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节

  余秋轻轻地“啊”了一声,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见主席, 主席不是刚刚才走的吗?
  那年轻人已经顾不上再同她说话,随着大部队的节奏跟着喊起来:“见主席,我们要见主席。”
  声音响亮无比。
  余秋下意识地寻找王同志跟钱同志的身影,想从他们的面色当中看出端倪。她不至于眼拙到这份上,刚才从小房间外头走过去的的确是主席呀。
  周围的声浪此起彼伏,如大海般激情澎湃。
  所有人的脸上都闪烁着狂热的激动,每个人都希望见到主席。一如在外面苦苦守候了几天几夜,就为了见偶像一面的铁杆粉丝。
  旁人也许理解不能,然而对于心中有信仰的人来讲,这些都是理所当然。
  余秋却还惊诧莫名,主席刚走,这就意味着主席刚才应当在礼堂当中。
  可是为什么这些年轻人却表现的好像前头主席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又或者说主席为什么没有见他们?
  难道是厌烦?那不至于。上山下乡的知青似乎在历史上并没有被主席厌烦过,现在毕竟已经过了最狂热的舞斗时代。
  余秋的一颗心往下沉,不是不愿见,不想见,那就是不能见。为什么不能见?她相信现在还没有人能够裹挟住那位老人的意志。
  不是思想上的问题,那只能是身体不允许了,他的身体健康,可能到了极为糟糕的地步。
  再想起前头开十大的时候,主席居然没有发言,可见他的身体状况很不怎么样。
  也许今天的活动他想出席的,事实上他的确也来了,但是他的健康状况又突然间恶化了,所以他不愿意出现在人前,也不适合在人前露面。
  余秋心里头乱糟糟的,一时间思绪万千。领导人的身体状况其实是张晴雨表,影响的是整个国家的天气。
  讲台前方却突然间发出鼓噪的声响,声浪一波波的往后传:“总理、总理、总理。”
  余秋猛的抬起头,视网膜上倒映着主席台上出现的熟悉的身影。
  这个熟悉带有一种时空交错的微妙幻象。一时间,余秋以为自己坐在电影院里头,看着老人从3d影像中缓缓走出。
  没错,是总理。
  从历史书中走出来的老人,从电影里走过来的老人。
  她对政治一直不感兴趣,这位老人算是她唯一关注过的政治人物。
  从十里长街送总理到历史书上渣得一塌糊涂的画像都没办法掩饰,气宇轩昂的美男子;她得说一声,光阴从不负美人,真正的美人即使历经岁月沧桑,依然有美人的姿态。
  余秋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掉。
  她看着头发花白,连眉毛都变成了灰色的老人,忍不住喉头哽咽,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能压抑地掉眼泪。
  其实主席的身体不好,他的身体就好吗?也许更糟糕吧。
  现在的他应该饱受癌症的折磨,说不定早就吃不下,睡不着。他还有严重的心脏病,他每天都在超负荷工作,完全没有养病的人该有的姿态。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出来接见什么群众代表,而是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然而一个国家必须得有一张对外的名片。假如他跟主席都不出来见客,那么会人心不稳的。
  人的思想是一件很玄妙的东西,有的时候,精神象征所起的作用,远远超乎人的想象。
  余秋想起来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每天中午学校教室电视机中都会播放午间新闻。
  一群小学生吃过了中午饭,也不出去玩,就认认真真地看午间新闻。
  那个时候,阿拉伯世界有位传奇人物叫阿拉法特。
  小学生余秋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干什么的,长大了的余秋则没有兴趣去搜一搜这个名字,弄明白他的生平履历。
  她只隐约记得当时阿拉法特病危,每天电视新闻里头都要放他的身体状况。
  当时她百思不得其解,完全理解不能一个已经病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老头,究竟有什么好稀奇的,为什么全世界都要关注他的健康情况?明明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播放啊。
  陪着孩子们一块儿看电视的老师给出了解释,因为他是他的信众与追随者们的精神信仰。有他在,才能人心稳定。假如他离开了,他的队伍会四分五裂,陷入混乱,继而影响到全球的局势。
  余秋已经记不清楚后面的局势发展到底是不是如同老师说的那样。
  成长在和平年代的人,其实很难关注别人是否生活在颠沛流离的战乱中。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她相信老师说的是真的。人一定要有一个目标追随,这样才不至于迷乱了脚步。理想太过于虚无缥缈,一个具体的人物,更加容易充当人的精神偶像,因为那样真实立体。
  她的泪水不停的往外头涌,模糊了她的视线,印在她瞳孔中的影像已经分散成三个不同的人影,有少年时代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意气风发,有青年时期投身革命的毅然决然,有中年时代在外交舞台上维护大国尊严的力挽狂澜;最终这些影像重叠到一起,变成了眼前的老人,年逾古稀,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人。
  余秋一直在哭,她没有办法止住自己的眼泪。
  她捂着脸,她想趴下来,她想蹲下去,她想寻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然而这些她都做不到,她只能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流泪。
  台上的老人说话了。
  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增长,他的声音并不像电影电视里头播放的那样清亮,带了岁月的痕迹。
  这个平缓温和的声音在台上同台下的年轻人们打了招呼,然后宣布:“同志们,主席原本打算过来见一见大家。不过刚刚传来消息,主席有重要的外事活动得参加,所以今天就不能来看望大家了。”
  台下众人因为总理的出现而激动不已的心情,瞬时间跌落到谷底。
  主席不来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像是被迎头打了一棒子又如同被兜头倒了一盆雪水。
  然后不知道是谁捏紧了拳头,振臂一呼:“见主席我们要见主席!”
  刚刚停歇的声浪又开始了,如果说前头呼唤只不过是海浪的正常起伏,那么现在阵势简直就是狂风巨浪。
  人们的呼喊汇聚成海洋,汹涌地拍击着大礼堂的墙壁与屋顶,似乎要将整座建筑物都掀翻。
  在众志成城的呼唤声中,就连总理的呼吁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大家齐心协力,都只有一个要求,他们要见主席,他们今天一定要见到主席。
  坐在余秋旁边的那位年轻人一直在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他的眼睛撇到余秋还在哭泣,忍不住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开口啊,我们一起提要求,我们今天一定要见到主席。”
  余秋哪里提得出什么要求,她完全不想做任何要求。
  她蓦地想到了很久以前,不知道从哪儿看到的一段话,大意是晚年的主席曾经自我调侃,他就是一尊大型的移动偶像,负责被人观摩。
  他也不容易吧。
  余秋的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个念头,走到这一步,他也免不了被时代洪流所裹挟,有的时候恐怕身不由己。这世间哪有人真正能够做到随心所欲呢?
  台上的总理又发话了,他诚恳地请求众人:“同志们,这项外事活动非常重要,主席没有办法分.身过来,还请同志们谅解。”
  台下最初提出要求的年轻人又要喊话的时候,角落里头突然间传出一个声音:“对,我们不能这样不懂事。”
  那个声音实在太过于响亮,以至于礼堂中众人都忍不住转过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
  只见一个块头小小,身形瘦削,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姑娘,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小,发出的声音却大,简直是声嘶力竭的呐喊:“主席就像是我们的父母,他心疼怜惜关爱我们这些孩子。无论多辛苦,他都想着一定要见见我们。可是大人有大人的工作,主席必须得出席外事活动,我们不能像不懂事的小孩讨糖吃一样,非要闹着这个时候见主席。
  难道大人不需要出去工作吗?大人有大人的工作,我们有我们的事情。并不是说主席今天不能亲自出现在会场接见我们,就代表主席不愿意见我们,不想理会我们了。
  主席的心中始终有我们。主席派总理来见大家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主席与总理都是日理万机,手上有一堆工作忙着要做。我们不要耽误主席与总理的时间了。这种耽误是对整个革命事业的不负责任。
  我们都说不能给组织增加负担,一定要体谅组织的难处,我们不能光嘴上讲,一定得付诸到实际行动中来。眼下正是我们兑现承诺的时候啊。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坚持主席的接见?是为了向旁人吹牛,我们亲眼见到过主席?还是为了彰显我们的身份不一样,是受过主席亲自接见表彰的人?
  同志们,我们不能被可怕的虚荣心蒙蔽了双眼,忘记了我们主动申请下乡的初心。我们肩负着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建设农村的重任,这是时代与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我们不能本末倒置,以为自己是为了受表彰受肯定才做这些事的。”
  余秋的双腿在发抖,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大声说话了。
  其实她非常害怕,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说出了逾矩违规的话,一下子就被人打倒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这个所谓的知青标兵有多么的虚,那身份就跟纸糊的一样,甚至都不用刮起一阵风吹人家伸出手指头轻轻一戳就破了。
  枪打出头鸟,她不应该冒这个脑袋的。只是她不忍心,她真的不忍心再勉强两位老人,她不忍心看着他们为难。
  台上的老人在担忧,他害怕自己假如不能阻止这些年轻人的话,另一位老人就会不顾身体健康,强行重新出现在会场。
  那是一位倔强强势的老人,在停止呼吸的最后一刻之前,他都不愿意让旁人察觉到他的虚弱。
  他甚至到了这样的年龄还要强行畅游长江,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实际情况。
  不要再为难他们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多辛苦。
  余秋不晓得众人究竟会如何反应。
  她也害怕这些年轻人会直接反驳她的话,把她说到哑口无言为止。因为据说所有的知青标兵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能说会道,几乎每个人都是演讲高手辩论高手,振臂一呼就能引起旁人的附和。
  要是他们反驳自己,自己该如何应对呢?
  余秋的脑袋瓜子乱糟糟的,她头发晕,嘴巴发干,站在礼堂中,接受众人目光的炙烤。
  她忍不住又开始口渴,期待能够喝上一杯甜甜的蜂蜜水。
  明明早上在火车上吃饱喝足了才下车的,可这会儿她又怀疑自己出现低血糖的症状了。
  她急需能量的补充。
  好在万事开头难,她开了口旁边立刻有人充当支援小分队。
  同样打扮成知青模样的王同志慌忙附和:“对,没错,我们不能给主席增加工作负担,我们不能这样不懂事,主席的心中有我们,我们的心中永远装着主席。”
  钱同志也在旁边挥舞着拳头应和他的话:“我们不是为了主席亲自接见才投身农村建设的。”
  于是以点当面,声浪开始嘈杂起来,有人还坚持想要见主席,旁边的人就开始说他们不懂事,因为一己之私居然想让主席从重要的外事活动中缺席,实在太不像话了。
  一阵吵吵嚷嚷过后,总理总算又重新开始主持表彰活动。
  余秋心中有种奇怪的念头,她一直觉得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尤其是标兵楷模都非常的“懂事”,这种懂事是圆滑,是老于世故,是极度擅长察言观色,是上头还没有发话他们就已经未卜先知一般搞清楚了上头的意思,抢在上级开口之前赶紧想上级之所想急上级之所急,坚决不给上级添丁点儿乱。
  可眼前的情况并非如此,他们好像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提出自己的要求,甚至连国家元首都不能断然拒绝,只能委婉地在旁边劝说。
  这在半个世纪后,大概难以想象吧。有政治热情的人,早就没有年轻人的天真。
  余秋不知道整场表彰活动究竟持续了多久,人在激动的时候,时间的长短最具有欺骗性,一瞬与一时仿佛眨眼间便能交错。
  不知道是受表彰的人实在太多了,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他们这些知青并没有被叫到台上,一个个亲手从总理手中接过奖状,而是由工作人员将奖状送到了他们手中。
  余秋也搞不清楚这些座位究竟是怎么安排的,明明桌子上并没有放人的名字,大家仿佛随意落座,然而工作人员送到众人手上的奖状却没有一个名字是错的。
  如此一来的话,余秋自然没有获得同总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她从头到尾都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这位老人。
  表彰活动结束了,总理没有离开,他目送众人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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