止。
温蒂没有回来。
黛茜眼睁睁看着赶去救其他小孩的温蒂没跑几步,大块墙壁就轰然倒塌,正把她埋在下面。
被掩埋之前,温蒂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小孩高高抛出,有人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替她接住了孩子。
孩子安然无恙。
“快送过来!”军人一手抱着黛茜,一手打开车门,“马上要离开了!”
他的右手很快脱力,被怀里的黛茜硬生生掰开。
令他震惊的是,黛茜的力气如此之大,而黛茜的一转眼失踪更令他瞠目结舌。
“快!”他大声道,“找到那个孩子!”
温蒂没有完全被掩埋。
倒下来的墙与地面形成个小小的三角,她还能够在剧痛导致的视线模糊中看见满地疮痍,许多双奔跑跌倒的脚,失落的各种随身之物。
这种时候谁还要什么随身之物。
温蒂看得见,没办法爬出去,她的双腿被死死卡住,动弹不得。
她终于能够为自己流下两行眼泪,眼泪却在下一秒因为恐惧而生生逼停。
她看见黛茜近在咫尺的脸。
“温蒂!”黛茜一边哭,一边用小手捶打倒塌的墙体,要给温蒂砸出一条生路。
倒塌的面积太大,她抬不起来,每捶打下来一块,就使劲往三角口里探着,要来拉温蒂。
温蒂心肺欲裂,撕扯着嗓子道:“快回去,快回去——”
“我要救你!”黛茜大哭着道,“我要救你!”
“我没事,我没事……”温蒂握着拳,隐忍剧痛,要在眼泪与痛苦里挤出笑容,却发现那样艰难,只能不停地对黛茜道,“我没事,你要回去,要回去找爸爸,听话。”
“不可以丢下温蒂——”
黛茜继续往里面探,她那样努力,却始终碰不到温蒂的手。
她要用热视线把这一整片墙都崩开,又不得不在发现会误伤温蒂时停下,重新用手捶打墙壁。
温蒂喊哑了嗓子,要叫黛茜离开——她发现又一样致命的威胁在迫近。
火。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油污流淌遍地,而接二连三的电磁脉冲过后,又不知道哪里起了火。
火烧开了人群,正往这边蔓延。
“快来人!”温蒂用手去推黛茜要探进来的身子,然而她也碰不到黛茜,只能撕心地喊,“我这里有孩子!救命!救我的孩子!”
她今天的愿望统统无法实现,大概是补偿,寻找黛茜的军人在漫天哭嚎中听见叫喊,赶来发现了黛茜。
黛茜不肯走,军人十万火急,吼道:“还有很多小朋友也在等着,如果车不开,大家都活不下去!”
“温蒂怎么办?”黛茜流着泪问,“温蒂压在下面了!”
“等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我马上回来救她。”军人道。
他也看见火,也看见温蒂所处的危险境地。
他知道漫长的返程之后回来可能看见什么。他不能说。
黛茜被带离之前,温蒂要跟她说最后两句话。
“我没事。”温蒂握着拳,抓着地面,感觉身体里的血在往外流。
血液流动的声音如此安静。
灾难现场,一时间也如此安静。
她终于能够挤出笑容,对趴在地上,还要救她的黛茜道:“我没有事,我会好的,很快会回家。”
温蒂的眸光有些散了,看着黛茜,声音低下来:“告诉他,我爱他,好不好?”
“温蒂!温蒂!”黛茜还大哭着,一边挣扎,一边被军人强行抱起来。
她看不见温蒂的脸了。
温蒂瞧着那一双军靴快速离开,眼前只剩一片模糊,仍然有建筑在崩塌,火舌靠近的声音似乎也近在咫尺。
她却一瞬间松懈下来,松开紧握的拳,能够用最后一点力气来感受身体的疼痛。
其实,也不是很痛。
一瞬间,她想到许多事情,嗖嗖嗖地过去,想到她爱的人,想她的家,想到今天一起吃的甜点,想到,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
“好天气。”温蒂道,“要你平平安安。”
她眼角滑下一行泪来。
然后都远了。
最后一束量子吐息划破天际。
彼端宣告胜利时,大火烧过来。
温蒂吸进最后一口气,吸入浓烈的烧焦气息。
风卷进来,脸上却有些冰凉,像吹进了雪花。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雪呢?
大概梦里有吧。
她闭上眼睛,睡进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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